第55章 表白

魏禹過門檻的時候, 踉跄了一下。

不是不怕。

只是不能怕。

聖人把劍放下的那一刻,就說明,他又贏了。

原本他并不确定李玺是不是聖人親子, 他只是裝作十分篤定的模樣, 結果真就詐出來了。

李鴻篤定他已經知道了, 所以毫不避諱, 他的反應相當于變相承認了。

不僅如此,他還無意中透露了更多信息。

他交給魏禹一個任務, 讓他繼續調查崔、鄭兩家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這說明,聖人确實是沒辦法了,不然不會把這樣的秘密任務交給并不算是親信的魏禹。

這也是最大的疑點。

按理說, 聖人明面上有親軍, 有飛龍衛,暗地裏還有一股勢力,不該查不出來。唯一的解釋是, 有人在阻撓他往下查。

是李氏宗族,還是太後?

魏禹從聖人的交待中掌握到一個重要信息——聖人讓他去查“太極宮之圍”那日鄭孞的行蹤。

十六年前,鄭孞只有十歲。既然聖人篤定了要查他, 只能說明, 他和李玺的身世有關。

魏禹不由想起兩日前得到的一個消息——

十六年前,在崔沅府上負責漿洗的一位阿婆說, 鄭嘉柔的孩子“死”後, 府裏又來過一個孩子, 她洗了一個月的尿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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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 後來崔沅帶着家眷離京赴任, 并沒有嬰孩。

這個孩子是誰?

找到他是不是就可以揭開當年的真相?

……

魏禹一步步邁下臺階。

回首去看太極殿, 驀然發現, 這座無數為官者擠破腦袋都要進的地方,不像從前那般高聳神秘了。

“書昀兄!”小福王不知道從哪裏蹿出來,永遠是那副笑容燦爛的模樣。

魏禹近乎貪婪地看着他精致漂亮的臉,恍如隔世。

就在剛剛,他還被聖人用劍指着。

差點就見不到這只小金蟲蟲了。

“你終于出來了。”

“我等得都快長毛了。”

“你和聖人說了什麽,怎麽這麽久?”

語氣中帶着小興奮,還有一丢丢撒嬌似的抱怨。

魏禹順了順他跑亂的頭發,眼睛裏是自己都未察覺的溫柔,“何時來的?”

“用過早膳就來了,原本想去你家找你,聽說你進了宮就過來等了。”

魏禹目光不自覺放軟,“要去給聖人請安嗎?”

“不要了,我給他送了窦姑姑做的點心,就當請安了。走走走,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李玺毛手毛腳地去拉魏禹,拉到一半突然反應過來,他的胳膊還傷着,連忙換了姿勢,轉而小心翼翼地托着。

魏禹笑笑,“無妨,好得差不多了。”

“我祖母說了,傷筋動骨一百天,至少要養到入冬才成。”一邊說,一邊殷勤地把他扶上青牛車,還扯了好幾個軟墊,有的墊在他身後,有的給他穩住胳膊。

幾乎把他當成了孕婦對待。

“對了,祖母賞你的那些補品,你可吃了?吃完說一聲,我再給你送。”

魏禹失笑,更像孕婦了。

“王爺也坐下。”他把身後的墊子抽出來兩個,挨着自己放下。

李玺喜滋滋坐下,還非常有心機地往他這邊挪了挪,仿佛占了什麽大便宜。

“蝸蝸,出發!”

“哞——”

大青牛晃晃腦袋,牛角上的銀鈴铛叮叮當當一陣響,牛車慢悠悠地走了起來。

守門的兵士聽到鈴聲,早早地打開宮門,等着小福王經過。

李玺悠閑地眯着眼,時不時瞄瞄魏禹,笑得壞兮兮的,一看就在打什麽鬼主意。

魏禹不禁好奇,“這是要去做什麽?”

“去玩,難得休沐,不用上課,也不用去大理寺,咱們出城玩——還是說,你想去大理寺處理公務?也行,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小福王說完前一半,又連忙補充上後一半,表現得像個開明又體貼的好伴侶。

魏禹笑笑,直接做出選擇,“去哪兒?”

“到了就知道了。”小福王嘴角翹得老高。

計劃成功了一半。

妥妥的!

青牛車從承天門出宮,穿過天街,出朱雀門,一路向南,經過長安、萬年各九坊,至明德門。

明德門有府兵核驗身份,看到福王府的青牛車,幾名府兵頓時肅然起敬,恭恭敬敬地打開中門。

整個長安城的府兵都屬福王麾下,李玺手中的皇城令對他們來說比聖旨還管用。

這是先帝立下的規矩。

李玺時不時就要出城玩,早跟輪值的府兵們混熟了,毫無架子地跟大夥打着招呼。

無花果跳下車,拎着兩籃子醬肉小菜,塞給他們。

守城門的都是最底層的新兵小卒,看着籃中肉菜,感動得眼淚汪汪。

“多謝福王體恤!”衆人單膝頓地,行了個武士禮。

“好說好說。”李玺擺擺手,有些不好意思。

顯然,他這樣做并不是為了收買人心,更不是做戲,只是單純想做而已。

“王爺有心了。”魏禹微笑稱贊。

“我大姐姐在安西軍中,常與部将們同吃同飲,我是跟她學的,偶爾帶些肉菜送給守城的府兵,也讓他們高興高興。”

說起那位遠在安西的長姐,小福王一臉自豪。

魏禹對那位壽安縣主亦有耳聞。

壽安縣主同他年齡相仿,他還在平康坊讨生活的時候,那位縣主就已經帶着府兵滿大街捉江洋大盜了。

她是定王的長女,也是這一代皇室的第一個孩子,出生的時候先帝還在,并沒有因為她是孫女便減少半分疼愛。

當年,她是同幾位皇孫一道在國子學中學文習武的。

“前幾日我收到飛鴿傳書,大姐姐已經入關了,個把月就能回到長安。”

魏禹狀似無意地說:“大皇子也快到安西了?”

“沒注意,應該到了?”

李玺嘻嘻一笑,擠眉弄眼,“我跟你說個好玩的,就是那個月彎彎,你還記得,不知道使了什麽招術,居然讓大兄原諒了他,倆人在路

上的時候就搞到一起去了。”

魏禹敲敲他腦門,不許他說粗話。

李玺切了一聲,轉身趴到車欄上,看着官道兩旁大片大片的麥田,道:“麥子快收了,收了麥國庫裏就又有錢了。”

魏禹道:“今春天寒,不少地方遭了災,田稅恐怕難以承擔。”

“那聖人應該下旨,減免這些地方的田賦。”李玺理所當然道。

魏禹目光一閃,“若是如此,國庫存糧就會比往年少,且不說各路軍資,單是宮中用度就會不比往年。”

李玺大大咧咧道:“你也去長樂宮用過膳,應當知道我們每天吃的都是什麽。祖母已經算是儉省的了,每頓還要餘下許多,少兩個菜餓不死的,那些農人卻不同,唉!”

魏禹心下微動,問:“王爺是如何知道這些的?”

“不是你給我講的嗎?‘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穑之艱難’什麽的,我都記住了——你不會忘了?”

魏禹搖搖頭,又點點頭,心下翻湧着複雜的情緒,“王爺……很好。”

真的,值了。

不枉他為他押上性命。

不僅僅因為喜歡,還因為值得。

被誇了,小福五立馬翹起尾巴,抓了把核桃要給魏禹夾。

放在從前,定然是央着魏少卿給他夾,然而今天有一個大計劃,所以要努力讨好魏少卿。

勁頭挺足,結果夾了兩個就疲了。

“核桃都長這麽硬嗎?根本不适合吃,只适合盤,還能防止變老糊塗。”

李玺嘿嘿一笑,“書昀兄,我送你的那對核桃還在嗎?”

魏禹勾着唇,道:“還在,每天早晚都會盤一盤。放心,在王爺變老之前,魏某不會糊塗。”

李玺眼睛一亮,“書昀兄的意思是,即使老了也還和我在一起?”

“只要王爺不嫌棄。”

“我當然——嗷!”核桃鉗夾到小蟲爪了。

其實沒有多疼,只是叫得誇張,就算沒有淚也要擠出兩滴來,“書昀兄,吹吹。”

魏禹輕嘆一聲,吹了吹,還抹了藥。

最後,那把核桃鉗還是回到了魏少卿手裏,右手傷着,還能用左手,咔嚓咔嚓,一鉗一個,果仁完整又好剝。

李玺看得一愣一愣的,緩緩豎起大拇指。

真的,書昀兄的厲害已經無法用語言形容了,就是……無論做大事還是極小的事都非常牛逼的那種。

即将向他表白的小福王,自豪到家了!

地方到了。

是一處極大的農莊。

莊子裏有佃農們住的草舍,還有一處寬敞又漂亮的木屋。

農人們見到李玺十分恭敬,卻并不畏懼,而是熱情地把他往屋裏請。

男人們放下手中的活計,全都過來見禮。娃娃們光着腳丫子在田埂上飛奔,想着早一點回家告訴阿娘這個好消息。娘子們拿出家中最新鮮的蔬菜,送給小福王吃。

處處熱鬧,人人喜氣洋洋。

“書昀兄喜歡這裏嗎?”李玺小心翼翼地問。

他是特意挑的這個地方,因為魏禹喜歡陶淵明。

“以後咱們就住在這裏,在籬笆下摘菊花,去土山上遛熊熊子,好不好?”

魏禹喉頭微哽,半晌才吐出一個字:“好。”

小福王分分鐘化身成熊熊子的哥哥,搖頭擺尾,興奮得長毛。

不過,還是努力克制住了立即表白的沖動,決定按照原本的計劃,把自己的能力完全表現出來,讓他的書昀兄徹底折服在他的攻勢之下。

第一步,展示自己為他準備的農莊,效果不錯。

第二步,親手為書昀兄做一頓飯,告訴他,即使他的手斷了,他也會照顧他,不會餓着他。

胡嬌有一塊鐵板,專門用來烤肉的,李玺求了好久胡嬌才舍得借給他,李玺再三保證不會燒壞。

他已經提前學過了,堅信自己可以烤出全天下最美味的肉,分分鐘征服魏少卿的胃。

火燒起來——無花果點的。

鐵板沖洗幹淨放到火上——胡嬌做的。

倒上油——這一步是李玺自己來的。

然後,只要等着油熱了放肉就好。

李玺突然有點為難,廚子大叔說要讓油熱一點再放肉,那到底是多熱呢?

還是多等一會兒好了。

等着等着,只聽“呼”的一聲,鐵板燒着了。

李玺把肉一扔,嗖的一下蹿到魏禹身後,完了還要怪胡嬌的鐵板不好,“別人家的鐵板都不會着火,怎麽你這個會着火?是不是被鐵匠騙了?”

胡嬌也蒙蒙的,不知道怎麽回事。

無花果跳着腳,“救、救火呀!”剛要端着水往鐵板上澆,被魏禹擋住了。

旁邊有切好的茄子、芋頭、麻山藥,都是喜歡大火的塊狀菜,還沒來得及穿成串。

魏少卿抓起來往鐵板上一倒,就着火苗快速翻炒幾下,灑水放調料,再翻炒幾下,火苗滅了,菜香也飄出來了。

圍觀三人組不約而同地吸了吸鼻子。

想吃。

這年頭做菜不是煮就是烤,要麽蒸,沒有“炒菜”一說,魏少卿也算誤打誤撞,炒出一份大業版“地三鮮”。

小福王一邊厚着臉皮吃一邊放出第三招,也是最後的絕招。

“這是我家的房契、地契,還有錢莊的存根,哦,還有庫房鑰匙。”——三姐姐說了,愛他就要給他錢。

小福王不僅給了錢,還有真誠,“上次提親太兒戲了,這次我重新問一遍,書昀兄,收下這些,福王府的中饋便交到你手上了,你……願意嗎?”

魏禹看着他,沉默了許久。

一開口,聲音啞得不像樣子:“小寶……”

李玺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慌忙打斷他:“你想好了再說。”

魏禹輕嘆。

李玺垂下眼,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書昀兄,你抱抱我,你抱抱我再說。”

魏禹鼻子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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