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君臣對峙

最後, 是魏禹接住了李玺。

鄭孞往前沖的時候,被同樣沖過去的鄭嘉柔攔住了。

鄭嘉柔死死攥着他的衣袖,顫着聲音,對聞聲趕來的金吾衛說:“快, 禀明聖人, 請禦醫!”

“長姐……”鄭孞扶住她隐隐發顫的身子,真不知道是更心疼李玺, 還是更心疼她。

那邊, 李玺從樹上掉下來, 并沒有掉到地上,而是被魏禹抱了個滿懷。

瞬間的驚吓過後, 李玺連忙揚起笑臉, 活躍氣氛, “多謝書昀兄, 美人救英雄。”

“閉嘴。”魏禹冷着臉把他放下, 快速又細致地檢查了一遍, 直到确認連個皮都沒破,這才舒了口氣。

李鴻本就在涼亭中,很快就到了。

一聲令下, 飛龍衛不由分說地把李玺架起來,押進了東宮正殿,扔到了那張獨屬于東宮太子的龍床上。

一幹禦醫壓下心內的驚詫, 拿出壓箱底的本事看診。診斷結果是, 啥事沒有。

對上李鴻吃人般的目光, 幾個老油條沒敢說實話, 而是東拉西扯說了一堆聖人絕對聽不懂的話, 最後開了個安神的方子。

“伯父, 我真沒事,不用喝苦藥。”李玺擡擡胳膊踢踢腿,想從床上跳下來。

李鴻咬牙道:“敢下來,把你綁在床柱上。”

李玺立即慫了。

李鴻狠狠瞪了他一眼,留幾個飛龍衛看着他,自己安慰孩他娘去了。

李玺想跑,飛龍衛攔在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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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玺朝着窗戶爬了爬,飛龍衛幹脆把窗戶釘死。

李玺沉着嗓子威脅,飛龍衛一個個低眉斂目,只當沒聽見。

都是老相識了,哥幾個太了解小福王的尿性了。

李玺氣得不行,被子一蒙,眼不見為淨。

那被子是杏黃色的,繡着四爪金蟒,是太子專用。幾個飛龍衛暗中交換了一個眼神,心下暗驚。

李玺原本是在裝睡,然後伺機逃跑,結果裝着裝着就睡着了,直到李木槿和柴藍藍過來,把他晃醒。

“書昀怎麽樣了?”李玺還沒徹底回過神,就迷迷糊糊地問了起來。

李木槿戳戳他,“你這麽惦記他,也不枉他為了你被關小黑屋。”

李玺一下子精神了,“聖人為何關他小黑屋?他明明救了我!”

“不僅是他,所有夫子都被關了。你出了這麽大的事,聖人震怒,可不是關一下就能解決的。”

柴藍藍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我跟阿槿來就是讓你去聖人跟前為夫子們求求情。”

“我求沒用,聖人現在最氣的就是我。”李玺想了想,道,“這樣,你們拿着我的腰牌去長樂宮找祖母,眼下能攔住聖人的只有祖母了。”

二人點點頭,接過腰牌就要走。

“等等。”李玺瞅了眼旁邊的飛龍衛,小聲問,“你們怎麽進來的?”

李木槿道:“他們只是看着不讓你出去,又沒說不讓別人進來。”

李玺露出一個壞笑,等她們走後,厚着臉皮道:“去把魏少卿叫來,如果他不來我就不吃藥,還會不停地折騰,拿腦袋撞床柱,拿腳踹窗戶,直到把聖人招來,罰你們。”

飛龍衛火長抽了抽嘴角,“王爺,您今年三歲嗎?”

“你要不去叫魏少卿,我也可以一歲半。”

飛龍衛們毫不懷疑,這事他真能做出來。沒辦法,只能去叫魏禹。

夫子們被集中關押在偏殿,看守的也是飛龍衛,哥幾個互相吐了下苦水,就把人給領出來了。

剛好,藥也煎好了,李玺正滿床打滾不肯吃。

看到魏禹安然無恙,這才停止一歲半行為,笑嘻嘻道:“書昀兄喂我。”

魏禹沒接碗,而是冷着臉教訓:“還爬樹嗎?”

“不了不了,整個夏天都不爬了。”

“只是夏天?”

小福王吊兒郎當,“秋天要摘棗嘛,冬天還要套柿子,到時候怎麽也要意思意思爬一下……”

魏少卿的臉色越來越冷。

“成成成,秋天和冬天也不爬了,行了?”李玺攤攤手,“任性小王妃,真拿你沒辦法。”

魏禹嘴角直抽。

“快別使小性子了,喂我喝藥!”李玺毛毛躁躁地把碗塞進他手裏,中途還灑了兩滴在魏禹的袖子上。

魏少卿忍住拿帕子擦一擦的沖動,舀了一勺,稍稍吹涼,喂到李玺嘴邊。

李玺往後退了退,“話本上不是這麽寫的。”

魏禹挑眉,“那是怎麽寫的?”

李玺伸出一根白嫩的手指,指了指藥碗,指了指他的嘴,又指了指自己的。

完了還壞兮兮問:“書昀兄可懂了。”

“懂了。”魏禹笑得淡然。

小福王轉了轉眼珠,“那書昀兄就這樣喂罷。”

“好。”魏少卿答得幹脆。

李玺眸子一亮,真有這樣的好事?

本來只想調戲一下的!

魏禹勾着唇,把碗放到嘴邊,吹了吹,然後一手端着碗,一手捏住小福王的下巴,灌。

被反套路了!

小福王惱羞成怒,怒而雄起,給了魏禹一肘子。

魏禹右臂一顫,眉頭死死擰起來,不過只是一瞬間,很快又恢複正常。

李玺還是看出了異常。

他這才注意到,魏禹從進門到現在一直用左手端着碗。

他突然想到什麽,撲到魏禹跟前,不由分說地撸起他的袖子。魏禹顧不得阻止,連忙把藥碗放到桌上,免得燙到他。

然後,右臂上的異樣就被發現了。

小福王盯着看了一會兒,再也不是那副軟噠噠笑嘻嘻的模樣,沉着聲音道:“去叫禦醫,把禦醫正叫過來!”

飛龍衛毫不遲疑地去了。

頭發花白的禦醫正是被兩個飛龍衛架過來的,得虧老先生性子好,沒氣昏過去。

老人家一邊正骨一邊唠叨:“年輕人怎麽這麽剛,胳膊斷了還能一聲不吭,這要再耽誤耽誤,骨頭歪了,化了膿,這只手可就保不住了。”

小福王抱着手臂冷着臉,禦醫說一句就瞪魏少卿一眼,可兇可兇了。

魏禹寵溺地笑着,用完好的那只手去拉他。然而,被小福王啪的一聲打開。

“你還有臉兇我,我從樹上掉下來一點事都

沒有,你自己手都斷了也不知道治!”

魏少卿溫聲哄着,沒反駁。

禦醫正笑眯眯道:“王爺也別怪魏少卿,他這胳膊就是接您的時候斷的。魏少卿若是不去接,斷的就是王爺了。”

李玺:“……”

如果不是看在老人家年紀大需要尊敬的份上,惱羞成怒的小福王就要把人踹出去了。

總之就是既心疼又感動。

小金蟲蟲不耍賴了,也不央着魏少卿喂藥了,自己乖乖喝完,又膩在他身邊嘀嘀咕咕囑咐了好久,連幾時吃飯、吃些什麽都規定好了。

像個小管家公。

一直說到飛龍衛前來要人——太後的懿旨下來了,聖人要交待夫子們一些話,魏禹也得過去。

再三确認聖人的情緒還算穩定,不會一怒之下砍人腦袋,李玺這才舍得把人放走。

飛龍衛也撤了。

李玺沒心思跑了,他需要靜靜。

眼圈漸漸泛紅。

是心疼的。

他磕破一層皮都能唧唧哇哇鬼叫大半天,魏禹胳膊都斷了還能忍着一聲不吭,不僅被關了小黑屋,還端着碗喂他吃藥。

當着魏禹的面,李玺插科打诨撒小嬌,人一走情緒就繃不住了,差點哭出來。

李木槿和柴藍藍進來,看到的就是小福王眼淚汪汪的模樣。

李木槿調侃:“趕緊成親,反正你喜歡他他喜歡你,省得偷偷摸摸不舒坦。”

李玺連忙給她使眼色,外人還在呢!

柴藍藍翻了個白眼,“整個學宮的人都知道了,還有什麽可遮掩的?”

李玺搖搖頭,鄭重道:“起哄和真知道不一樣,我不信整個學宮的人都能接受男子喜歡男子。”

他是無所謂,主要是顧及魏禹的名聲。

柴藍藍哼了聲,一臉傲然,“管他們接受不接受,若天天為着別人的眼光活着,那還不如不活。”

李玺挑眉,“看不出來啊,柴表姐還有這樣的心胸。”

“我從小就有,你眼瞎罷了。”柴藍藍借機諷刺。

對待同一個陣營的小夥伴,李玺向來是寬容的,怼人的心沒那麽強,也就是翻翻舊事、戳戳她痛腳的程度,“我要真和書昀兄成了親,你可別哭。”

柴藍藍切了一聲,故作不屑:“都什麽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趕明兒姐姐就換個比他更好的。”

李玺翹起嘴角,“你不換也得換了,我這輩子是不會放開他了。”

他想好了,等這件事過去就向魏禹提親,不是上次花裏胡哨瞎搞怪的那種,是正式的,鄭重的,讓他看到自己的心意,而不是福王的身份,更不是政局權謀。

他要明明白白地告訴魏禹,往後餘生,他要和他一起過。

萬一把人吓跑了也沒關系,再追回來就是了。

***

李玺從樹上掉下來的時候,即使鄭氏姐弟掩飾得很好,還是被魏禹看出了異樣。

懷疑的種子漸漸生根發芽,愈加壯大。

他需要确認李玺的身世,這關系到接下來他的選擇。

他把這些年埋在市井中的關系網一層層調動起來,悄悄地查。

調查的重點放在鄭、崔兩家。

他想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鄭嘉柔為何匆匆嫁給了崔沅,還剛好是聖人離京的那一年。

還有,李玺和鄭氏姐弟有何關系……

有些事官家查不出來,三教九流行事反倒方便,掏糞的,賣水的,漿洗的,總會知道一些零碎的信息,拼起來就是真相。

李鴻也在查。

還沒查出當年的事,倒先察覺到了魏禹私底下的小動作。

這日,他把魏禹叫到太極殿,屏退左右,沉聲質問:“魏卿想必知道今日朕為何喚你來。”

“臣知道。”魏禹幹脆道。

他在決定追查的時候,就想到了會有這一天。甚至可以說,這也是他計劃中的一環。

其實,直到進殿前的那一刻,他都沒有确認李玺的身世,不過很快就會知道了。

李鴻背着手,看着窗外西墜的日頭,緩緩道:“魏卿,你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朕原想着把你放在福王身邊,好好培養,如今看來,怕是不能了。”

魏禹躬了躬身,鎮定道:“臣不會讓聖人失望。”

“你已經讓朕失望了。”

“在這件事上,臣和聖人的目标一致。”

李鴻轉身,勾起一絲笑,“哦?你倒說說,朕的目标是什麽,魏卿的目标又是什麽?”

魏禹垂着頭,深吸一口氣,緩緩道:“聖人想立幼子為儲,臣,亦然。”

李鴻面色一變,“魏禹,你好大的膽子!”

魏禹撩起官袍,雙膝頓地,腰杆卻依舊直着,“聖人,自從福王進入學宮,您沒有一天不關注,他的心胸,他的聰慧,他的長進,您都看在眼裏,想來已經有了決斷。”

李鴻咬牙道:“魏禹,你敢揣測朕的心思,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臣不敢窺探上意,只想陳情。倘若聖人認定臣說得對,只能說明,您和臣想的一樣。”

魏禹擡起臉,鄭重道:“臣此生,甘願追随福王,教導他,輔佐他,無論聖人最終的決定為何,臣都願伴他左右,榮辱共擔!”

李鴻都給氣笑了,“你哪來的臉?憑什麽覺得朕一定會留下你?難不成沒了你,朕就無人可用了?大業人才濟濟,比你有才學的,比你資歷高的比比皆是。”

——這話,相當于變相承認了李玺的真實身份。

魏禹心頭暗驚,卻又有種大石落地的感覺。

果然如此。

盡管心內驚濤駭浪,面上依舊平靜無波,語氣不敢有絲毫遲疑。

“聖人說得沒錯,大業人才濟濟,臣只堪末流,然而,在對待福王的心意上,臣超過任何一位當世大儒。”

魏禹對上一國之君的目光,篤定道:“那些耿介雅正的太傅、少傅大抵只會看到福王調皮搗亂不學無術;臣卻看得到他表象之下的聰慧、通透、仁愛、變通——沒人比臣更适合教導福王。”

李鴻聞言,沉默許久。

不得不承認,他被魏禹說動了。

自從李玺入了學宮,不,應該說更早,在大皇子被貶去安西之後,他就有了培養李玺的打算。

這些天,李玺的進步他看在眼裏,确實欣喜。不可否認,這些變化大抵跟魏禹有關

然而,還是不行。

他不能把一個無法掌控的人放在小寶身邊。

李鴻輕舒一口氣,道:“魏禹,朕不殺你,是不想讓小寶傷懷,那孩子向來重情義……回家罷,收拾行禮,去黔州赴任。”

魏禹一怔,眼底閃過一絲慌亂。

他想到了最壞的結果,無非罷官免職,那樣他還能以幕僚的身份留在李玺身邊。然而,他萬萬沒想到,聖人會對他“網開一面”。

不,這不是他想要的。

魏禹定了定神,沉聲道:“聖人,您可曾想過,福王一旦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會做何反應?”

鄭孞和鄭嘉柔相繼回到長安,當年的事早晚會有瞞不住的一天,到時候不止是他,柴家、蕭家,甚至窦家,所有觊觎儲位的人都會插上一腳。

一旦李玺的身世大白于天下……

“聖人能護得福王周全,卻無法顧及到他的心。他會不會難過,會不會怨您,會不會無法接受這樣的身世?”

“魏禹,你管得太寬了。”李鴻拂袖,難掩失态。

魏禹的話字字句句戳中他的心,這些正是他最為擔憂的,不然也不會瞞到現在。

而魏禹賭的就是他對李玺的疼愛,不僅僅是把他當成儲君人選,而是真正在意他,不想傷他的心。

聖人因為在意,所以勢弱。

魏禹恰恰相反,因為在意,愈加勇敢。

迎着一國之君的怒火,他絲毫不亂,“臣可以陪着福王,勸說福王,讓他理解聖人的苦心,讓他正視自己的身世,讓他有野心也有勁頭,去争奪那個位置。”

“你——”

“你真是——”

“朕竟不知,朕向來恭謹的大理寺少卿竟有這樣的膽識。”

李鴻隔空點點他,滿臉諷刺,“你哪來的臉,覺得福王會聽你的?”

“聖人不是已經知道了嗎,福王他,心儀于臣。”魏禹嘴角泛起一絲溫柔。

“你找死!”李鴻一腳踹在他肩上。

魏禹只是晃了晃,沒倒下。

盛怒之下,李鴻拔下王座之後的寶劍,直沖魏禹而來,“朕現在就殺了你這個禍害,讓那個臭小子醒醒腦子!”

“聖人不可,不可啊!”姜德安從後殿沖出來,抱住李鴻的大腿。

魏禹暗自舒了口氣。

姜德安,是他布下的最後一步棋。

三年前,姜德安欠了他一個天大的人情,倘若他被貶官姜德安或許會視而不見,如果聖人要殺他,他就不能坐視不理了。

“聖人莫不是忘了,咱們小王爺一向長情,三歲那年丢了一只小木馬,便是好幾年念念不忘,更何況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您要真把魏少卿殺了……”

“那就讓他念念不忘!”

“恐怕就不只是念念不忘了,興許氣性大了,鋪蓋一卷跑到安西去,這路上若是出個什麽岔子,心疼的還是您啊!”

李鴻頓住。

那小子,真沒準兒!

魏禹瞅準時機,一字一頓道:“臣若死了,聖人絕對找不到第二個人,如您所願般毫無私心、絕不動搖地扶持福王。臣可以。”

他以頭頓地,無比真誠,無比鄭重地立下誓言:“為了福王,臣,可以付出一切。哪怕沒有官職,哪怕只做一名白衣夫子,臣亦甘願。”

李鴻的劍依舊舉着,沒有放下。

魏禹伏在地上,絲毫不見卑微之态。

這是一場豪賭。

他用自己的命,賭聖人對幼子的疼寵。

上一次他贏了。

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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