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親生父母
興安門東南有個光宅坊。
光宅坊北靠大明宮, 西望太子東宮,東臨丹鳳門街,占地不大, 卻是長安城中的風水寶地。
坊中住宅較少, 多為茶樓酒肆, 供官僚子弟消遣。其中最高最繁華的望月茶樓, 就是李玺的産業。
——原本小福王想叫“望明茶樓”來着,意思就是望着大明宮的方向, 聖人嫌棄太直白,強行給他改成了“望月”二字。
李玺從長樂宮出來後,沒回福王府, 而是跟無花果和胡嬌約好了在茶樓碰頭。
因為要說大秘密, 李玺上樓的時候特意沒驚動管事,而是悄悄從後門的專屬木梯上去,直接去了他常待的閣樓。
閣樓上是個大通間, 中間有數道屏風相隔,四面開着直棂窗,視角極好。平時沒人來, 只會在年節之時租借給王孫貴女們辦小宴。
李玺找了個靠窗的位置, 拖了兩把胡椅,一把坐着, 一把墊着腳, 曬着太陽打瞌睡。
不多時, 聽到由遠而近的腳步聲, 有人推開門, 語氣熱情周到:“這是咱們樓中最寬敞、最安靜的地方, 等閑人一般不會領過來, 因着二位是咱們東家的夫子,小子才做了這個主。”
李玺剛要起身,聽到這話又緩緩地坐了回去。
我的夫子?
不會是書昀兄?
緊接着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多謝小二哥,麻煩上一壺七寶茶,要現磨的,不必急,我剛好同長姐說說話。”
小二心領神會,笑道:“郎君盡可安心,小子就在底下守着,沒有您的招呼,不會有人上來打擾。”
“有勞你了。”心裏有再大的事,鄭孞面對外人的時候依舊禮貌溫和,口頭上道了謝,又撈出足足一串銅錢遞給店小二。
“謝郎君賞!”小二眉開眼笑地下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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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鄭夫子……
還有神仙姐姐!
李玺窩在屏風後面,不由起了搞怪的心思,想着趁他們說話的時候突然沖出來,吓他們一跳。
鄭孞再三确認門外沒人,這才阖上門,道:“長姐為何約我在外面相見?”
“有些話在家裏說不方便。”鄭嘉柔聲音稍顯疲憊,“昨日我去濟安香鋪,瞧見了當年在崔宅漿洗的趙婆婆,故人重逢本是歡喜的,剛好我也無事,便請她喝了盞茶……”
就是這喝茶的工夫,那趙婆子不慎說漏嘴,讓鄭嘉柔猜到了,有人在查當年的事。
“別的我倒是不擔心,就怕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傷害……他。”
鄭孞表情變得嚴肅,“長姐不必擔心,或許只是聖人。”
鄭嘉柔搖搖頭,“不會。若是他,不會到現在才查到趙婆婆身上。我擔心,是你我先後回京,又對‘他’過分關注,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鄭孞沉吟片刻,道:“長姐的擔心不無道理,如今當年的嬰孩都長大了,面容舉止越來越像身生父母,難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他不由想到了胡嬌,“前幾日我見到那個女娃娃,一眼就認出來了。”
鄭嘉柔一怔,臉上有詫異,更多的是欣喜,“你是說,那個孩子……就是小寶身邊那個?”
鄭孞點頭,“得虧她一天到晚神出鬼沒,沒讓福王府那些伺候過上一輩的那些老仆們瞧見過,不然還不知道會出什麽亂子——長姐放心,我已經隐晦地提醒過她了。”
屏風後,李玺聽到姐弟兩個似是在說秘密,本想悄悄離開,突然又聽到“福王府”三個字,不由頓住。
鄭孞笑了一下,“說來也是緣分,當年我誤打誤撞進了前定王府,沒把小寶偷出來,倒救下了她。”
那日,太極宮大亂,長安城戒嚴,前腳李玺出生,後腳今上就攻破了皇城大門。
那時候,長安城兵荒馬亂,戾太子舊部大肆砍殺,無論達官顯貴還是平頭百姓,一個個躲在家中,不敢出門。
那一年鄭孞只有十歲,僅由兩名忠仆護着,一路從城南跑到城北,把剛剛出生不足一個時辰的李玺送到聖人手中。
一并送去的,還有整整十位大儒的聯名奏表,請李鴻登基為帝,重整大業河山。
十位大儒,剛好是大業七姓十家的家主,代表的是太行山以東所有的清流世家、天下文人。
鄭嘉柔哭斷了腸,鄭孞冒着性命危險把小小的李玺送到親生父親的手上,沒想到,李鴻轉手就把他送到了定王府。
鄭孞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氣炸了,根本不顧鄭嘉柔的阻攔,只身潛入福王府——那時候還叫定王府——想把李玺偷回去。
他運氣好,趕上城中紛亂,真讓他混進去了。
他運氣又不太好,剛進去,李鴻就以肅清戾太子餘孽為由,把福王府層層保護起來。
鄭孞不僅沒辦法接近李玺,還差點被當成亂黨抓住。慌亂之下沖進一個柴房,看到那位剛剛産下嬰兒的胡姬。
他以為胡姬只是府中一個普通的舞伎,還自動腦補出那個小女娃是胡姬和府兵私通生下來的。
胡姬護住他躲過了侍衛的排查,鄭孞也信守承諾,将胡姬的女兒帶了出去。
剛好,李玺被送走了,鄭嘉柔日日以淚洗面,突然多了一個孩子,每天照顧她,喂她奶水,這才熬過了最初的那一個月。
一月之後,李鴻正式登基,崔沅為了保護一家老小,自請戍邊。
太後代李鴻同意了。
黔州路途遙遠,一路兵荒馬亂,将将滿月的嬰孩根本承受不住。鄭嘉柔不想害了這個孩子,忍痛讓鄭孞給她找個好人家。
為了防止自己後悔,連去向都不敢問。
鄭孞也是少年心性,膽子大得很,幹脆把孩子抱到宮裏,告訴李鴻沒有這個孩子,李玺也不會順利地留在福王府,請李鴻好好照顧她。
這樣說,也不無道理。
那時候,李鴻先是失去了至親的兄弟,又剛剛得知所愛之人嫁給了別人,一時間精神大恸,整個人處于半瘋癫狀态,朝中大小事務都由太後代管。
太後留下了那個小女娃,交給後宮一位性情溫和的才人照顧,又囑咐姜德安常去探望。
而太後自己,也是剛剛失去了唯一的親子,一方面要忍受喪子之痛,同時又要強打起精神,照顧李鴻,還有襁褓中的李玺。
那是這對天家母子最艱難的一段日子。
直到太後與李玺相繼生病,險些喪命,李鴻才幡然醒悟,擔負起為君為父為子的責任。
……
這段往事,鄭嘉柔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些年,鄭孞怕她傷心,一直不敢說。
鄭嘉柔愣住了。
不知不覺,淚水已爬了滿臉。
她早就知道,她決定生下李玺的時候有多難、瞞天過海把李玺送到他身邊的時候有多難,天高路遠前往黔州的時候有多難,她摯愛的那個男人,就有多難。
甚至,比她更難。
他面對的是腥風血雨、詭谲權謀,是單槍匹馬、孤軍奮戰,還有……愛人的背叛。
這也是為什麽,她執意把李玺送回他身邊,除了厭惡崔家嚴苛陳舊的規矩和後宅的勾心鬥角,更多的是想給李鴻留下一根支柱。
結果正如她料想的一般,當初,若不是太後與李玺,李鴻真就徹底瘋了。
他并非天生的帝王之材,這些年是被太後和李玺撐着才一步步掙紮着過來。
鄭嘉柔背過身去,泣不成聲。
屏風後,李玺也很想哭。
卻哭不出來。
他木然地從屏風後走出來,呆呆地說:“打擾一下,不小心聽到了你們說秘密,如果沒聽錯的話,你們說的那兩個孩子,是我還有小胡椒?”
鄭氏姐弟傻掉了。
“小寶,你……”
“別叫我小寶。”李玺的情緒并不激烈,反倒像個愣愣的小木偶,“今天我和這兩個字犯沖,只要聽到有人這樣叫,随之而來的都是壞消息。”
鄭嘉柔渾身顫抖,幾乎要昏過去。
當年,面對家族的逼迫,面對必死之局,面對十位當世大儒的羞辱她都沒有這般恐慌。
鄭孞急于向李玺解釋:“不是,小、冊冊,你別惱,當年的事很複雜,我——”
“複雜嗎?我聽着一點都不複雜。”真的,李玺非常平靜,語氣都沒有太大起伏。
他指了指鄭嘉柔,“你生下了我。”
又指了指鄭孞,“你把我送給聖人。”
然後扯了扯嘴角,“聖人又把我送到定王府。”
又指向鄭孞,“你生氣了,要去定王府偷我,結果沒偷到,陰差陽錯帶走了小胡椒。”
“簡單?”
輕描淡寫的語氣,讓鄭嘉柔徹底崩潰。
就在這時,門咣當一聲被推開。
“阿郎我跟你說,我和小胡椒有一個大發——”無花果沖進來,看到屋中之人,突然頓住。
胡嬌緊随其後,一如既往面無表情。
李玺淡淡開口:“有何發現?說。”
無花果擠了擠眼,“沒、沒有,也不太重要,既然鄭夫子和郡君在這裏,回頭再說罷。”
李玺盤腿坐到胡椅上,“說。”
無花果擠眉弄眼,瘋狂明示:“阿郎,是大發現,很大很大,有天那麽大。”
“說。”
無花果一哽,“那奴可真說了。”
李玺涼涼地瞥了他一眼,在爆發的邊緣暗自徘徊。
無花果連忙縮了縮脖,心一橫,掏出一個小本本,拉着長聲念道——
“太極宮門前打掃的黃小監說,魏少卿辰初入殿,三刻出來,肩上多了一個灰鞋印。”
“太極殿中的擦洗器具的于小監說,龍椅後面的龍吟劍原本是龍紋朝裏,鳳紋朝外,大半年都沒變過,今日突然調了個。”
“後監漿洗的于嬷嬷說,往常姜公公都是下了鑰才換中衣,今日從太極殿回去就忙不疊脫了,那一衣裳的汗呀!”
“綜上,魏少卿極有可能忤逆聖人,被聖人踹了,還險些拔劍殺掉,幸好姜公公攔住,想來事情并未徹底解決,不然姜公公也不會驚出一身汗。”
“再綜上,魏少卿多半沒诓阿郎,能引起聖人如此大的怒火,多半與阿郎有關。聖人說把魏少卿派去黔州也并非虛言。”
無花果說完,輪到小胡椒。
她沒拿有小本本,只一字不漏地把太後和窦青苔的對話學了一遍,連語氣和嘆詞都有六分像。
李玺聽完,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綜上,我的身世果然有問題。”
說完,轉身就走。
無花果和胡嬌亦步亦趨地跟上。
鄭嘉柔身形一晃,“孞兒,去,去太極殿找聖人……”
李玺出了光宅坊,直奔光德坊。
魏禹剛洗完澡,換了身雪白的中衣,就被一身灰塵、一臉鼻涕和眼淚的小福王抱住了。
“那句話是真的。”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和他們一比,書昀兄簡直是我的神仙哥哥。”
魏禹沒問怎麽回事,只管好生哄着。
伺候着小福王喝了茶,洗了臉,把人哄到床上躺着,其間,從小福王的叽叽咕咕外加氣呼呼冒出的小粗話中,理清了來龍去脈。
李玺把頭埋進他懷裏,悶悶地問:“書昀兄,你會不會看不起我?會不會就不想追我了?”
“不會。”魏禹直截了當。
“你撒謊。”小福王失去了自信,也失去了安全感。
魏少卿耐着心思,順毛哄:“你為何覺得我會?”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我是聖人和長寧郡君偷情生下的小雜毛。”
李鴻一腳踢開門,剛好聽到這句話。緊接着,又看到兩個人抱成一團,擠在一條被子裏。
一國之君陷入兩難選擇。
是先把兒子打一頓?
還是先把勾引兒子的大妖精拖下去賜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