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家的那條路總是要經過一段很長的圍牆。這條路他走了十年,四周的建築好多拆了重建,建了又翻新,唯有那道長長的圍牆從來沒有改變過。圍牆是灰白色的,有兩米高,偶爾從牆裏伸出一些長了嫩芽的枝桠,沒多久也都被剪了回去。牆上每隔五米就是紅外線攝像頭,他曾看到過一只野貓跳上去,然後沒多久就被人丢出來。

他曾試過繞着圍牆走到它的前門,一扇古樸而奢華的大門完全阻隔了他探索的視線。他也曾故意在圍牆的後門附近轉悠,然而裏面出來的基本上是上了年紀的大媽和老頭,買完菜回來,又回到了圍牆裏面。

老爸總是叮囑他遠離這棟圍牆,不要因為好奇而去打探別人的隐私。可他到底只是個孩子,看着這棟古老的中式小洋樓如此堅定地豎在這條路上,還不時有名車出入,自制力又怎能戰勝得過好奇心?三番四次地在附近晃悠的結果,就是某天終于被幾個穿着西裝,神色嚴肅的男人們拎到一邊,嚴厲警告不許接近。

那時才十歲的關錦看着高大的西裝男,終于知道了害怕。

從此以後,關錦只敢拿眼角去瞟那道圍牆,還有圍牆裏被樹木遮掩得若隐若現的小洋樓。

随着年紀增長,關錦看慣了出入圍牆的名車,看慣了偶爾出入的西裝男,又看慣了偶爾開着跑車前來的美女,他終于目不斜視地從前門走過。

那時候關錦的放學活動,已經從探秘變成了打架。

第一次看到關錦的人都會忍不住微微皺眉。他有雙有些吊稍的眼睛,感覺銳利,即使只是看着你,就帶着些兇狠的感覺。

關錦何其無辜,這張繼承了他爸百分之七十的容貌,從小就沒給他帶來多少好處。老爸說,他剛出生的時候,眼睛都沒睜開,眉心上的青筋就條條暴起。

因為是早産兒,所以健康不到哪裏去。再加上他們家一開始也挺窮,補品什麽的跟不上,小時候不是貧血就是感冒,身子骨比一般小孩瘦弱多了,四肢拼湊起來,還不夠一根樹枝粗即便如此,也沒能妨礙他揮舞着拳頭打下一片小江山。

關錦本人是記不得了,跟關錦一起長大的張鵬亮可是記得一清二楚。因為把自己從別人手中救出來的,就是十三歲的關錦。

那個年紀的人每一歲都可是一條清清楚楚的分界線,一兩年的差距完全能體現在胸口的肌肉和拳頭的速度上。張鵬亮的爸是經商的,有錢,兒子每天吃進口的營養餐,喝進口的高鈣奶,更是像春天的小苗一般,蹭蹭往上竄。

皮相不錯的張鵬亮得到這一帶女孩的青睐簡直是理所當然。直到有人看不爽,把他拎到角落裏想教訓一番為止。

其實張鵬亮的拳腳也不差,可一對多總會吃虧,那張俊臉很快就青紫了幾塊。

那時候關錦恰好路過,想也不想就一腳踢上最高那人的屁股,然後拎起小小的拳頭就開打。

他的出手那叫一快準狠,也不知道這小小的身軀裏怎麽蘊藏了那麽多的能量,加上那張頗具迷惑性質的臉蛋,找碴的小鬼們沒打多久就發現占不到便宜,連忙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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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張鵬亮腫着臉,口舌不清地問:你幹嘛幫我?那時他倆還不是朋友。

關錦把關節摩擦得咔咔響,一句話說得大氣:路見不平焉能袖手旁觀。這話可把張鵬亮感動得兩眼冒淚花。可後來他才發現,那時候的關錦嚴重迷戀着武俠小說,程度嚴重到關錦老爸不得不出手沒收了所有珍藏,然後強迫兒子連看了兩星期的臺灣偶像劇。

被惡心了半個月的少年終于收斂了他心中所謂的大俠情結,偷偷在房間裏練出來的花拳秀腳全部被扔到了腦後。小小的個子開始在籃球場上發揮熱度,然後漸漸地便成了校內十大控球後衛。……嗯,他排行老十。

練了兩年的籃球仍沒給他帶來多健壯的體魄,長到十六歲,關錦的身高還只是可憐的一六零,站在一群高中男生間,怎麽看都覺得可憐。幸好NBA裏還有艾弗森這個矮子榜樣,以此為目标的關錦拼了老命,總算保住了首發後衛的頭銜。

每天放學打完球,關錦都會帶球回家,繼續在樓下的院子裏練球,認真的勁頭連家人都覺得奇怪,等某天發現他躲在房間裏不停重放艾佛森跟個大俠一樣飛躍衆人的攔截,潇灑扣籃時,大家終于明白他這股熱情從何而來。

于是關錦偷偷用零用錢買彈簧床,偷偷在房間裏裝籃球框,偷偷在房間裏玩灌籃,看在眼裏的父母卻從未出聲勸阻過。

關錦的大俠夢從來沒有消失。

那天放學的時候,他發現那道圍牆又在粉刷了。每次梅雨季節過後,這道圍牆總會被粉刷一遍。明明是新牆漆,可顏色并不是潔淨的白,而是偏灰的白,這樣即使有頑皮的小孩在上面留下腳印,也毫不起眼。

關錦抱着籃球路過,心裏有種想把球砸到牆上看看是否能留下痕跡的沖動。

可他當然不敢。

走過前門的時候,門口忽然傳來吵架聲。關錦立刻扭頭過去,就看到幾個人從裏面走出來。走在前頭的穿着白襯衫的青年看起來很生氣,清秀俊朗的臉上滿是淩厲的怒意,身後跟着兩個黑西裝,都被他吼得定在了原地。

一輛寶馬停到了他身後,車上下來個三十多的男人,剛想上前勸說,也被青年一把甩開。

把鑰匙給我!青年似乎這麽說着,一把奪過了中年手中的鑰匙,轉身就要上車。中年卻攔下他,說了什麽。

青年擡頭,一雙頗有威懾力的眼睛掃射過現場所有人。

然後他看到了關錦。

那雙眼睛裏仿佛有只雄獅,兇猛得讓人連直視都覺得艱難。僅僅是這一眼,就讓關錦下意識後退一步,然後抱着籃球快步跑開。

阿錦!

巷子那頭,張鵬亮的呼喚像是一道不合時宜的閃電,劃破了巷子裏的氣氛。

關錦梗了梗脖子,下意識地回頭,已經坐到駕駛位上的青年也看向這邊。兩雙眼睛再次碰到一起,這一回,阿錦沒躲開,因為下一秒他的眼角就瞄到那輛車後面,有人掏出了槍。

想也不想就将籃球砸向那個企圖偷襲的黑西裝,毫無防備的偷襲者被砸了個趔趄,手中的槍也掉落到一旁。

情勢直轉直下,關錦看着又有兩人掏出槍支,腦子一片空白,身子像一支離弦箭,轉身瘋狂逃離。

身後是瘋狂的槍聲,他甚至聽到子彈在腳後跟爆裂的聲音。全身的運動神經都發揮到了極限,他昂起頭,朝巷子口發呆的人大吼:“快跑!”

刺耳的剎車聲,車子中彈的悶響,還有人中彈的慘叫,在并不寬闊的巷子裏回響着。關錦不敢回頭,只是瘋了一樣地逃,好幾次都險些摔倒。

一輛車子在他旁邊放緩了速度,車門打開,關錦被人猛地撈了進去,腦門連撞了幾下,幾乎都要被撞傻的時候,身子又被人像物品一般塞到了一旁的副座上。

幸好身材瘦小,才讓他順利從司機身上穿過。

關錦的身子團成一團地窩在副座上,卻連調整的想法都沒有,只是靠着柔軟的靠背不停地喘氣,全身緊繃的肌肉完全無法放松下來。等身後一陣陣的槍聲漸漸稀少、遠去,他才猛地爬起來,把頭探出座位,看向後方。

後面的擋風玻璃沒爛,兩個子彈鑲嵌在玻璃上,裂出觸目驚心的蜘蛛網紋。他吞了下口水,才把腦袋小心地探出窗口,看向後方。

“不要回頭!”開車的人終于出聲,冷冷的,帶着命令的氣勢。

關錦立刻把腦袋縮了回來,小心翼翼地看向隔壁。

開車的青年緊皺着眉頭,看起來心情頗為惡劣。

車子拐了兩個彎,關錦終于看到了跑得比兔子還快的張鵬亮,連忙朝他喊了一聲,又回頭想讓青年停車,可對方沒等他開口,就斷然拒絕:“後面說不定還有追兵,你要跟我走一段。”

結果關錦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張鵬亮目瞪口呆地離自己遠去。

縮回車內,他看看青年,又看看車內豪華的配置,忐忑不安地坐好,看着窗外飛速後退的風景,連呼氣都不敢大聲。

不是他膽小,有哪個平頭百姓在遭遇了槍戰後還能心平氣和?

呼吸放緩下來後,他才發現肩膀傳來劇烈的疼痛。白色的校服上暈開一片紅色,一道裂痕讓他幾乎暈眩過去。原來死神曾與他擦肩而過。

“前面的儲物格裏有雲南白藥。”青年突然出聲,視線卻始終盯着前方和倒後鏡。關錦抖着手打開,正要拿出裏面的東西,對方忽然一個急拐彎,身子立刻朝車門撞了過去,傷口硬生生地在車窗上留下一道血印。

眼淚憋在眼角裏,險些就飚出來了,可青年清冷的聲音讓他還是憋住了淚水:“扣好安全帶,我要上高速了。”

關錦一邊扣安全帶,一邊護着自己的傷口,心靈還保留着槍傷帶來的震撼,因此安靜得就像個悶葫蘆。

下班時間的環城高速其實沒什麽條件可以高速,可青年開車的速度依舊令人嘆為觀止,關錦坐了一會,抿着下唇心想這人是不是平時玩賽車游戲玩多了,超車的技巧簡直是神技。

開了不知多久,車子忽然一個大拐彎轉下東四環方向,一次又一次超車後,青年才換回三檔,朝市區方向駛去。

車內的沉默持續了好久,關錦的忐忑不安跟青年的冷靜肅殺,讓車內的空調顯得特別的冷。直到關錦打了個噴嚏,青年終于看向他。“後面有衣服……”“不用了!”他想也不想地謝絕,說完才驚慌地看對方一眼,生怕自己不識好歹,青年卻輕笑一下,空出一只手從後面撈過一件外套,直接扔到了他的頭上。

外套上有一種很清新的味道,跟車裏的香水味不一樣,關錦愣了愣,才動作僵硬地披上外套。

外面已是赤霞漫天。整個城市籠罩在橙色的光輝下,關錦漸漸覺得暖和了,僵硬了許久的四肢也開始舒緩起來,這才有心思偷偷打量身旁的人。

那張臉是屬于輕易能讓女人着迷的類型,利落的發型,整齊細致的襯衫和做工精致的手表,都體現着這個人的品味和個性。

到底他是什麽人?

對方似乎注意到他的視線,微挑眉角,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片,遞給他:“這個收好,待會兒我送你去一間診所,你去找霍醫生,把這個給他,他知道怎麽做。……啊,還有,以後要是有什麽病痛的,都可以過來免費看病,算是剛才你出手的報答吧。”

關錦除了點頭也只能點頭。他有很多想問,卻不敢問,這人對他來說就像是個移動炸藥包,似乎只要往裏面深入一點,都會被炸個焦透。

車子果然停在一間診所門口,青年打開車門鎖,看向他:“下去吧,以後別再走那條路了。”

關錦看了他好一會,還是只能點頭。雖然繞路至少多花費二十分鐘,可現在別無選擇。“……我,我……”他努力想說什麽,可眼前這人跟他只要在這裏SAYGOODBYE後,就再無見面的機會,任何的話語都好像是徒勞。

青年也看着他,嘴角挂着一絲弧度。“你叫什麽名字?”

“……關錦。”神使鬼差的,他竟然說出自己的名字來。

如果不是護士姐姐一臉笑容地把他帶到這個神态懶散的男人面前,他怎麽也不會相信這個比明星還要好看還要耀眼的男人是個醫生。

接過他的名片,霍醫生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好一會,然後轉身把他帶到外科治療室。

“槍傷?”他背對着他準備材料時問。

關錦難掩緊張,猶豫了好一會才輕輕嗯了聲。消毒水碰上傷口的瞬間,那張臉頓時扭曲成了一團,他強忍了好久才沒躲開那根還算溫柔的棉棒。

霍醫生冷哼一聲,下手卻仍是輕柔:“林耀那臭小子運氣不錯,每次都有別人替他受傷。”

關錦根本沒法細想話中包含的內容,光是抵抗疼痛就花費了他大量的精力。等繃帶很仔細地纏繞上他的肩膀後,他才長舒了一口氣,然後擡起含着水汽的眼睛看向霍醫生:“可以了嗎?”

霍醫生盯着他:“你可以告訴我怎麽受傷了。”那語氣不是詢問,而是命令,似乎關錦的遭遇與他有着莫大的關系。

關錦惴惴地想,既然那人讓自己來這裏包紮,那這個醫生應該是相熟的吧?于是把自己的遭遇,用四句話就全部概括完畢。

霍醫生聽完,竟笑了。“你居然成了林耀的救命恩人?那小子把你丢到這裏就跑,未免太不夠意思了。”

“……不,不用客氣。”關錦幹笑。不管是林耀還是這個霍醫生,他始終都抱持着畏懼感,這種會與槍支有關聯的人,多半不是什麽純粹的平民。

“你這性格跟你外表不太一致啊……”霍醫生的口氣很是惋惜。

關錦一愣。

“我還以為是一只小豹子。”霍醫生的聲音不高,要是不注意,就會被護士推門進來的聲音給壓過去。

關錦抿着嘴,不辯解。他站起來,活動了下胳膊,覺得繃帶沒帶來太大麻煩後,便點頭朝霍醫生道謝。對方叮囑了幾句注意事項,似乎對這個特別來客已經失去興趣,語氣也客氣起來。

走了兩步,關錦忽然又想起什麽,回頭朝他問:“能借我一件外套嗎?要是讓家人看到這個傷口,我估計會被揍。”

霍醫生微微挑眉,叫來其中一個小護士,讓她把自己的外套拿來。

關錦漲紅了臉。當那件沾了女士香水味道的NIKE中號運動外套放到他面前,他咬着牙說了句很不由衷的謝謝,然後大踏步地離開了診所。

不管是那個林耀,還是這個霍醫生,統統都不是什麽好人!他恨恨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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