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上了吃喝玩樂樣樣俱全的人間集市,一得空閑就溜着去瞎逛。姜清看在眼裏卻并不阻止,這一分縱容就夠她偷偷咧嘴笑上好幾天。然後,安樂舒适的小日子終結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
花青做夢都沒有想過,她會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被龍城堵在小巷口。他只輕輕松松設了幾個簡單術法,她就像被困在籠子裏的鳥,只能幹瞪着眼卻絲毫不能叫嚷出聲。
半月不見,他臉色陰霾依舊。見她驚恐,他竟擠出一絲笑來:“花青,前幾次我沒有發現你還未到化成人形的時候。龍氣不足,情有可原。如今我可以改變主意,你是否願意履行婚約?”
啊……啊?
他冷道:“你三番兩次助姜清傷我,我可以既往不咎。不過,你若再負我,我必讓你東海一支覆亡。”
花青吓得渾身發抖,默默朝小巷深處縮了縮,正想化成原形拼死逃竄,耳邊卻傳來一個淡漠的聲音:答應他。
姜清?
她懸挂着的心稍稍放下些許,鼓足勇氣正眼瞄了龍城一眼,心虛點頭:“好、好啊……”
龍城詫異擡眼:“這麽爽快?”
花青僵着臉幹笑:“啊哈哈,因為……因為你……你長得比較好看!而且我們确實早就有婚約……我、我其實是偷偷跑出來找你的!”
龍城聞言微微展眉,居然笑了。
這一笑,花青足足心涼了好幾個時辰,心底有些異樣的感覺席卷每一寸身體,比恐懼輕,比厭惡深,怪異而難安。
龍族成婚須得回海,進到大海最深處,龍族子嗣埋葬先輩的地方。
西海龍族叛天,龍宮早被天帝命人埋于黃土之下,而東西海婚約早已取消,東海龍宮自然也是回不得的,花青與龍城若要回海,只能是南海北海。
花青一路少言,默默跟着龍城步行去往西海。龍城倒是日漸和善,越發臨近西海,臉上的陰霾越少,到最後終于進到西海最深處,居然依稀露出當年那個憨傻少年的模樣。
埋骨之地是各支龍族最隐蔽的存在,即使天帝也不會知曉。花青不曾見過自家東海的埋骨之地,卻沒想到先見着了西海的。在西海最深處的埋骨之地還有些年邁的老龍慢慢悠悠地游蕩着,并沒有被天罰所侵擾。龍城微笑着與他們一個個打招呼,現了原形如同孩子一樣歡暢地在其中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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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青心頭有些微妙,忍不住問:“你們為什麽要叛天?”
龍城變回人形,坐道她身邊輕道:“東南西北四支龍族,三支是蛇化而成龍,唯有我西海是天生上古龍骨。兩百年前天柱陷塌,天帝命我族出七七四十九身龍骨,以補天柱。”
花青呆滞,良久才驚叫:“龍骨?!那不是要四十九個無辜的……”
“是。”龍城臉上的神情凝滞陰雲,“四十九個性命,就因為天柱陷塌。我父皇提請說以埋骨之地的龍骨獻上,天帝卻怕天柱有損堅決不允……我西海龍族雖為上古神族,卻不是欠這世間的!天理輪回又如何,難道為了還未發生的災禍,我龍族合該白白犧牲無辜?!”
海風呼嘯而來,風浪席卷天地,頃刻間大雨瓢潑。
金龍非仙,龍城是水中神裔,心中郁結而成風,落淚成雨。
他居然在哭?
花青在風浪中穩住了身體,心卻随着風浪亂成了一團,再也落不到胸腔。如果龍城只不過是為了龍族的生死在争取,如果姜華一直在設計捕獲西海叛逃的最後一個落網之魚只是為了以震天威,如果……如果生死是非并不像表現那樣,生死是非又該何如?
額頭上傳來一陣陣的燒痛,她難耐地捂住了腦袋,耳邊卻驟然響起姜清的聲音。
他說:解下你頸上挂珠。
為什麽?
無需多言。
脖頸上,那一粒鮮紅的挂珠正閃着隐隐的光芒。花青茫然地用手觸碰它,只覺得手上溫熱一片,詭異而莫名的溫潤。
她并不想這麽乖乖聽話的,龍城還僵直着身體,埋骨之地中,還尚有幾個年邁的龍族正垂垂危矣,只是身體卻仿佛受了蠱惑一般。她在龍城詫異的目光中解下脖頸上的挂珠,忽然對着年邁的老龍擲去!
“花青!你做什麽!”
做什麽?
龍城的厲聲叫嚷仿佛是一劑清醒的解毒湯藥,花青惶惶然回過神,卻驚恐地發現不遠處的老龍群裏,那一枚鮮紅的珠子突然放大了無數倍,迸射出血一樣的光芒。
龍吟聲撕心裂肺地響起,整個埋骨之地都沉浸在微微的顫抖中。花青看得呆滞,手腕卻被一股兇狠無比的力道拽出了好幾步,龍城的三叉戟瞬間抵住了她的喉嚨,入膚三分。
“和他們無關!”
埋骨之地中,那些年邁的老龍們全部現出了原形,巨大的龍身攪動得海水起了一片渾濁,不多時,海水漸漸煩了紅,血腥味漸漸彌漫開來。
“龍城,我……”
龍城的眼裏出了血,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三叉戟再也抵不住她的脖頸,緩緩落在了地上。
花青茫然站在血泊之中,生平第一次在海水中如堕冰窟。并非因為抵在喉嚨上的三叉戟,也并非因為迫在眉梢的生死攸關。她只呆呆看着那些與她同族的生靈在血紅的海水中漸漸耗盡原本就是殘喘的生命,第一次心冷得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
耳邊,姜清的聲音淡淡地響起。他道:西海龍族叛天滅,合該由此報應。
她伸手想去攙扶龍城,卻被龍城狠狠擋開。
姜清的聲音終于出現了一絲情感,他道:花青,不要靠近他!即使你喝過解藥,也只能抵擋半個時辰,速歸!
歸?花青木然四顧,踉跄着退了一小步,手和腳都在顫抖。
西海的埋骨之地已經成了人間煉獄。
不知不覺,劇烈的疼痛開始席卷她的身體,她知道自己現出了原形,卻不知道變回龍身之後是什麽。
一片混沌中,只有龍城憎惡的目光如同野火一樣灼痛她的眼。
那是花青第一次發現自己錯得離譜,并非錯信,只是相遇。
花青是在一片狼藉中蘇醒的。海邊,沙灘,夕陽染得海面紅鱗閃閃,海風送來一絲極淡的血腥味。她在礁石旁呆呆駐立很久,直到天上重重祥雲密布,一個青衣素淨站在雲梢朝她伸出手來。
花青愣神看着姜清朝她伸出的手,有那麽一瞬間幾乎忘了眼前的景象。
只可惜,今時不同往日。天兵天将齊齊戰列在雲端,浩然威武之氣仿佛把地上的死寂沖刷得一幹二淨,唯有空氣中尚且彌漫的死亡氣息絲絲入骨髓。
西海龍族!
她心中一驚,惶然朝無盡的海面眺望,幾乎是同時,身後傳來姜清的聲音。他道:“花青,跟我回天界,可好?”
回天界?花青幾乎想笑,卻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她根本不敢看他。
從第一次初相遇的驚為天人,到之後的寸步不離,她懷着一顆最是幹淨透徹的心去陪伴幹淨透徹的他,可誰又知,仙凡之別。
海風嗚咽,帶來姜清極輕的聲音:“花青,你可知天理倫常?”
“不知道。”
“花青,你可知,天柱傾塌将會給三界帶來多大的災難?”
“不知道。”
“花青,你可知……”
“我不知道!”她陡然暴躁起來,驟然回頭朝他吼出聲,“我只知道你早有預謀讓我成人形,處心積慮誘龍城上鈎,我只知道你不惜設計讓我為你去傷龍城血脈,我只知道你連埋骨之地的老人都不放過!他們,他們都已經是行将就木的……”
連行将就木的老人都不放過,神仙怎麽可以這樣?姜清怎麽可以?
她又怎麽可以?
氣急敗壞的質問,到末了卻是抑制不住的哭腔。
姜清一直靜靜地等她發洩完,輕道:“花青,跟我回天界。”
他沒有解釋,一句都沒有。花青忽然有些心冷,冷得心尖都開始疼了。
夕陽已經沉入海平面,天色漸漸昏暗下來,碧藍的海浪泛了黑,送來一陣陣陰冷的氣息。
她想了想,轉身跳進了海裏。
如果可以選擇,她或許寧可做凡間普通的蛇精,日日苦修,然後在花開的時候遇到他,用最赤誠的心去教會他除了天理倫常之外的情感,教他笑,教他哭,纏緊了守住了,歲歲年年百年千年,等洪荒化為阡陌。
可是她是龍,和葬生在埋骨之地西海一族一模一樣的龍,他親手宰殺的龍,她從來不是蛇。
再也不會是了。
(五)天命
七彩的珊瑚變了黑,所有的生靈消亡殆盡,埋骨之地已然成為一片廢墟。花青花了幾天幾夜才在西海的最深處找到了它。
她不知道怎樣才能挽回自己的過錯,只能日日夜夜守在埋骨之地,一遍又一遍地翻找着龍族的屍骸。只是,不管她找尋幾遍,都未能找到新亡的龍體。
她有些慶幸,更多的卻是恐懼。那紅色的珠子那麽大威力,只有兩種可能才會沒有屍骸——或者他們還活着,或者……已經灰飛煙滅,死無葬身之地。
一月後,東海的人終于找到了她。小蝦兵苦口婆心,她卻打定主意不回東海。蟹統領氣得大鉗亂舞,氣急敗壞地夾住小住小蝦兵的胡須把他甩在了珊瑚叢裏,咬牙切齒道:“公主,您未成年便私自出海,龍王已經怪罪了,西海兇險,萬一公主有三長兩短……”
花青化成了原形鑽進無邊無際的水草,捂上耳朵不去聽蟹統領的咆哮,不着痕跡地溜進了埋骨之地深處。
如果現在乖乖回東海,西海就真的再也不會有人抱有一絲希望。
罪過需要償還,冤有頭債有主,她犯下的錯絕不會逃避,不論是對龍城,還是對姜清。
三月如白駒過隙,花青在埋骨之地終日尋找,終于感覺到一絲微弱的氣息,等到她終于确定龍城和那些老龍還沒有魂飛魄散的時候,已經是半年後。
半年,一百多個日夜,她日日數着海底的珊瑚,等到月夜便浮上海面眺望九天之上的星辰,止不住地一遍遍去假設,當初沒有遇到姜清會如何,當初如果再等等,再等半個時辰,不,一刻鐘,姜清會不會道歉,會不會解釋?
愧對龍城,她願花十年百年去收集他破碎的靈魂,可是對于姜清,她卻不敢懷着半分希翼去等待。哪怕蟹統領月月來橫爬暴走一次,她也不敢去探聽姜清的消息。
她擔得起責任,卻輸不起心。
花青從南海的伯父那兒借了心鏡瓶來,花了整整一年才終于收集老龍們的魂魄,只是龍城的靈魂卻始終不能完滿。埋骨之地已經沒有任何龍魂的氣息,她終于垂頭喪氣跟着蟹統領回了東海。
一路上蟹統領舉着他的鉗子笑得得意洋洋,見着她垂頭喪氣一鉗子拍在她的後背上,大笑道:“我說小公主,你才破蛋不足兩年,離成年還早,這思春思得是不是早了些?”
你才思春。花青抱着心鏡瓶腳步如飛,卻在聽到蟹統領輕飄飄一句話後再也邁不動。他說:“小公主,上月天界新司律上神掌位,四海龍王都上了天去慶賀,龍王現在還未歸,公主要見龍王還得過上幾日。”
新司律上神?
花青心頭一顫,連指尖都有些顫抖,一把拽住蟹統領問:“那原來的呢?姜清呢?”
蟹統領道:“姜清上神有違天命,不願清繳西海龍族,被天帝下了獄……”
東海之濱忽然陰雲密布,狂風驟浪席卷天地。
花青愣了神,直到水滴落在臉上才恍然發現下雨了。只是不知是雨淋濕了臉,還是龍淚召來了雨。
這半年,不是不想見,而是不敢見,現在已經成了不能見了麽?
她悶聲潛入深海,冰冷的海水劃過膚裏帶來陣陣戰栗,她渾然不知,一小步一小步地行走,等到抵達海底的龍宮大殿前卻被站在殿外的身影震懾成了木偶。
那人青衣廣袖,烏發不束,靜靜站在水波蕩漾裏,盯着她的眼神剔透純淨。見她發呆,他微微動了動身子,緩緩抿出一絲不太熟練的笑容。
姜清……
花青依舊呆滞,直到他走到她面前,她才愣愣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衣袖。
還好,不是靈魂。
可是,他怎麽會在這兒?他不是被……
姜清微微停頓,掀開寬廣的衣袖露出手腕上兩個镌刻着圖騰的金環,輕聲道:“違令不尊,關押東海百年。”
“啊?”
花青依舊遲鈍,姜清卻笑了:“原本要去南海,只是……你在東海,所以多挨了兩道天雷,換得東海一百年。”
他靠得太近,花青臉上發燙,語無倫次:“為、為什麽要換東海……”
姜清沉默不語,只是掃了一眼她手裏捧着的心鏡瓶狠狠皺了皺眉頭道:“龍城最後一縷魂魄在東海,你出生的神殿。”
“我出生的神殿?”他怎麽會跑去那種地方?
姜清眼色泛冷,語氣居然帶了幾分埋怨,他道:“此事一了,送他回西海。”
“哦……”
這麽兇?花青癟癟嘴,抱着心鏡瓶跟在他身後,好不容易平複了心跳,卻一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脊背上。
“怎、怎麽了?”
姜清欲言又止,最終卻什麽都沒說,只是面無表情地牽過了她的手。
寬大的袖擺擱在手腕上,花青覺得有些癢,小心地、輕輕地撩上去了一些。
姜清投下疑惑的目光,她縮縮脖子笑彎了眼。
☆、6愛·放
“青姐,您走好,羅總說了,裏面的藝人随便您挑一個,挑中了哪個就帶那個走。”
AGO細聲細氣的聲音拉長在昏暗的地下室入口的時候,秦青已經一腳踏下了階梯。感覺到身後并沒有跟随的腳步聲,她又回了頭,眯着眼看那個站在入口的停步不前的身影,譏诮道:“如果選不中呢?”
AGO翹着蘭花指抿唇笑:“SE的藝人個個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青姐又是聰明人,怎麽會選不中呢?”
聰明人。秦青細細品味了這三個字裏的不屑,頭也不回地踏進昏暗裏。
人人都說她是聰明人,入SE三年,她手上只帶過一個藝人,他影視歌壇主持三栖,不過短短三年他已經成為SE的臺柱,人氣暴漲之迅猛,風頭之盛,幾乎成為圈內神話。而她秦青作為他們的經紀人,當然是SE的天之驕子,人人見了她都要叫一聲青姐,可是誰能想到,三個月後的今天她會下到這兒?
可偏偏,聰明人往往最容易以最愚蠢的方式栽在自己的聰明上。
(一)地下室
這是秦青第一次真正地見到傳說中的SE地下一層。娛樂皇朝SE的冷藏庫。
AGO并沒有跟下來,秦青一個人漫步在密集的宿舍區,仔仔細細地瞧着房間號往深處走。路上偶爾有幾個蒼白漂亮的少年與她擦肩而過,他們每一個人眼裏都是濃濃的防備,卻也透着掩不住的光亮。
A區16號。
她在目的地門前停下了腳步,叩響緊掩的房門。
意料之中地沒有回應。她在門口伫立了一會兒,笑了笑,直接推開門邁入房間。
房間裏沒開燈,昏暗屋子裏彌漫着濃濃的酒精味兒,一把破舊的吉他搖搖欲墜地懸在桌角,桌角邊上席地坐着個瘦削的暗影。
“項衍?”秦青沉吟半晌,開口。
桌角的暗影紋絲不動。
秦青踢開地上橫陳着好幾個酒瓶,在那堆暗影前蹲下身,把早就備下的一份合約遞到他面前:“你這麽落魄,不如跟我走?”
那暗影終于動了動,卻并沒有接過合約。良久,一個沙啞的聲音響了起來,帶着無盡的嘲諷,他道:“彼此彼此。”
秦青幾乎想笑了,她丢開合約坐到他身邊,随手撿了罐啤酒灌了一口,嗤笑:“哎呀,被你發現了。”
她是落魄,比他還落魄了千萬倍。他不過是個不得志的三線,而她卻曾經是實實在在的SE天之驕子,只不過遇人不淑,一朝落馬,成了圈內無數人的笑柄。還有什麽比名譽掃地萬人恥笑更加狼狽的呢?
“項衍,我們合作怎麽樣?”她低沉着嗓音輕道,“你看,不論你是否還要在這個圈混,你還需要在這裏待滿五年才能跳槽,那時候你也不再年輕。既然生命注定有五年會荒廢,為什麽不現在跟我走呢?”
為什麽不跟我走呢?
低啞的聲音緩緩地在寂靜的房間裏彌漫。項衍原本縮在角落裏,這會兒卻不自覺地擡起了頭,露出一雙防備的兇狠的眼。
秦青在他惡狠狠的目光下露了個真誠的笑臉,晃了晃手裏白晃晃的紙。
他僵直了身體,又漸漸放松。
秦青暗暗舒了口氣,無聲地笑了。
人生來總是很少能夠抵禦住長居絕境深處的希望。她如是,季信恒如是,項衍當然也不可能例外。
項衍出現在地下室入口的時候已經是半個小時後。入口周圍已經站滿了竊竊私語的人,秦青站在人群中,冷眼看着慢吞吞從地下室踱步出來的項衍。
這是她第一次看清這個叫項衍的人,雖然一年多前他也曾經風雲過幾天,只可惜再好的才藝和外觀條件也敵不過性子暴戾不合作,他很快地就隕落被發配到了地下室,如同昙花一現。時隔一年,他身上已經沒有了當初意氣風發的模樣,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背包,一頭亂發,活生生像一只刺猬。
秦青忍不住笑出了聲,走過去摸了摸他的發絲:“喂,這是你戲服?”話未完,就被項衍狠狠瞪了一眼。
秦青憋笑別過頭,卻不經意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周圍已經圍滿了看熱鬧的人。他們每個眼裏都盡是幸災樂禍,三三兩兩竊竊私語,一副想指點卻又不敢指點的模樣。
秦青皺起了眉頭,拽過項衍的手腕側身擋在他面前,替他遮擋住圍觀的目光。她向來是個優秀的經紀人,保護自己的藝人不受無禮的目光,這幾乎是她的本能。
AGO站在人群中橫起眉毛:“都散了都散了!SE付你們工資是讓你們做兼職狗仔的嗎?!”
人群轟然而散。
有人臨走前留下不屑的一眼,冷哼伴随着嘲諷留在原地:“好大架子,還真當自己是SE的金牌經紀人麽?”
“我要是她,我早就滾出SE了。”
秦青低頭不語,只是在人群散開的時候回頭看了項衍一眼,見他面無表情,她滿意地笑了笑,扯着他頭也不回地朝前走。
AGO的聲音遙遙地在身後響起,他說:“青姐,我其實不明白,你為什麽非要留在SE,你不缺別家的橄榄枝吧?”
秦青感到牽着的手僵了僵,腳步微滞,卻終究沒有回頭。
其實,她也不知道為什麽非要待在這個給了她名譽與地位,又讓她失去一切的地方。也許很多事情要放開別人,才能放開自己。她還放不開,所以,離不開。
(二)困獸
秦青帶着項衍搬到了市郊的一個小別墅。說是別墅,其實不過是一套有個小院的農家小屋,是早年她買下的想改建下給季信恒當做秘密休養所的,只可惜還來不及裝修就物是人非。今時今日她當然已經沒錢裝修,就只好購置了最簡單的家具,和項衍一塊兒住了進去。
明顯,昨日明星項衍對這兒并不滿意,他沉默着跟着她在破敗的屋子裏轉了一圈,選了間最陰暗的,抱着吉他又縮進了角落裏,一待就是一整天。
有人要做不吃不喝的木頭人,秦青樂得成全,她打了水把自個兒的房間擦洗得幹幹淨淨後又去超市掃蕩了一圈,買了些存糧,替自己煮了鍋粥,一覺到天明。
第二天,最陰暗的房間裏響起了斷斷續續的吉他聲。
秦青在床上打了半天滾笑得肚子疼,出了房門直接忽略隔壁陰暗角落,找了根麻布繩子在小院子裏搭了個簡易的秋千架,一晃,一天日落。
第三天,吉他聲一聲比一聲暴躁。
秦青在門口放了張藤椅,泡了一壺花茶。
茶到一半,對面的門砰地一聲開了。項衍黑着臉出現在門口,死死瞪着秦青,眼神之凜冽,仿佛是地底下鑽上來的羅剎。
秦青笑眯眯地拆了個包薯片:“餓了?”
項衍沉默,臉色陰沉。
秦青捂着肚子眯眼笑:“院子裏的秋千破了,你去修好,我就去替你做午餐。”
項衍氣急,惱得眼圈都紅了:“你!秦青!你不要欺人太甚!”
“诶--”秦青相當享受這除了第一天見面的時候那句“彼此彼此”之外第一句話,雖然話裏面滿滿的敵意遮掩不了,她還是心情頗好地替他斟了一杯茶,好言規勸:“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項衍,我不欠你,你紅也好黑也罷,我沒必要求着你配合。”
項衍的眼裏幾乎是閃動着暴戾的光芒,他的肩膀劇烈的起伏,仿佛只要一丁點刺激就會爆發。他和秦青僵持,末了終于深吸一口氣,去了小院。
秦青緊随其後,心滿意足地看着在小院裏別扭地勞作着的項衍。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驕傲,可有些傲嬌卻是無所謂的堅持。她秦青手裏的藝人不需要這些。
屋外陽光明媚,樹影搖曳。她倚在樹邊看着項衍蒼白着臉勞作,心情大好地朝他開口:“在我明媚憂傷的腦殘歲月曾經和人約定過有朝一日在這兒搭個秋千架,看日出蕩秋千,數錢數到手抽筋。”
項衍停下了手裏的動作,第一次用平靜的目光看她。
秦青卻陷入了自己的沉思,良久才反應過來微笑:“所以,你要明白,實現夢想可以用很多種方式,必要的時候,爬到終點又有何妨?”
“英雄從來不問出處,你可以摔下來,當然也可以爬到更高的地方。”
項衍如遭雷擊,僵在原地。
他就像是一只刺猬,有最密集最堅硬的刺,也有最柔軟的肚皮要害。秦青明白,三天挨餓已經逼得他豎起了所有的刺,而她這破罐子破摔的法子,則讓他露出了最柔軟的肚皮。
秋千架很快被修葺完畢。
她替他煮了一鍋粥,小心地放了些養胃的山藥,連着一壺清茶送到他的房間。随手開了燈。
屋子裏霎時明亮起來。項衍的眼神還是有些僵硬,卻實實在在地溫馴了不少。他別扭地接過粥灌了一口,擡頭盯着她的眼,略略迷茫的神情讓他原本就無暇的臉上多了幾分朦胧。
秦青眨眨眼,笑問:“怎麽了?”
項衍低頭又灌了一口粥,別開頭生硬道:“妝花了。”
“……”
撫慰完畢暴躁的刺猬,秦青總算有時間好好考慮她和他未來的出路。他們一個是過氣的被雪藏一年多的昨日小明星,一個是腥風血雨在圈內被判了死刑的經紀人,要想突破這個圍城并不容易。
好在,圈子始終是個圈子,人脈原本就是互通的。她在公司的幾個接口人之間挑挑揀揀,總算在AGO那兒拿了支不錯的廣告男二號選拔。這次的廣告公司是業內知名的廣美,項衍的人氣早已經浮雲,他當然不可能是男一號,不過能在不錯的廣告中飾演個驚鴻一瞥的男二號想來也不會虧。
甄選地點定在市心花園的別墅區內。
秦青帶着項衍趕到那兒的時候已經有許多人在等候。她拉着項衍跟導演和制片打了個招呼,原本還想寒暄幾句,誰知導演連正眼都未擡,只是用眼角瞄來一眼,朝着助理尖聲叫嚷:“小艾,你怎麽看場子的?不是告訴過你閑雜人等不許進來嗎?!”
助理小艾委委屈屈低了頭,伸手攔住秦青丢了個尴尬的眼神才朝導演小聲解釋:“範導,這是SE的秦青和項衍,是來選這支廣告的男二號……”
姓範的導演點了支煙,在煙霧缭繞中揶揄地瞟了秦青一眼,做出一副恍然驚覺的模樣:“喲,原來是SE的秦小姐,瞧我這眼力……怎麽就偏偏記不住老朋友呢。”他大笑,摸着光溜溜的頭皮擠出一臉褶子,“秦小姐想來不記得我這等小人物了,這次勞您大駕,真是難得,難得啊--”
一番陰陽怪氣的言論,惹得片場裏的人都豎起了耳朵,悄然注視。
秦青終于記起了這人是誰。兩年前,季信恒風頭正盛的時候,範直作為電視劇導演找上門來,出重金聘他參演男一號。範直此人在圈內風評相當不怎麽樣,未達目的不惜手下藝人反炒,人稱範不直。她當時不假思索地拒絕了他,誰知他死纏不休,于是她幹脆請了人,給他了個不大不小的教訓。
沒想到報應來得這麽出人意料,他居然加入了廣告界的龍頭廣美。
秦青只是略略遲疑,很快地就露出了笑臉,輕道:“範導倒是好記性,秦青當年初出茅廬年少氣盛,有得罪的地方,還希望範導見諒。”
範直笑得眼睛都快藏進肉裏,一口渾濁的煙噴到了秦青的臉上,口中卻謙虛得很。他說:“秦小姐客氣了。”
還不夠。
所有人都在靜靜地看這事件的發展,秦青清楚地聽見腦海中思維開始崩塌的碎裂聲,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手腕被項衍捏在了手中,輕輕拽了拽。
理智指揮着她回頭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笑,輕輕踏步上前,對着範直躬身低眉。
“青姐!”
項衍的聲音透了焦躁,大概是為了她着卑躬屈膝的姿态。他用力把她拽回了幾步,想開口,卻被秦青一記冷眼頂了回去,只好等着眼滿臉不甘與暴躁。
秦青只輕輕舒了一口氣,對範直輕聲開口:“範導,當年的事,是我不對,我向您道歉。不過,”她朝項衍飄去一個輕飄飄的眼神,細細地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轉而朝範直微笑,“不過,範導,您當初也曾經贊賞過我看人的目光,不是麽?您可是生意人。”
範直的臉上露出些許遲疑,看看項衍,又看看低眉柔順的秦青,終于從鼻孔裏擠出一聲冷哼。
三個小時候,秦青接到了廣美電話。
項衍得到了那個角色。
一切似乎比想象中要順利,秦青這幾日心情頗好,她花了一半心思在項衍的通告上,剩下一半花在了小破屋改造上,即使項衍隔三差五地挑釁炸毛也不能影響到她在屋子裏畫滿壁畫的決心。
項衍涼飕飕地看着她趴在牆上滿臉水粉,一邊撥弄吉他一邊打擊她:“你真的不是在雪上加霜?”
秦青正壯志淩雲地畫完客廳最後一筆,聽見某人惡意的打擊,毫不留情地把手裏的刷子砸了過去。
項衍挂彩,怒目而視。
她笑嘻嘻地掏出新圖紙,對着另一面牆比劃,順便告訴身後冷眼看着的項衍:“姐可是美院畢業的,差點就去給書畫院那群老頭子當關門徒弟陽春白雪搞藝術去了,這壁畫可是藝術,哪是你這個賣笑的能鑒賞的?”
項衍冷笑:“那你為什麽不好好做你的藝術家,來趟這圈子的渾水?”
秦青一愣,手裏的顏料滴落在鞋子上都沒有察覺。周遭一下子靜得可怕。
是啊,為什麽來趟這圈子的渾水呢?
她扪心自問,卻沒有一個聲音可以解答,只能看着鞋子上滴落的水粉一點點暈染成了斑斓的花。
“你……”項衍似乎是被吓着了,放下吉他猶猶豫豫到她身邊,手伸到半空,卻不知道該落到哪兒,只能以一個僵硬的姿态,雕塑一樣固定在她身邊。末了,從喉嚨底擠出幾個生澀的字眼:“還好吧……”
秦青惶惶然回過神來,在玻璃窗上看到了一個陌生的身影。
棕發,眼影,紅唇,濃妝豔抹,妖嬈而幹練。這是圈內人熟知的SE金牌經紀人秦青。
誰能猜想,三年前,她還不是這樣的。
只不過季信恒需要一個撐得了場面的經紀人,只因為他需要。
一周後,廣告開拍。
這是一支婚紗廣告,項衍作為被搶親的男二號新郎戲份并不是很多,滿打滿算也不過是三個鏡頭:和新娘步入教堂接受神父宣誓時一幕,挨女主角真命天子一拳時一幕,最後男女主角離開時站在雨中一幕。
戲份不多,可是如果表演得當的話其實非常容易出彩。
秦青拽着項衍趕到片場的時候,男女主角的戲份以及開始,一大群人把男女主角圍在了中間。化妝師很快地把項衍帶入了化妝間,她在原地百無聊賴,找了個僻靜的角落透氣。
這片場位于A城城郊的教堂,教堂外是一片小樹林。秦青在樹林裏兜兜轉轉,卻不想遇到一男一女一對璧人。女的穿着雪白的婚紗,男的身着優雅的西裝,他們靜立在黃昏的樹林中,油畫一樣地唯美。
教堂周圍已經清場,現在還穿着婚紗的自然是男女主角。秦青猶豫着要不要上前去打個招呼,卻在他們回過身的一剎那如逢雷擊。
竟然是季信恒,還有時下的當紅女星金鳴。
秦青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是不是僵硬得像是地上随處可見的青褐石頭,她只能勉強扯了扯嘴角,手足無措。
半晌,金鳴第一個反應過來,不動聲色地伸手挽住季信恒的胳膊,露出個微笑:“青姐,好久不見,您近來好嗎?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