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呢?”
“則、則均……你好些了嗎?”她小心翼翼靠近,“我帶了些糕點來,都是你愛吃的……”
則均支撐起身體,冷笑:“這一次,下藥了麽?”
“你……都知道了?對不起,我……”
“罷了。”他重重地靠上水牢最深處的牆壁,無聲地喘息。
索索心中一動,悄悄上前兩步湊近他,卻在一瞬間接受到他犀利的目光。頓時,心跳紛亂起來:“你、你不是看不見……”
“我是看不見。”他冷道,“不過我是妖,你是人。”
“什、什麽意思……”
話剛出口,她就已經悟了。妖類千奇百怪,誰規定眼睛看不見就代表他沒有辦法知道周遭的事情呢?人類如此渺小脆弱,瞎了眼睛就寸步難行,可是妖類卻根本不一樣。有天生千裏眼的妖,就有天生目不能視的妖。也許,則均就是那種不需要眼睛的妖?
則均卻不再理她,只是蜷縮在牆角,任由牢房裏的暗影漸漸地籠蓋上自己的身體。水牢陰寒,他沾滿着血污的身體雖沒有一絲顫抖,卻再也沒有往日的淩厲。
不管再厲害的妖怪,在青城山的水牢裏,恐怕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了。
“則均。”
“則均,你的傷要不要緊?”
“則均,對不起,我……”
水牢裏寂靜如同黑夜。只有岩石縫隙中流出的山泉落在水池中,滴答作響。
索索的心也随着這規律的滴答聲漸漸平複。她強打起精神,苦笑道:“則均,你不是要找千寧嗎?眼睛不好,就算她到了你面前你也不知道啊。我即使有心幫你,恐怕也愛莫能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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則均的身體猛然一顫,目光幽幽落在了她身上。
索索有些不知所措,更多的卻是心灰意冷。不久之前,她曾經無數次被這幹淨純然的目光盯得手足無措,可是真相是他根本看不見,所以才有那樣的目光吧……
“帶我去見千寧。我能夠感覺到她在這裏,她就在不遠的地方……”他喘息,“我不需要眼睛就能找到她的轉世,索索,青城讓我為那些性命償命我也甘願,我只想見千寧一面,我找了她整整三百年,我只想見她一面,你幫我,好不好?”
他的神情前所未有的脆弱,索索卻止不住心中的苦澀,還有一絲別的什麽。也許這種情緒叫做灰心喪氣,或者叫做嫉妒,此時此刻,如果千寧真的出現在青城,她怕自己會忍不住私心讓她灰飛煙滅。
她占據了他幾乎所有的感情,那麽的濃烈,那麽絕望。他的世界都是以千寧為轉移,可那個處心積慮的千寧有什麽資格擁有這樣的情感?
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在他心上留下一絲痕跡。
感情,原本就是兩個人的事情,根本沒有配與不配。
“可是千寧真的不在青城山,也許她曾經在過,可是現在不在了。”末了,她只是嘆息,收拾好糕點緩緩退出水牢。臨走她又折回,咬牙道,“一個月前,我在一個古宅得到了一條流仙裙,穿上後脫不下來。你的那個千寧……我想就是那個流仙裙上的魂魄,之前被那個道人追殺的人也是我,晚上的我。”
“你說什麽?”水牢裏的則均陡然擡頭,滿臉震驚。
索索輕道:“對不起,一直瞞着你不讓你和她見面。昨夜師祖幫我脫下了流仙裙,那個一直跟着我的魂魄就再沒有出聲,我懷疑,她是已經離開青城山了。我過會兒會讓人把流仙裙送給你,你……你帶上它去找千寧吧。”
“你……”
水牢牢門終于合上,把則均接下去的話阻隔得幹幹淨淨。索索輕輕舒了一口氣,提起袖子擦幹眼角沒骨氣的濕潤,回房捧了流仙裙到牢門口。
這一場鬧劇,從流仙裙開始,就從流仙裙停止吧。
終究緣分難求,大不了不求了。
一月匆匆而過。
索索在房間裏龜縮了整整一月,直到青城山門開的日子,才匆匆收拾了行囊下山,夜晚便住在一個月前與則均朝夕相處的客棧。
脫下流仙裙,她就只是索索。即使月亮已經東升,鏡子裏人影依舊長得相當粗糙。要是和千寧相比,的确可以算是天與地。難怪則均連個眼角都沒有給她……
其實,那只妖怪就是看臉吧,混蛋!
忽然,房間裏的燭火一暗,一陣尖銳的笑聲在房間裏響了起來——
千寧!
索索只覺得身上一陣毛骨悚然——冤家路窄!她居然還有膽子找上門!
鏡子裏,那個容貌豔麗的紅衣女子正站在她的身後,眼裏滿是怨毒。鬼使神差地,她回頭望了一眼,頃刻間僵硬了身體。
千寧。她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真的和她在現實中面對面地站在一起——她是鬼,還是人?
“你居然還活着。”紅衣女子譏笑道。
“……為什麽你會在這裏?”索索咬牙切齒,自從流仙裙被強行扒下來,她就再沒有聽到過她的聲音,她還以為她不是魂飛魄散就是逃命天涯去了,她居然還會折回這裏……是來找則均的?不對,流仙裙不是在則均手上了麽?
紅衣女子的笑容越發揶揄,姣好的面容漸漸被猙獰的神色覆蓋。她獰笑:“千寧,今天可沒有人會救你,你是喜歡被挖心而死,還是血盡而亡?”
索索一愣,紅衣女子冰冷的手就已經掐到了她的脖頸上。她卻不掙紮,只是遲疑道:“你……叫我什麽?”
窒息感漸漸籠蓋整個身體。索索在慌亂中捏了個禦火咒,卻毫無作用。掙紮浮沉中,紅衣女子尖銳的聲音如同怨靈一樣萦繞在耳邊:
“你算什麽?我撿來的孩子,我傾心培養的人,你們不過相識數月,你就教他離開我?”
“千寧,三百年前你讓他為了你與我作對,三百年後我就有辦法能讓你們自相殘殺!那個傻孩子已經死在青城山了吧,哈哈,只可惜你不是他親手殺的。不過,由我來也是一樣的……”
“是……你……”
窒息中,索索的心越來越清明。許多早就流逝在歲月裏的記憶忽然風馳電掣般沖進因為窒息而迷蒙的腦海。
流仙裙是他送的,它本來就不是什麽妖物,只是這個妖怪故意混淆視聽……
她不是千寧,她才是。
可惜,她明白得太晚。
一劍,電石火光之間貫穿紅衣女子的胸口。她不可置信地回過頭,徐徐倒在地上,身體如同煙花一樣消失殆盡。
索索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咳嗽不止,好不容易喘過氣來,第一眼見着的是一襲白色衣擺。
則均。
一時間,許許多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齊湧上心頭,索索的,千寧的,百般滋味快要溢出身體,卻沒有一絲可以清晰地找到一句話,一個動作來表達。她只呆呆看着他,眼眶幹澀無比。直到她狠命眨了眨眼,眼淚才瞬間湧了出來。
流仙裙一瀉而下,落在她的身邊。夜色下,它精致的裙擺微微散發着紅光,映襯着月色顯得越發柔和。
索索愣愣看着,良久才把它輕輕抱了起來勒進懷裏,惡狠狠地咬了一口。
第一次遇見則均,她剛剛修為過百年,差一點點就能摸到地仙的門檻兒,結果卻遇見了他這只大妖怪。那一場鬥法持續三天三夜,師父贈的流仙裙碎成了無數個布條。她逮到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扒了他的衣裳剪成了八百段,一些心頭之恨。
那一次,冰塊臉的大妖怪氣得差點自毀修為灰飛煙滅。誰又能料到,後來的後來,老天開了個玩笑。
她一百零一歲生辰,則均連續七七四十九天徹夜不眠,把自己的妖力注入這件紅紗裙裏,才造就了今日的流仙裙。
她還記得,月圓之夜,他僵硬的臉上泛着可疑的紅暈,拎着裙子眼神亂飛,別別扭扭才擠出一句:賠你的。
她當時看了只發呆,脫口而出:全是妖氣,這不是流仙裙,是流妖裙吧……你送我裙子做什麽?
誰知則均卻露出一絲委屈神色,良久才揪着衣擺道:我……我只是覺得,你紅衣最順眼。
她聽罷更呆,臉卻漸漸地灼燒了起來。他哪裏知道,他當時的別扭模樣,才堪稱風景。
記憶如同潮湧,鋪天蓋地而來,又浩浩蕩蕩退卻。
索索只花了片刻便抽回思緒,匆匆看了一眼則均,又看了一眼流仙裙。千百句話居然挑不到一句可以纾解心跳的。
三百年前,她被他的師父一掌打得險些魂飛魄散;三百年後,她還被他師父俯在身上騙得暈頭轉向。這筆賬,如何算?
三百年來,他尋覓之苦,如何還?
則均盯着紅衣女子消失的方向,良久才擡起頭,微皺眉頭:“你……上次走得太急。”
如果她能多待上一小會兒,她就能夠聽到他失控的聲音,千寧。
如果她能多帶上片刻,所有的誤會就能消融……
“……啊?”
索索瞬間呆滞,醞釀了許久的話語被抛到就九重天,直到則均的擁抱把她壞繞得結結實實,她才回過神來:“你,我……”
“千寧。”
索索不知道該不該應聲,則均卻在她的肩頭笑出聲來。
沒有多餘的感傷,更沒有無謂的纏綿。
那一刻,她突然釋懷。
千寧于則均,則均于索索,三百年尋覓,其實不過是為了一句簡單的呼喚。
情不知所始,一往而深。
☆、5花青
天空中響起陣陣雷鳴的時候,花青正躲在高大的樹上喘息。
冰冷的雨穿過樹葉,噼裏啪啦打在她細長的小身子上,她狠狠顫了顫,擡起尾巴纏緊了樹枝。
忽然,一道金光從天而降。
冰冷的嗓音近在咫尺:“孽畜,還不現形。”
花青眼疾身子快,嗖地移動了幾分位置,尾巴牢牢卷住一根小樹枝,晃晃悠悠垂挂在地上。剛才她在的那段樹枝早就化為了焦炭,正徐徐冒着煙……
我……我……的媽啊……這是要人命的啊!
她驚魂未定,便聽見那個斯文敗類清淡的聲音:“孽畜,束手就擒,本君便留你一具全屍。”
如果夠膽,她早就一爪子對着他的臉拍下去撕破他假惺惺的臉孔--就剛才那道雷的力道,他好意思說那叫留全屍嗎!他這根本是想讓她化為灰燼吧!
花青屈着小細身子與他僵持,而後眼睜睜看他微微一擡手。頃刻間,天邊暗沉下來,無數道雷橫掃而來。
她拼了老命搖晃着尾巴,終于沖着不遠處一條溝壑一躍而下!
(一)仙寵
花青是一條蛇,一條光溜溜細嫩嫩滑膩膩的小細蛇。
其實半個月前,其實她還是一條龍的。後來來了個天兵非說奉司律真君之命說她為禍人間,不等她半句解釋,柳葉仙劍就招呼了過來,她可憐的龍角就葬生在一條不知名的臭水溝裏。
然後,花青就成了一條四腳蛇。
做龍的時候,凡人見到她無一不是倉皇跪地磕頭不止,做蛇的時候卻恰恰相反——托凡人的福,七七四十九天,她第八次揉着鮮血淋淋的小細腰卷在樹上耷拉着腦袋蕩秋千,那些凡人,那些忘恩負義的小不點小混球!
可偏偏,她初出茅廬,第一次見着那個司律真君還一不小心看傻了眼,臉上發燒,心跳如雷,傻乎乎地丢了魂兒。
結果,人家的衣角都不曾摸到一抹,好好的龍角白白遭了罪不說,還淪落到狼狽出逃縮在樹叢裏避難的地步——果然自古美人都是蛇蠍啊蛇蠍。
兩百年來,花青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腳踏實地過。去了角變成四腳蛇,去了四腳變成小爬蛇,落葉劃過肚子沙沙作響,她哭着彎彎繞繞躲開地上的水窪,在路邊的岩石下面找到了一條小縫,把自個兒的身體塞了進去。
天邊傾盆大雨,花青叼了片樹葉遮住差點兒就熟了的身體喘息不止,腦袋愈漸昏沉,思路倒是漸漸清晰了起來:雖然她第一次見着他的确是見色起了那麽一點點小心思,可是她區區小龍,才從東海爬上人間來小玩,到底哪裏犯了什麽大錯讓這個天界第一煞神追殺到這種地步的?天庭已經太平到雞毛蒜皮的小事都由司律真君親自出馬的地步了嗎?
“孽畜。”
突然,一個冷淡的聲音從她腦袋上響起。
她幾乎想抓着樹葉尖叫了--那個司律真君,那個衣冠禽獸,那個烏龜一樣咬住人就不放的混球!
“受死。”
狂風大作,樹葉飄飄蕩蕩離開石縫。她悄悄翻了個身肚皮朝天,慘烈睜眼對上那個人的視線。
冰冷,淡漠,仿佛全天下的牛鬼蛇神都不在他的眼裏。
她被仙芒刺得睜不開眼,身上的劇痛燒灼無比,帶來心髒一陣陣地收縮。想跑,似乎已經成為奢望。
最後關頭,她慘烈地探起腦袋擱在石頭上,淚眼瓢潑尖聲叫嚷:“我、我還有話要說--”
劇痛卻并未停止,只是仙芒稍稍減弱了一些。她終于能夠睜開眼,看清微微的白芒中,那個美玉無瑕的上神:明明周遭都是大雨瓢潑,他卻沒有沾染一點雨露泥濘。流雲袖,紫玉冠,無一不是剔透素淨的。
一時間,風停雨歇,萬籁俱寂。
花青只覺得天地都在打轉兒,一不小心就眼前一黑,再也沒有意識。
這一暈厥,就是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裏,花青的在腦海紛亂的剪影海洋裏掙紮。夢中時而是父君帶着蝦兵蟹将來捆她,時而是年幼時候隔着厚厚的蛋璧見着的少年模糊的影子,時而是第一眼遇見姜清時他內斂清雅的笑容,以及下一刻他冷眼喊孽畜的模樣。晃蕩到最後,所有的糾結只剩下一聲嘆息:作孽啊。
如果不是還沒修成人形就偷偷溜出東海就不會遇到姜清,如果沒有遇到姜清就不會被他的色相一時迷了心竅默默尾随,如果沒有尾随……
花青悲憤地纏住姜清的手腕,如果沒有尾随,堂堂東海金龍就不出意外淪喪,更不會在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跟着我或者灰飛煙滅”的威脅下屈尊成了他的寵、物、蛇!
這尊煞神看上她啥呢?身子比較細?腦袋比較尖?還是纏手臂纏得特別勻稱有節奏感?
這個疑問從花青跟随姜清的那一日起,一直到三個月後依舊沒有得到解答。倒是姜清上神越來越奇怪,最近不騰雲不駕霧,偏好是收斂起一身仙氣去投宿凡間小客棧。
大部分時候,花青都是戰戰兢兢纏在姜清的手腕上,瞌睡接着瞌睡,噩夢連着噩夢。直到幾日後,一碗異常芬芳的湯水被推倒了她面前。
姜清把她放在了客棧桌上,掩上房門回眸淡道:“花青,喝了它。”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雖然帶着一絲疏離,腔調卻是柔和的。
花青只覺得心髒狠狠躍動了幾下,繼而是臉紅心跳,尾巴緊張得幾乎蜷成了一圈——那碗東西芬芳撲鼻,她小心翼翼探進腦袋去舔了一口。似乎……很好吃的樣子?
很快一碗湯水見了底,她軟趴趴躺在桌子上,滿足地朝姜清甩尾巴。
疼痛,驟然襲來。
花青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已經晚了,五髒六腑都仿佛正在被人洗劫似的,火燒一樣的痛席卷而來,臨到身體內部卻像是化作了千萬根牛毛針一樣直穿身體的每一處。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只能痛苦地從桌上滾到了地上,纏着桌角用力撞擊着腦袋。
恍惚間,姜清玄色的衣擺近在眼前。她惶惶然擡起頭,卻只見着他沒有任何情緒的眼睛。
花青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清晨的陽光投射到眼睛裏的時候,她伸手遮了遮,惬意地轉了個身抱緊被子——舒适緊緊是一瞬間,下一瞬間她陡然轉醒,顫抖着把擋住眼睛的手挪遠了一點點,冷汗濡濕了整個身體。
那是手,一只屬于人類的手。白淨無瑕的皮膚,五個手指,還有手腕上一顆鮮紅剔透的挂珠。
“花青。”
“什、什麽事……”她倉皇應聲,卻陡然在鏡子裏見到了自己此時此刻的模樣——那是一個十三四的人類女孩模樣,散發及膝,眼黑如墨,看起來……很軟,很弱,很容易一腳踩死。
姜清就坐在不遠處,見着她起身微微皺眉:“花青,本君助你早日成人形,你根基尚未穩固,須得好好修煉,否則必将事倍功半。”
人形……花青的思緒依舊在混沌間浮沉,滿心滿腹只留下兩個字:人形人形人形……
難道,是姜清他希望早點看到她人形的模樣嗎?他莫 非難道真的也許……瞧上她了?
“這個是……”她揚了揚手腕,鮮紅的珠子微微閃過一抹光亮,玲珑剔透。
姜清面不改色,淡道:“送你的。”
送、送?
花青一瞬間呆滞,心跳亂了節奏。系在珠子上的繩子仿佛帶了溫度,一絲絲侵入手腕,滲進心裏。
她在他審視的目光中漸漸不知所措,慌忙低下頭去,卻發現了一個嚴峻的問題——她貌似好像大概……
沒穿衣服。
……
(二)龍城
花青花了整整三天去适應全新的高度:桌子角不是用纏的,以及,姜清不能随便纏。
日子卻并沒有過多的改變,依舊是各式各樣的客棧,依舊是收斂仙氣的凡人生活。唯一的變化是和風舒暢的午後,她的慣有姿勢從盤在窗臺上變成了坐在窗棂上。
變故發生在半個月後的一個夜晚。
不知名的龍氣積聚在房間裏,漸漸地把小小的房間變成了一個密閉的空間。花青只覺得呼吸有些不适,勉強睜開眼睛,卻驟然被眼前的景象驚得連喊叫的力氣都沒有。
房間裏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男人,一雙眼睛幽幽散發着紅光,正陰測測站在她床頭。
花青幾乎是在一瞬間退居到了床的最角落,顫抖道:“你……你是誰?”
那男人沉默不語,只是手一揮,房間裏所有的窗戶就應聲合得嚴嚴實實——龍氣前所未有的強烈。
花青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發抖,作為一條龍,她的身體其實在這充裕的龍氣裏反而更加強壯了一些。如果她有膽,她或許該擠出一抹笑甜甜沖他喊一聲:哎呀這位哥們兒是東南西北哪一族的?
只可惜,她還來不及照計劃開口,男人冰冷的手已經掐上了她的脖頸。
她奮力掙紮,手裏胡亂捏着尚且不熟練的各種咒法,身體卻因為窒息而漸漸僵硬。到最後,她早就把各種術法抛到腦後,只憑着本能拳打腳踢,末了艱難地從喉嚨底擠出求救:“姜清……”
男人的手勁微松,冷笑:“東海一支竟然淪落至此麽,如此不堪一擊。”
“放……”
“如此無用,怎配得上我?”男人低嘆,“倒不如送你下地府。”
“誰、誰要配……”
如果可以哭,花青很想陶陶大哭一場。可是脖子被那個男人的手死死掐着,本來就被人拔苗助長的身體就更是發不出一分力氣。憋久了,意識就開始模糊,不速之客的面容也在眼前漸漸模糊起來,她惶然驚覺,這男人似乎是見過的。
五百年前,她還只是一顆龍蛋。在父皇龍誕那日,西海的龍王曾經領了一個少年到她面前,指着她道:龍族向來一女難求,龍城,日後娶了東海的公主,我東西兩支龍族就不愁子嗣凋零了。
她躲在蛋裏面看得稀裏糊塗,只見着一張放大的臉貼在蛋壁上,胖鼓鼓的臉上綻放出憨傻的笑容。他說:萬一出來的不是龍妹妹我就揍死他!
龍城,他是西海一族的長子龍城!
兩百年前,西海龍族叛天,龍王被斬成千段落于凡間,龍子們全部發配深淵,任憑邪靈吞噬……那時候,她還未破蛋,這婚約自然就不了了之。
可如今,他既然還活着,為什麽要殺她?這是……被嫌棄了嗎?
忽然,一聲巨響劃天而過,無數個結印鋪天蓋地而來——
龍城忽然慌張起來,陰冷的臉上神情愈發猙獰,他道:“原來,你有同謀。”
同謀,謀個頭啊!花青趁着他出神手勁松弛的空檔一腳踹上他的胸口,扯過他的手卯足了力氣一口咬下——鋒利的牙齒入肉三分,她兩眼泛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撞向窗戶。
結果,身體重重砸在虛空的窗戶上,被彈回了地上,劇痛随之席卷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恍恍惚惚,她擡頭看見上方金印盤桓,仙氣大盛——姜清,他一直都在嗎?
“孽畜,還不就擒?”姜清的聲音從窗外傳來。
龍城獰笑起來,三叉戟寒光大作,房間裏一瞬間被龍氣席卷,木質的窗戶噼裏啪啦斷裂了無數截——
花青艱難地從地上站起身,最後一眼見着的景象,是姜清的胸口被三叉戟貫穿。
尖叫卡在喉嚨底掙脫不得,她踉跄幾步,心灰意冷。
花青一不小心跌入了夢魇。
夢裏,她跟着姜清上了天,在傳說中無邊無際的雲起城中漫步。姜清不知怎的長出了龍角,冰塊一樣地臉上帶了一絲柔和,眼角笑意妍妍,邊走邊輕喃她的名字,花青。
她在睡夢中酥軟了半邊身子,另外半邊冷風嗖嗖,心卻是整個兒被塞在雲朵裏那般柔軟的。
這一夢不知多久,直到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個兒以一種奇怪的姿勢橫在一片錦衣袖擺上。她動了動,剎那間僵直了身體——長長的,細細的,軟軟的,這是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觸感……
她又變回了小蛇!
“花青?”姜清冷淡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一瞬間,夢裏的旖旎莫名其妙地和現實重疊起來。無數熱血蹭地一下上了臉,花青軟趴趴地支撐起腦袋晃了晃,默默向床下挪動。
床,姜清,她……這三樣東西結合在一起太太太……
“你的身體被結印所傷,須得靜養幾日才能恢複人形。”床上的姜清輕描淡寫,“花青,你跑什麽?”
我……我近君情怯怕自己情難自禁做出丢臉的事不行嗎?花青僵直了身體,片刻後緩緩爬到他的手邊,尾巴小心翼翼地在他手腕上繞了一個彎。
眼看着姜清躺在床上臉色有些許蒼白,她猶豫問:“你受傷了嗎?龍城做的?他……死了嗎?”
“嗯。”姜清輕道,“叛龍法力高強,我不敵,讓他逃脫了。”
“怎、怎怎麽樣?你的身體……”
“熬過這三日便可保住性命。”
花青的心剎那間被挂在了懸崖頂上,她哆嗦道:“熬不過呢?”
姜清不知何時側過了身體,一雙黑玉一樣的眼裏無悲無喜,卻比尋常人更添幾分濡濕溫潤。他盯着她,一根手指落在了她的腦袋上動了動,力道不重,正好讓她沒有甩脫的欲望。他道:“仙骨寸斷,堕入輪回。”
他的指尖溫暖,花青卻想發抖。龍城,他真有那麽厲害嗎?能讓那麽厲害的司律神君仙骨寸斷,堕入輪回?
明明只要一揮手就能招九天的雷劈死她的神君,現在卻躺在床上聽天由命。這樣的落差,讓她深思恍惚。直到床上的姜清痛苦地吐出一口鮮血,她才從他手腕上蹦了起來竄到他的胸口:“你你你……”
你別死啊!
姜清徹底地昏迷了。
花青趴在他胸口等着他轉醒,整整一日半,等來的卻是他的身體漸漸轉涼。等到第二日的晚上,他的身體已經幾乎和她的一樣冷了。
她開始慌亂,攀爬上他的脖頸,圈着他的脖子搖晃他的腦袋,鋒利的牙齒滑進他的手腕,一遍遍叫他的名字,卻都無濟于事。
到最後,眼淚混着他的血泥濘成一片狼藉,她終于開始害怕:三天三夜只剩下一天零幾個時辰,他真的還活得過來嗎?
(三)龍血
第二日深夜,花青就恢複了人形。她收拾了簡單的行囊,悄悄溜出了客棧。
這個世界上最為珍貴的有三樣東西:鳳凰羽,麒麟角,真龍血。傳說中得到這三樣的其中之一,人妖仙三界的重傷都能起死回生,枯骨逢春。鳳凰在九天,麒麟在大荒,這兩個地方都是她不敢也不能闖的地方,可真龍所在她卻能輕而易舉地找到:化龍池。
她雖也是龍,卻還未成年,唯有剛剛出化龍池成年的真龍的血才是最為有效的。
夜黑風高,她小心地潛入化龍池裏,悄無聲息地游走——老天保佑,最好能夠碰到一兩條正在化形的龍,如果是皇族的就更好了!
“誰?”一聲冷喝忽然響起。
花青吓得噗通一聲跌進了池中化成原形,良久才探了個腦袋小心打量:水草一端,一個成年男子正眯眼靜坐在池水中,眼裏泛紅,殺機肆虐。
看清來人,她頓時想咬舌自盡:那個人居然是龍城,真是冤家路窄啊混蛋!
龍城卻似乎并沒有認出她,他的目光掠過她細窄的身子,眼神居然漸漸柔和下來,笑了:“小龍,你還沒到化形的時候。”
小龍?不是小蛇麽?
花青小心地低頭看水中倒影,這才發現身體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變回了龍身,角回來了,腳也回來了,難怪龍城沒有認出她來,他一開始見到的就是沒腳的她……
“你受傷了?”龍城皺眉,繼而又笑,“那就在水裏多待些時候吧,我每每受傷,都是在這兒養傷。”
花青纏着水草小心跟着搖曳,捏細了嗓子顫聲問:“你……受傷了嗎?怎麽受的傷?”
龍城臉上閃過一絲陰霾,嘲諷道:“我未過門的妻子甘心為對手所用,以身為餌誘我入陷阱,我逃脫的時候被仙芒所傷。”
為對手所用,以身為餌……
花青心裏狠狠顫了顫,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念頭,卻紛紛如同浮雲一樣煙消雲散,只留下惶惶的心思在化龍池水中漸漸結成冰。
姜清不會的,他是神仙啊,怎麽會騙她?
即使這世上有千萬個人會說謊,姜清也不會。
花青在化龍池整整泡了三個時辰,眼睜睜看着龍城身上的傷漸漸康複。
論術法,她剛剛破蛋而出半年,他是從深淵那種傳說中的地方生還的……她對上他根本是小蝦米之于汪洋。怎麽才能弄到他的血呢?除非……直接用咬的?
“你看什麽?”龍城冷道。
花青吓得牙齒打顫,卻還記着捏嗓子邊靠近他邊細聲細語:“我在想,你未過門的妻子為什麽要幫外人……你是不是該和她好好講講?”
龍城神色一滞,皺眉道:“她龍氣微弱,本就不配與我……”
好機會!
花青卯足了一身的力氣,口中默默念了幾個術法,用力竄到他身邊,對準他的手臂狠狠一口咬下——
血腥味頓時在口中蔓延開來。
“是你!”身後,是龍城陰寒至極的嗓音。
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花青已經急急轉身,借着一個禦風咒順勢化作人形,倉惶離開了化龍池。
抵達客棧正好是第三天的清晨,姜清依舊在沉睡。
花青心有餘悸,小心地把沾着龍血的錦帕放進盛着熱水的碗裏,等血化得差不多就端起碗,小心翼翼地把半碗龍血一點一點喂給姜清。末了,幹脆靠在他的肩頭眯上了眼。
半個時辰後,姜清睜開了眼睛,既不說話也不動彈,只是靜靜看着她。
花青迷迷糊糊睜開眼,第一眼見着的是姜清澄亮溫潤的眼。不知怎的,莫名的委屈湧上心頭,鼻子一酸,眼淚直接滑落到了他的肩頭。
“我才破蛋半年!”她忍了忍,還是咬了一口去。她才破蛋半年,本來該挺着小細腰在東海龍宮裏被人呵護着,結果碰到了這尊瘟神,莫名其妙沒了角去了腳,還要冒着生命危險去偷龍城的血。
姜清不語,目光落在肩頭的幾點濡濕上,眼色微微一變。
花青咬得有些愧疚,紅着臉拽他的手:“東西海的婚約兩百年前毀了,父皇一直擔心我嫁不出去,姜清啊,這個……我就順便問一句啊,非常順便的那種順便,那個……神仙能不能成親啊……”
姜清的眼裏閃過一絲疑惑,卻依舊乖乖答道:“能。”
這模樣有些呆啊……
夕陽落在姜清的眼睫上,映襯得這個天上的神君剔透不染。花青擦幹了眼淚想笑,沒想到一擡頭就見着他一臉仙氣的模樣。結果,眼淚未收,神思倒是先恍惚了。
姜清姜清,她默默在心底念了幾遍,居然透出一絲絲甜膩來。
即使害怕,也冒死去化龍池,不記往日仇恨,只心疼傷處,單單看着他就什麽都想不起來,這便是情愛了吧。
(四)龍禍
整整半個月,花青都夜不能寐,只要一閉眼,就能看見龍城捂着傷處躺在化龍池裏的模樣。
雖然是他不義要殺她在先,可是她好歹與他是同族,這樣貿貿然去取了他的血還是給他的仇人……說沒疙瘩,是不可能的。
當然,這些疙瘩在姜清大疙瘩面前都是小蝦米。整整半個月,花青的計劃是讓姜清這木頭腦袋開竅。以前單知道神仙不落凡塵純潔無暇,到今日她才明了,那不叫純潔無暇,那叫榆木腦袋!
足足十五天,她可着勁兒憋出各種花樣想逗他一笑,結果,他看她的目光依舊是司律神君看下界一條小尾巴蛇。
半個月來唯一的變化是她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