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OVER

大的作秀是避免不了的,最悲劇的是SE的年會居然還是一個晚宴。那種酒會晚宴不過是頂着一個巨大的“裝”字的精英游走在各個小資酒和小資食品中間,偶爾遇到腦門上寫着“逼”的精英,一拍即合,互道“久仰久仰”,最後“叮”地一幹杯,腐敗文化和官僚文化在紅酒的醇香中發酵出銅臭的芳香。

當晚,魏學者穿着木森友情贊助的晚禮服冷眼看着場內一片靡靡之音,默默縮在角落搖頭嘆息:今時今朝,吾輩舞墨人淪喪至此,嗚呼哀哉!

當然,資本主義的點心确實不錯。她吃着點心,間或擡頭瞧瞧秦牧那厮端着酒杯在精英群衆淺笑交談,不知為何忽然有幾分恍惚:這樣的場景,不知道為什麽有幾分眼熟,明明那厮頂着一張衣冠禽獸的臉實在不是非常讨人喜歡……

十幾步開外,秦牧笑得眼睫眯成了一彎月,遙遙朝她舉杯。

魏碧狼狽地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下面有請,《天遣》作者懷璧和SE共同簽署天遣計劃合約!”

晚會主持熱情的聲音在場地中間響起,燈光驟暗,會場中央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人放置了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上面是《天遣》的海報和碩大的SE LOGO。

魏碧愣了幾秒,才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她硬着頭皮走到會場中間,在一份明顯是虛假的紙上簽下大名,對着不知道從哪兒閃現的攝像頭僵笑……

燈光有些迷蒙,隐隐約約透着股低靡的感覺。

魏碧出了一絲汗,身體有些戰栗,她不着痕跡地退後了一些,心中有一絲惶惶然揮之不去,燈火通明的會場似乎幽幽彌漫着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焦味。

直到主持人把一支巨大的水筆遞到她的手中,她才猶豫着靠近宣傳牌簽下自己的名字——

燈忽然暗了暗。

魏碧木然擡頭看望去,卻發現整個大廳陡然間一片漆黑!

尖叫頃刻間響徹整個殿堂,緊随其後“砰”的一聲巨大而尖銳的噪音,更大的混亂席卷了整個會場大廳——

“魏碧!”

混亂的最後,是一個男人倉惶失措的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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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鐘後,會場樓上的商務套房內,還沒從剛才的變故中回過神的魏碧呆呆抱着膝蓋縮在沙發上看房間裏來來往往的人。樓下會場已經被警察層層把守了起來,無數警笛回響在寂靜的夜空裏,說不出的驚心。

差一滴滴,就沒命了……而且是很慘不忍睹的死法。

沒有人會想到,這樣一場盛大的年會會出現這樣的人禍。大廳正中華麗的玻璃吊燈忽然斷裂直直地砸了下來。這絕不會是意外,因為那時候那場作秀的簽約為了給媒體拍攝騰出位置,所有人都退後了若幹步,大廳正中只有她和那塊廣告牌,如果她不是一開始就心神不寧,在燈滅的最初就閃身到了一邊,那麽她的身體現在就應該被吊燈尖銳的雕花青銅戳了百八十個孔。

魏碧小小的吸了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平複紛亂的心跳就眼前一花,身體被巨大的力道扯進了一個懷抱。她奮力掙脫了手揉揉撞疼的鼻梁,卻沒能掙開那莫名的人,慌亂之際直得把心一橫,對着那人的肩膀一口咬下——

良久,淡淡的木熏檀香絲絲入鼻。透着一股熟悉的味道。

小小的戰栗從牙齒下的肩膀傳來,随之響起的是一聲輕的不能再輕的嘆息:“魏碧……”

秦……牧?

魏碧惶惶松開口,卻發現秦牧不知道什麽時候到了房裏,到了……呃,她口下?

秦牧似乎是在壓抑,瘦削的肩膀微微顫抖着,原本就白皙的臉上早已經慘白如雪,濡濕的發絲耷拉粘連在頰邊,連衣冠禽獸标志的金邊眼鏡也不見了,濃濃的不安入骨地刻在他的眸中,看着她的目光比她還要驚慌失措。

“對不起……”他定了定,咬下嘴唇,幾次張口卻沒有再多吐出一個字,最後他閉上了眼,輕輕地,把濡濕的額頭擱在了她的肩頭。

魏碧當場石化。

房間裏誰也沒有開口,所有人都默契地退了出去,只剩下一臉囧相的魏碧,還有一臉脆弱相的秦總監。

“……不是你的問題。”魏碧無從安慰起,只好幹笑,“你也不想的啦,我也沒受什麽傷啊,你看人家站邊上的都有好幾個送去醫院了就我福大命大毫發無傷哈哈。”花畢,她才忽然意識到,秦牧該不會以為她被直接砸中然後送醫院了吧?這才這麽激動?

秦總監卻置若罔聞,只是在她耳邊一遍遍地重複“對不起”。

略微沙啞的嗓音,還有那幽遠的木熏檀香,讓魏碧有一瞬間的失神。她是不是……在哪裏遇到過這樣的狀況?

“秦……”

魏碧很想安慰幾句,可是話到口邊卻戛然而止——

肩膀上,溫熱黏濕的觸感實在太怵目驚心……

秦牧,他……哭了?

SE年會驚魂夜事件在娛樂圈傳遍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那時候魏碧正坐在A市醫院的病床上,百無聊賴地翻弄新一期的娛樂新天地頭版頭條:《天遣》驟降,一夜驚魂,人禍還是天災?

報道寫得生動活潑,她卻一個字都沒看進去,如果思緒可以扭成麻花,她的腦袋現在一定是麻花總署,不論是劫後餘生的驚惶還是莫名招惹壞人的恐懼,在萬千暴躁化作的柔軟情緒面前消散得微不足道。本來就容量不大的腦袋早就被一個信息刷了無數次屏:卧槽秦牧哭了秦牧哭了怎麽辦秦牧哭了哭了哭了哭了……

中斷這一切的是一張照片。從昨夜秦牧披在她身上的外衣口袋裏掉出來的一張意見有些泛黃的照片,屬于她魏碧的照片。

魏碧是個網絡作者,以YY為己任,以羅曼蒂克為手段,肩負起這涼薄世界的造夢工程。可是即使如此,她已然沒法想象,秦牧的貼身衣服裏怎麽會有她腦殘歲月畫着蹩腳的腦殘妝沖着鏡頭露出腦殘的笑容的腦殘照片?

……這是個玄幻的世界。

更加玄幻的是病房的門吱嘎一聲被人推開了,頂着一只熊貓眼秦牧秦總監睜着血紅的雙眼出現在門口,定定看着她,以及她手裏的照片。

僵持。

……抓賊拿贓,人贓并獲。

魏碧臉上有些發燙,僵硬地扭過脖頸。

秦牧似乎也在僵硬,片刻後才緩緩步入病房,有些笨拙地把手裏的一個盒子放到床邊櫃臺上,原地踟蹰。

“……被揍了?”魏碧幹笑。他那只眼睛明顯是挨了一拳的模樣。

秦牧不答,目光仍然落在她指間的照片上。

魏碧在他的目光下把照片放進了自家口袋物歸原主,挺着脖子死扛了一會兒終于落敗,幹巴巴道:“這張……是我剛學化妝的時候,不好看,我回家傳你個……比較不像猴子的。”

“嗯。”金邊眼鏡精英秦牧小小地、小小的應了一聲。

魏碧石化……

秦總監開了盒子,從裏面掏出一盒小小的粥遞到她手中,似乎有話想說,幾次掙紮才輕道:“就是你想的那樣子,不要問了。”

魏碧唯有幹瞪着眼睛眨巴,忽而眼前一暗,濃密的眼睫近在眼前——秦總監緊閉着眼,白皙的鼻尖已經微微有些濡濕。木熏檀香頃刻間籠蓋。

清新軟糯的觸感在唇間散開……

……魏學者不負衆望,原地龜裂。

秦牧走後,第二個探視的是木森。魏碧囧囧看着臉上腫了一大塊的木森,良久才幹巴巴道:“不要告訴我你們發生了三流泡沫劇的劇情,都瞧上灰姑娘了,還打了一架?”其實沒有什麽傷,醫院的例行觀察不過是浮雲,反倒是來探視的傷得一個比一個重。

木森一記腦瓜拍下,咧嘴幹笑:“你做夢。就憑你?全世界女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喜歡一個寫種馬YY文的。”

魏碧淚眼婆娑望。

木森在她的目光下一寸寸垮下來,最終坐到病床邊嘆息,猶豫道:“白菜,你不要和秦牧來往了。”

“為什麽?”

木森不答,暴躁地抓着頭在病房裏轉了好幾圈才咬牙切齒道:“因為我不想泡沫劇變倫理偵破劇!”

話畢,他暴躁摔門而出,留下房裏一棵白菜繼續抱着筆記本發呆,想天遣,想蕭何,順便捎帶着想象秦牧。想他渾身戰栗的驚惶,想他兩耳緋紅的局促……

這狀态直到出院後半個月依舊沒有緩解,反而愈演愈烈,俨然已經影響到了她的行文。廢物一樣的蕭何生無可戀躺在崖下等死,卻在夜晚看到了個美麗的仙女。月光傾瀉如她的目光,錦絲草泛着銀光潋滟如海洋,他蹲在巨大的石頭後面小心藏起身上的血污,靜靜地靜靜地吸取着這冰冷肮髒的人世第一灣清泉……

《天遣》的書評區衆幫衆敏銳地察覺到了懷璧公子近來的詭異,置頂的大樓是小斑竹顫抖的發問:吾怎麽覺得最近天遣一直冒粉紅泡泡?懷璧大人戀愛了莫?

粉紅泡泡你妹……

魏碧惡狠狠給衷心小斑竹降了一個管理等級。

5分鐘後,整個版面都是小斑竹的淚奔貼:嗷嗷嗷懷璧SAMA求升級!求升級!求升級!!吾錯了,吾不該那麽敏銳那麽瓊瑤那麽夢幻系腦殘,求升級!求升級嗷嗷嗷!

筆記本前的懷璧SAMA正抱着震動的手機心跳如雷,手機屏幕上赫然跳動着“秦牧”二字,她小心地接了起來,在接通的一瞬間扪心自問:真的是在戀愛嗎?

“魏碧。”秦牧的聲音在電話那一段響起。

魏碧輕輕“嗯”了一聲,卻不知道該如何接下文。明明才半個月不見,卻仿佛是隔了幾個世紀。

電話那端傳來一陣輕微的笑聲,而後是長時間的靜默。昂長的靜默之後,是秦牧低啞的聲音。他說:“三年前,老王曾經安排過一次學術研讨,為了給我們兩個創造機會……可你沒注意到我。你知道麽,後來我為了追你,制定過一套完整的攻略……”

“……”

“後來,你出了車禍,那并不是意外……我不敢再輕舉妄動,也不敢再靠近你。”

“……”

“魏碧,讓你無辜涉險,對不起……”

“……”

“可是,我還想試一試,好不容易再遇見你,我……不想再放棄一次……對不起……魏碧,我想試着追你。”

老王,魏碧研究生期間3年BOSS,秦牧和她共同的導師。人生處處是狗血,不同的是你是撒狗血的人,還是被撒狗血的人。魏碧就是那個被撒的,作為從事愛與夢事業的網絡作者,她用不大的腦容量小心揣測:“你不要告訴我,你其實是富二代官二代,有個指腹為婚門當戶對的小姐,然後你瞧上我了,那個小姐就把我往死裏整?”

對方久久的沉默。

魏碧扶了扶快要掉下來的下巴,幹巴巴道:“那我們是不是要去看電影?看那種‘一個破碎的我如何安慰一個破碎的你’‘爾康你不要死——’‘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那種?”

咔吧。電話那邊忽然挂斷。魏碧愣愣聽着彼岸傳來的嘟嘟聲,還沒回過神來,就聽見門口響起急促的敲門聲。

她呆呆去開門,呆呆看着臉色慘白眼鏡也不見了并且穿着囧人的西裝革履的秦姓總監,呆呆地——被秦牧莫名其妙地一個熊抱攬進了懷裏,往死裏箍——

“我……”她悶在他的肩頭喘不過氣來,好久才憋出一句,“好像還沒被你追……”到啊禽獸!

新課題模型初成那天已經是半個月後。魏碧把新教案做了最後的修改,整理出了若幹個文件夾放到教導主任辦公室,如釋重負地給課題合作者秦牧發了個短信:爺請你吃飯。

十分鐘後,校門口見。簡短的一條回信,來自某個衣冠禽獸。魏碧心情大好出了校門,果然,美國多久就有一輛漆黑的車風馳電掣而來,在她面前驟停——然後,她就被莫名其妙地扯進了車裏,她根本連尖叫的機會都沒有。

再往後,便是無窮無盡的黑暗,等她再睜開眼已經是夜晚。燈火通明的華麗空間裏,她被人捆了手腳放置在牆角邊,目光可及之處盡是華美非凡的歐式家具。

……被綁架了?

華貴房間的門咔嚓一聲開了。魏碧惶惶然掙紮起身眼睜睜看着,第一次覺得狗血特麽的離自己真是越來越近——從門後出來的是一個美豔的女人,她年紀不小,化了不知道多少層妝,一雙眼影重重的眼裏滿是怨毒的光,落在魏碧身上成了刻骨的嘲諷。她說:“離開秦牧。”

魏碧瞪着眼睛傻傻看着,不答。

美豔的女人緩緩笑了,她說:“我有很多方法可以把你從他身邊扯開,你要不要一樣一樣試?”說罷,她從身後掏出一把尖刀,一步步逼近,邊走邊笑,“男人總是這樣,娶了一個,卻還總喜歡年輕漂亮的。我也不想的……不想每次都這樣,可是我只想有個完整的家,有丈夫,有孩子,你成全我,好不好……好不好?”

秦牧……結婚了?

魏碧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正常呼吸,心跳似乎已經驟停,整個世界只剩下慘淡的白光。他結婚了……他結婚了!那她算什麽?小三嗎?

美豔女人已經到了她身前,明亮的尖刀就快劃到她的臉上,卻留下半寸距離停了。美豔女人稍稍遲疑的聲音在她腦袋上響起,她說:“你不怕?”

魏碧茫然搖頭,腦海裏混沌一片。如果真的是這樣,如果是真的,那她就做了十分愚蠢的事情……做了這人世間最惡心的事情不是麽?破壞人家家庭,有多少人背着真愛的名頭還得人家家破人亡,她竟然……

“不管你害怕不害怕,破壞我家庭的人都去死!”

魏碧閉上了眼,卻只聽見巨大的一聲“砰”,意料之中的疼痛久久沒有降臨在身上。

房間內寂靜一片,錯落的呼吸淩亂響徹着,成為這死一樣的空間裏唯一的聲響。她緩緩睜開了眼睛,卻看到秦牧緊緊擁抱着那個美豔的女人的背影,頓時有些想笑——說心痛又不完全像,整顆心髒像是被丢進了絞肉機一樣,痛是一半,另一半是糊的。

這原本是一件很搞笑的事,可是……可是她一點都笑不出來。

整個空間好像只有她是多餘的,她掙紮着靠近了掉在地上的刀,小心地用它割手上的繩子。割到一半,秦牧沙啞的嗓音響起,他說:“媽……你醒醒……父親已經不在了,他得到報應了……”

魏碧一不留神,刀子劃破了手,殷紅的血染紅了衣袖。她抖了抖,小心地撤離。

美豔女人卻忽然用力掙紮起來,尖銳的叫聲驟然乍響:“你放開我!你是誰——你放開我——秦牧快放學回來了,秦牧快回來了!我……我不和你吵……你……你滾,你和那個女人一起滾!”

“媽!”

變故是如何發生的,已經沒有人知道,糾纏間,美豔的女人腳下一腳踩空,身體直直地朝地上傾倒——可就在她身下,赫然是那把插在地毯上的刀子!

魏碧的腦海裏空白一片,等她反應過來,身體已經早早做出反應,一個翻滾,用脊背碾過了那把刀——

美豔女人重重栽倒在她的身上,她抖了抖,沒忍住痛楚的□,丢臉地紅了眼圈。

“魏碧!”秦牧臉色慘白,慌忙扶起她,顫抖的手撫上她的脊背。連瘋狂的美豔女人都安靜了下來,呆呆看着她。

魏碧縮了縮脖子勉強笑了笑,道:“……沒……沒事,我瞧準了刀背滾上去的……”

回應她的是秦牧戰栗的吻。

半小時後,若幹墨鏡男人帶走了神情恍惚的美豔女人。魏碧的腦袋還是一團漿糊,只不過被秦牧用小心翼翼的小眼神看着,她還是活生生打了個冷顫。

“她一般住在主宅,有人照顧的。”他輕輕道,“沒有人可以否認一個瘋子也會是個好母親,是不是?”

“沒關系。”魏碧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只能搖搖頭環住他的腰,“沒有關系的。”

美豔的女人似乎早就習慣被押上車,只是臨上車,她匆匆回了頭看了一眼魏碧,眼裏閃過些莫名的光芒,忽然揚聲道:“你……你沒事吧?”

“我沒事……你好好養病……”

美豔女人忽然笑了,如豔陽初開,美麗得不可方物。

魏碧悄悄瞧了一眼身邊的秦牧,那張明顯繼承了母親的清秀臉蛋上滿是驚喜,見她擡頭,他眯眼笑了起來,輕輕地攬過了她。

一年後。《天遣》評論區近來炸鍋次數明顯上升,行文已過百萬,主角蕭何依舊是個窩囊廢,那日挂在懸崖見到的仙女也只是露了個面就再沒交集,這是對種馬界的侮辱,血淋淋的侮辱!說好的王霸之氣呢,說好的妹子呢?君不見《天劍》電視劇版的主角都已經開始牛逼閃閃了嗎?!

作者卻不緊不慢日更一章,一日10更的輝煌時代終于如同每個傳說一樣逝去了。文至一半,從來都是踏雪無痕雁過無聲的懷璧公子在硝煙彌漫的專欄挂了一則小小的公告:今日起,兩天更新一章。

評論區半小時內炸鍋。

剛剛晉升回總管理的小斑竹淚奔發帖:嗷嗷嗷這是為神馬為神馬!公子你不愛我們了嗎!!

熱鬧的評論區,有個小小的短短的帖子,發帖人木森,被所有人無視了。

帖子只有四個字:恭賀新婚。

☆、9蕭禾住在誰心上

【序】

“意外燒傷。”

冷淡疏離的聲音在寂靜的急救室裏響起的時候,醫師蕭禾活生生掐斷了手裏的棉簽,看着眼前渾身是傷鮮血淋淋的男人幹笑——淩晨2點,偏僻的小醫院,渾身浴血傷痕累累,最嚴重的傷痕在上臂,血紅猙獰的傷口幾乎要見到骨頭,而且周圍還有清晰的燒傷……非常明顯的槍傷印記,即使子彈已經被強行挖走了,可周圍的燒傷騙不了人——這樣的傷勢居然對她說是意外燒傷?

這是對一個醫生職業道德的侮辱。

“子彈呢?有人開槍射擊你?需要報警嗎?”

男人皺眉:“只是意外。”

蕭禾幹笑:“你說的意外先燒傷還是先用銳器捅了自己幾刀後不小心放了一把火,還是意外把自己的手臂當奧爾良烤翅後順便割了幾刀?”

這樣的傷勢叫做意外燒傷,他全家八輩子都燒傷!

【一】

蕭禾,女,現任桐城小鎮仁愛醫院急診室唯一的值班外科醫師。在見到眼前的這個男人之前,她無比虔誠地相信着桐城是個風景秀麗民風淳樸的美麗鄉村小鎮,至少在她畢業後在這兒急診室待的兩年內都沒有見過這樣一眼就看得出是火拼後受傷的人,而這一切,都在今夜颠覆了……

“烤肉架刺進了手臂。”男人淡道。

蕭禾默默翻了個白眼,賤道:“你們家都喜歡淩晨三點用尖刀烤肉吃?”

沉默。

淩晨三點的急症室終于恢複了該有的寂靜。

蕭禾靜靜看着眼前的病患,在遵循醫生的天性先治療還是遵從公民義務先報警之間徘徊:

那個似乎只會皺眉的男人在病例卡上填寫的名字叫晉慕,長得皮膚白嫩,身上卻有許多新舊不一的傷口,刀傷鞭傷甚至是彈孔……而現在,他明明已經臉色慘白地躺在治療臺上直喘氣,面對她的質問卻只淡淡吐了一句“意外燒傷”。

意外他妹啊!

“讓你看你就看,哪那麽多廢話呢你!”

啪,急診室單薄的大門被人狠狠踹了一腳,跟着這個“意外燒傷”病人來的黃毛小子滿臉暴戾地扔了煙頭狠狠瞪她:“臭娘們,晉哥說是燒傷就是燒傷!你這個破醫院還想不想開了?!識相點就快點給老子治!否則有你受得!”

蕭禾悄悄忘了一眼急症室外,憂傷地發現,從值班護士到執勤的其他科室醫師都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晉慕帶來的人已經把小小一個急症室門口圍了個水洩不通,五顏六色的頭發,奇形怪狀的衣衫……還有長短不一的,藏得實在有點缺乏誠意的刀。

……嗯,烤肉就烤肉吧。

這烤肉的仗勢實在有些大,晉慕的血幾乎已經要把治療臺上的消毒布染透了。她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粘連在他左臂上的襯衣從傷口上脫離開來,看着還不知道有多少傷口的脊背腰腹,她癟癟嘴道:“喂,衣服不要了,行不?”

“嗯。”很輕的一聲,氣息奄奄。

蕭禾被這可憐兮兮的應聲驚得差點兒掉了鉗子,這才發現原來那個狠戾氣勢驚人的男人其實也不過是強弩之末:他的臉色慘白,雖然沒有慘叫出聲,可是身上卻已經被冷汗濡濕,黑亮柔順的短發濕漉漉地貼在額上,一雙清冷的眼也疼得眯了起來,只露出幾點碎光……

醫生天性一瞬間擊退了防備,她母性情懷爆發,問他:“疼不疼?”

晉慕沉默。

她惡劣地咧嘴笑:“一會兒會更疼。”

晉慕閉眼扭過了頭。

“喂……”

蕭禾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才輕輕下了第一剪子:哎,疼就直說嘛。

處理完畢烤肉殘骸已經是黎明。蕭禾細細地替晉慕收拾完最後一道傷口,輕輕地舒了一口氣:不得不說,黑社會對疼痛的忍耐力似乎确實比常人要高一些,這滿身的傷深淺不一卻道道猙獰,他從頭到尾都一聲不吭,即使是疼痛最慘烈的時候也沒有比上過眼睛……

秉承着理論聯系實際信仰,蕭禾虛心請教:“你不疼嗎?”

這不科學。

至少和她七年本碩連讀的專業知識相違背,不管是人體肌肉構造學還是疼痛分區理論乃至于醫用心理學,都充分論證了這個晉慕是一個徹頭徹腦的沒有痛覺神經的奇葩。

晉慕自然沒有回答。這朵奇葩顯然并不滿足于打破已有記錄,就在她發呆的時候,他已經套上髒兮兮的外衣,一腳踢醒了靠在門邊打瞌睡的黃毛揚長而去,就如同他來時一樣。

這……這就走了?蕭禾呆呆看着空蕩蕩的急救室忽然反應過來拔腿去追:

“喂——你還需要住院觀察——會感染啊喂金屬傷容易破傷風啊敗血症的啊——”

“晉慕——”

“你好歹換件幹淨衣裳啊禽獸——”

可憐醫者父母心,可惜這世上偏偏有許多不知感恩的木頭疙瘩。比如那個直挺挺離去好像完全沒有聽見的奇葩!

當事者就這麽幹幹脆脆地走了,蕭禾在原地糾結了好幾個小時猶豫是否要報警,等到同事們都已經陸續上班才發現,其實報警與否根本就沒有任何區別。桐城始終是個寧靜的小城,黑社會夜探仁愛醫院的事件一夜之間家喻戶曉,天一亮警察就自發地上門盤問,可是除了晉慕二字,她根本說不能提供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用腳趾頭都能想到,晉慕當然不可能是他的真名。

“還有別的線索嗎?”盤問的警官不死心。

蕭禾用力思索,半晌才猶豫道:“他好像不怕疼。”

結果,換來警官一個鄙夷的眼神。

蕭禾滄桑回到急救室收拾行裝準備下班補覺,卻不經意間瞧見陽光投射下的治療臺的縫隙裏有銀光閃了閃——那是什麽?

作為一個專業的求知學者型外科醫師,她忍着困意把治療臺拖開一段距離——啪,一件銀色的小巧的金屬落在了地上。她跪在地上去觀望,結果卻在看清拿東西的一瞬間渾身僵硬:

那是一柄槍。一柄比電視上看起來要小巧精致許多的銀色手槍。就如同那個頂着晉慕名字的黑社會一樣,是一個精致美麗的武器。

而他居然把它落在了她的急救室?

現在的黑社會都這麽沒有專業修養和自我保護素質嗎?

她呆呆看着那把銀色的小槍,猶豫良久,終于拿起了手機撥了個熟悉的號碼:“喂,葉甄……”

一段插曲以無頭懸案落幕,桐城很快回複了平靜。如果非要說有什麽變化的話,那就是作為從事着救死扶傷的崇高職業的蕭禾蕭醫生在歷經兩年苦逼急救室值班醫生後,終于被調到了外科正式成為一個可以在大廳的醫生列表挂上專家照片的外科醫生。

慶功宴那日,一起實習的學妹在醫院附近KTV包了個場子,抱着她淚流滿面:“師姐,恭喜你不用再半夜三更遇到把瓶蓋咽下去的大爺,不用面對大呼小叫說得了絕症結果只是青春痘過敏的小妹妹,不用去替失戀吃感冒藥結果還後悔了的小哥洗胃尼瑪他對象居然還是個男的……”

蕭禾熱淚盈眶拍學妹肩膀,狠狠灌上一口可樂,百無聊賴思索:離開急救室進入常規科室,就代表以後不可能和那個黑社會見到了吧?那種傷要是走正常治療途徑,恐怕警察會比醫生早就位。

不見面也好。

KTV房內鬼哭狼嚎,平時在醫院白白淨淨的金邊眼鏡醫生們無恥地搶着麥克風:

“師妹來唱歌啊,恭祝你從此一腳踏上不歸途,你不知道外科那老頭簡直是個……”一個醉醺醺的聲音響起,“卧槽滾!禽獸你別扯老子褲子!”

“你妹你以為誰愛扯你褲子!你把麥克風還我!”

“小寶貝,想要你求我啊……哇偶,你的眼球晶體擴張明顯,是不是心跳加速?來,給爺瞧瞧……MUA——”

“啊——!!!”

節操是什麽?夜晚的衣冠禽獸醫生們從來不會明白,因為他們的節操白天就透支了。

蕭禾幽幽看着這群斯文敗類,忍無可忍,出了包房透氣——當然,如果早知道這個愚蠢的決定會導致之後所有的事情都統統陷入不可挽回的境地的話,她寧可在KTV包房裏面看師兄們掉節操到天荒地老也不會選擇出去!

早知道。

千金難買早知道。

KTV在位于桐城的世貿大樓最高層,再往上的頂樓是個人工的小花園。夜深人靜,到頂樓透氣的人不多,碧綠的藤蔓把頂樓花園隔離成了無數密閉的小間,她找了個僻靜的位置閉上了眼,正昏昏沉沉,忽然覺得身邊有異動——

“蕭醫生。”一個清涼的聲音劃破寂靜。

蕭禾頓時渾身僵硬四顧,卻發現剛才還稀稀拉拉的頂樓不知道什麽原因消失得無影無蹤,而那個或許叫晉慕的黑社會不良青年社會主義人民公敵不知道什麽時候坐到了她的對面,蒼白着一張冷淡的臉,正以一種看貨物的目光看着她。

深夜十二點,世貿頂樓,冷風嗖嗖地吹,蕭禾小心地觀望四周,确定絕對不會有路人路過英雄救美,幹巴巴開口:“這位先生你病了嗎?”

昏黃的景觀燈下,那個纖瘦的身影形單影只,緩緩道:“蕭醫生不認識我了麽?”

自作孽不可活,蕭禾幹笑:“我是個外科醫生,每天找我看病的病人太多了,缺胳膊的少腿的眼瞎的腦殘的,不知道這位先生哪兒殘了?”

卟——

不重的一聲,卻帶着濃重的硝煙味兒。蕭禾頓時忍不住冷顫——就在她身後,剛才還雪白無瑕的白色圍牆上不知道什麽時候掉了一大塊石灰,還有一個冒着煙的窟窿——只要再稍稍偏一點點,就輪到她“烤肉意外”了……

晉慕的手上,赫然是一柄槍。

她頓時淚流:“我記得的,你的東西還在我那兒,我一直好好保管!我我我……我回家給你拿去!不……你你你……要不我順豐快遞給你?”

晉慕沉默。

蕭禾淚流:“我只是個外科醫生……”

誰知晉慕卻淡道:“不知道蕭醫生是否願意短期內充當我的私人醫生?”

私人醫生。

蕭禾鎮定下來,小心地打量着眼前這個一看就知道稱不上健康的黑社會:電視上,那些牛逼閃閃的黑社會都是進出一溜保镖,受傷一打家庭醫生,而眼前這個人居然真會提出這個不科學的邀約?

不,不是邀約,這是很清晰明了的脅迫。

識時務者為俊傑。天大地大不如命大。

作為社會主義光輝下的新時代先進生産力代表知識分子階級精英,蕭禾蕭醫生涼飕飕看了他手裏的槍一眼,強笑:“不知道晉少爺打算給多少工資?”

景觀燈下,晉慕臉上的神情其實并不清晰,卻明顯地緩緩露出了一個笑。如果那能被稱之為笑的話。

成交。

5分鐘後,蕭醫生走馬上任。

來不及敷衍答應然後下樓報警,也來不及回家收拾包裹馬上滾回美利堅去接受爹媽嘲諷,陽光下愛與光明的仁愛醫院外科醫生蕭禾被迫投入了黑暗勢力懷抱。

她被搶了手機蒙上了眼睛塞進一輛車裏,颠簸了兩個小時候才被人領下車拆了遮掩的布——

黑夜,圓月,孤零零的別墅,郁郁蔥蔥一望無際的森林,還有遠處隐約傳來的野獸嗚咽聲……

她顫抖地掃了一眼這個詭異空間裏唯一的另一個活着的人類,幽幽問:“晉少……你該不會把我帶到什麽原始森林了吧?”

晉慕一手撐着車門重重喘息,等稍稍恢複了一些力氣,忽然把手裏的車鑰匙往地上一扔——一聲槍響後,車鑰匙成了一堆爛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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