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芙蕖

多情自古空餘恨,往事如煙不堪提。

“你要是不信,自己晚上出去試試!”

“我就是不信!”林輕大聲說,“你說咱們校園裏有鬼,這話騙小孩子還差不多。”

程已已氣得臉白,“我可是自己看見的。不信你問朵芮。”

“你可別說了!”藍朵芮尖叫起來,捂着耳朵便匆匆逃開。

林輕冷笑。

“在說什麽?”有人問。程已已回頭一看,立刻興奮起來,一把抓住她,“青犀,別人不信我們,你一定信的。”

段青犀微微一笑,唇邊隐約掠過一絲淡漠不可見的弧漪。她輕聲說,“講給我聽聽。”

“我可不可以參加?”男孩子聲音悠悠而來。

林輕帶點諷刺地笑,“甘默思真是體貼,總是護着青犀。”

甘默思看了看段青犀,後者漠然無半點反應。他不由得輕而黯淡地嘆了口氣。

是昨夜發生的故事。

“昨晚,大約十點左右。我和朵芮在宿舍後面的小花園裏散步。那時差不多已十點五十,宿舍就要關門。我倆正要回來,就看見對面有個穿紅衣服的長發女孩走過來問我們時間。我根本沒在意,就說沒有戴表。那女孩還說了句謝謝,然後就飛快地走了。我和朵芮正走着,朵芮的手突然就抖起來。我一看,她臉都白了,說了句‘不對勁。’我們倆回頭一看,你們猜,怎麽着?”

程已已看着臉色平靜的段青犀和甘默思,神神秘秘地壓低聲音說,“那個女生,沒有腳!”

段青犀的神情依舊寂靜如水,甘默思看着她,眉峰微微蹙起。

得不到意料之中的驚駭,程已已有點失望,補了句,“真的。”

Advertisement

“我信。”段青犀淡淡地說,“不過那也未必就是個鬼。”

“也許是誰在惡作劇。也許那個女生正好穿了雙黑色的鞋子。也許天色太晚,你和朵芮看錯了。”甘默思微笑地說。

上課鈴聲恰巧響起,甘默思輕扯段青犀的衣袖,示意她離開。段青犀卻驟然一掙,摔開他的手指。

甘默思無奈地笑了一笑,同程已已點了點頭,離開。

暮色朦胧,花樹婆娑。黑衣的女孩坐在花下的石凳上,落瑛如雨,時時灑上她蒼白面孔,十七歲的容顏清俊剔透,恍若水晶琉璃,微微帶着幾分拒人千裏的氣息,芳冽如寒山明泉。

甘默思拿着一頂黑色的棒球帽,慢慢地在指尖擺弄。他輕聲問她,“你真的要在這裏等?你相信程已已的話?”

“我自然相信。每一個字我都相信。”段青犀冷冷地答,她忽然看牢了甘默思一笑,笑意淺淡詭谲。“難道你不信?你又為什麽來?”

甘默思反手把帽子蓋在她頭上,“我來看看你。”他微笑,“空等沒有意思,不要浪費時間。來,讓我們背一下今天的課文。”他空着的手在身後搓了搓,中指、無名指和小指相扣,拇指和食指伸直,結了個手印,明亮的眼睛輕輕合上,嘴唇飛快翕動。

片刻,他伸出手來,手裏便多了一本英語教科書。

段青犀輕輕嗤了一聲,“五鬼搬運術,雕蟲小技。”

她忽然精神一振,神情裏泛出仿佛蠻荒古獸窺見久違獵物一般的興奮,舌尖輕輕滑過精致唇線,慢慢站起身來。

“來了。”她輕聲說。

甘默思一把拉她到身邊。兩人一起注視着黑暗之中慢慢浮現的身影。

那是個穿豔紅長裙的少女,長發披肩,暗夜中看不清容顏。只見她腳步飄飄蕩蕩,漸漸走了過來。她徑直來到兩人面前,輕聲問,“請問現在是幾點?”

段青犀看着她,忽然輕聲一笑,“這同你,還有關系嗎?”

少女突然擡起頭,驚惶地注視她,長發散亂披下,露出一張詭異面孔。原本大約應是頗秀麗的,卻被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折磨得變了形狀。她吐着慘白舌尖,雙眸外凸,眼中的神情說不出是恐懼還是恨意,抑或無奈。

她迅速後退,姿勢妖異,并且……果然看不到腳步。

段青犀飛快地自頭上拔下一支墨色發簪,虛空畫了幾個圈子,左手拇指掐住無名指第二節 ,三指戳向圈子中央,結了手印。紅衣少女本已迅速消逝的身影頓時凝住。

“琅玕結界!”她嘶聲驚呼。“你不是人!你是……是蓮淵的妖怪!”

段青犀微笑的容顏蒼白如花,彌漫着某種無可名狀的詭秘神氣。聽了這句,她臉色突然大變,明媚眼光驟然轉成怨毒。她一彈指,琅玕木雕成的發簪疾射而出,“奪”地釘在圈子中央。她雙眸垂下,柔細發絲散落遮住面頰,嘴唇飛快微動,剎那之間吟出一串古怪音符。再睜開眼時,她一雙幽亮眼瞳已色如明月,光豔逼人。

“青犀!”一旁,甘默思大叫一聲。段青犀的手卻已斜斜揚起,五指捏緊,指尖蹙作梅花形,細細的指甲磷光閃爍,一抹妖異的銀紫光焰騰起在她指尖。

“毀!”她手指一彈,紫焰驟然彌漫整個圈子,剎那吞噬了紅衣少女。她驚恐的慘呼仿佛冰融入水,倏忽便被淹沒。

甘默思忽然走近段青犀,右手也結了手印,向地上一點。淡淡的藍霧漫起,結界剎那出了破綻。他趁機欺身而入,段青犀回手便以琅玕木戳他。他讓過簪鋒,左手沿她手背滑上,向着她面孔輕輕一彈,一張小紙片已經貼在她眉心。

剎那間,段青犀如中電殛,登時無法動彈。她手指垂下,那段紫色火焰也随之黯淡。甘默思慢慢地從她手裏取過了琅玕木,反向畫了影圈,解開了結界。

“你若敢放她走,我同你沒完。”段青犀眼神怨恨,狠狠地盯着甘默思。

他卻只笑了笑,手指一彈,熄了最後的一簇紫焰。

紅衣少女萎頓在地,形影已經淡不可見,忽然沒了結界壓制,她立刻無聲無息地化入暮色深濃之中。

甘默思小指一勾,從段青犀眉心揭下紙片。她一脫開他的控制,立刻反手奪過琅玕木,手腕一滑,一招對他刺去。她的手法流轉如風,他的動作卻更快,一張小紙片還是貼到了她的手肘,她的手頓時無力地垂了下來。

“好一個反關七法。”段青犀緊緊地咬住嘴唇,盯着他。

“青犀,得饒人處且饒人。”

“那是人嗎?那是個吊死鬼!”段青犀聲音尖利,臉色已氣得慘白。“甘默思,同我作對,到底對你有什麽好處?”

“你要收她,我不反對。只是何必用天機冥火。”

“我願意!你管得着麽?”

甘默思輕聲嘆息,“天機冥火,用一次,損一分靈力。你要收怨靈,也不過為了補回靈力,好早日回蓮淵。補一分,損一分,這樣徒勞,只能傷了自己。”

“誰說我要回去?那個鬼地方……誰要回去!”段青犀大叫,月光般琤明澈麗眼神中卻有點點星光萦動。她語氣忽然柔了下來,“……就算我要回去,也用不着你來管,他自然會來接我走的。”

甘默思沉默半晌,忽然笑了笑,“是啊,他當然會來接你走的。”

他的手指輕輕點了點,取下她肘上的小紙片,然後拉住她的手。段青犀一怔,卻沒有掙脫。

“來,青犀,先不想那些事。讓我們來看看今晚這個鬼是怎麽回事。”

“我就是不明白,世上怎會有像她嘴巴這麽大的人。”林輕搖着頭說。她看了看甘默思,忽然輕聲叫了句,“師兄。”

甘默思冷靜地看她一眼,林輕立刻住口,看着甘默思身邊的段青犀,眼神微微凜冽。

段青犀正靜靜地聽程已已敘述着那個傳說,每個高中校園裏都會或多或少飄蕩無休的傳說。

“他們說,三年前有個高三的女生因為同男朋友分手,一時想不開,半夜時吊死在那個男生宿舍後面的花園裏。從那以後,花園裏就常有鬼魂出沒。”

“現在我們住的就是當年的男生宿舍?”林輕冷笑着問,“難怪我總覺得住得不自在。”她看着段青犀,“青犀,你該不會信她的話吧?”

“小輕。”甘默思輕聲阻止她。

程已已咯咯地笑,“甘默思總是護着青犀,嗯?”

段青犀不理她,只淡淡地道,“無論如何,肉眼所見的真相也多不過一個。”

——可是其餘的事實呢?

輕細如夜露飄零的足音在狹長走廊中微微回蕩。

段青犀的眼睛在昏暗的廊燈下反射出淡白幽遠的光彩,明亮詭秘更勝月華。

窗外,月華婆娑如水。

她面前的空中浮着一片紫色的鱗片,靜靜地放着光澤。她随着那片漂浮的鱗片來到了二樓的一間寝室門前。

身後突然傳來響動,她頭也不回,低叱一聲,“破!”。

一道雪青光芒自她耳葉上疾射而出。

甘默思手指一搓,指尖忽然放出一團蒼白的火花,逼上青光。青光立刻蜷伏下來,落在他掌心,化成一只通體雪青的小蜥蜴,雙眼卻殷紅如血。

“還我。”段青犀看也不看他,冷淡地說。

甘默思彈了彈手指,青蜥倏地竄回她耳葉上,蜷成一只精致耳钴,絲毫沒有異狀。

“原來虛光術除了逗人開心外,還有這種功效。”段青犀盯着他的手指冷笑。“你還真算是個不錯的祝由科。”

“祝由科崇尚的只是順其自然,修身養性,不問世事。”甘默思笑了笑,“我并不算是個好祝由科。”

他走到門前,結了個手印,閉上眼冥想片刻,門鎖發出輕輕的“咔”一聲,鎖舌跳出了凹槽,門無聲無息地開了。他伸手去拉門,她卻攔住他,似笑非笑地問,“你也要進去?”

他微微一怔,随即想到了什麽,臉驟然一紅。于是把手指在她肩上叩了叩,蒼白火花無聲地跳到了她肩上。“替你照着些亮。”

她不屑地瞥了一眼,又看看眼前的浮空紫鱗,冷冷地笑了一聲。

甘默思的神色僵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收回了手。

段青犀無聲無息地走進那間女生寝室,四個女孩子沉沉地睡着,絲毫不曾察覺。

她徑直來到下鋪的一個女孩子床邊,結起手印在她身上點了點,女孩的身體一下子漂浮起來,猶不知所以地睡着。

紫薇鱗忽然放出毫光,一明一滅,仿佛暗示。

她俯下身,右手的手指忽然變得長而尖細,指尖生出細細翠綠鱗片,指甲也迅速伸長,鋒利如利刃,徑自插入床邊的牆壁,慢慢地挖出了什麽。

“我還以為是九幽鎮魂符那樣的東西!”段青犀神色惱怒地盯着手上的東西。“我還以為是什麽……這麽讓那只鬼念念不忘,死都不肯轉生。鬧了半天只不過是這本日記!”

她瞪着紫薇鱗,“這就是你指點我去找的東西!”

甘默思打開第一頁,輕聲讀道,“11月15日,這一天,我第一次見到了芙蕖……芙蕖,好美的名字。”

段青犀冷冷盯他一眼。

“青犀,歸根結蒂,也不過只有這個能教那女孩子念念不忘。”

“神經。”

甘默思輕聲一嘆,忽然轉了話題。

“青犀,若是你走了,是否可以把青钴留給我作個紀念呢?”

她的神色微微僵硬,不理他。

“那小子為什麽沒有把這本日記帶走?還封在了床邊的牆洞裏。”

他翻到最後一頁,讀出來,“7月1日,馬上就要高考了,我勸芙蕖放寬心,有緣總會再見的。她只是哭着問我,什麽時辰,究竟什麽時辰才能再見?

難道我們還能像《胭脂扣》的故事?約好幾分幾點,來世再續前緣?我總不能再和這樣神經質的女孩在一起。

今晚,今晚我就給她寫信講清楚,我們不可能還在一起。

我要考上B大,除此之外我無路可走。我一定要贏!”

“緣分已盡。分手的經典臺詞。聽都聽濫了。”段青犀冷淡地說,“你打算怎麽做呢?”

甘默思不語,只是收好日記,拉着她離開。

“明晚,明晚我們還去花園。那個女孩總該得到一個交待。”

“月華如水,是一種浪費。”

“你還喜歡席慕蓉的詩?”甘默思笑笑地問她,段青犀不理他。

與時光相對,美,仿佛永遠是一種浪費。

然而眼前的這個女孩……甘默思靜靜地看着黑衣的她。這個女孩。她将永遠不會有滄桑老去的機會。

樹影悸動如歌,有微風拂過林梢。安寧夜,林中有精美的呼吸來去如綽約耳語。

她靜靜地坐在他身邊,毫無聲息,仿佛一尊玲珑豔雅的神像。

他忽然彈出手指,在兩人身邊灑出一圈淡黃色粉末,幽幽的白光泛起。

紅衣的少女倏然出現,長長的黑發垂在臉上,雙手尖尖如爪,猛地欺近,觸到光圈卻一聲尖叫,退了開去。

“芙蕖。”甘默思一手握着段青犀,迫她坐好,一邊從袖裏取出一封信來,“他有信給你。”

他的手按在段青犀手上,暗中結了手印,要她安靜。

“這是他寫給你的信,我們在他從前住過的寝室裏找到的。他托別人寄出,可是卻被那人不小心遺落在寝室裏。”他彈指把信投給少女。

殷紅的水滴緩緩落下洇濕信紙,她的淚如血般紅,神色卻漸漸釋然。

“是他的筆跡。”她聲音微細,“原來,原來他是這個意思,我明白了……”她的聲音漸漸低落,妖異面孔緩緩複原,正是個清秀少女。

“我明白了……”

他放開她的手,輕聲道,“快啊,青犀。”

她冷淡地掃他一眼,自袖中取出一只纏絲瑪瑙小匣,揭開蓋子對準那一束漸漸隐去的幽魂,輕聲道,“花開不同喜,花落不同悲。”

“剎”的一聲輕響,魂魄猶如水滴,濺進匣中。段青犀迅速合上蓋子。那一點殷紅水滴在匣中彈動片刻,終于平靜,慢慢化進瑪瑙深處。

“收一道釋魂,總比收了怨靈感覺好過些吧。”

“那是你的想法。”她冷淡地回答。

“你到底給她看了什麽?”

甘默思不答,只說,“你明白嗎?那個女孩,她一直都在等那個人親口告訴她一個答案。可是她又承擔不起。所以在那個男孩寫信給她的當晚,她死在這座樓下。他到底沒有來得及告訴她他的決定。而他的日記,卻早已被人遺忘。”

“什麽?”

“我問過林輕。當年有個男孩子,在高考考場上突然精神失常,墜樓身亡。”他嘆息,“叫那個女孩子念念不忘、無法離開的不是那本日記,是附在日記上的,他的生魂吧。

還有他們一起度過的那些時刻。

否則你以為這本日記如何會自己藏進牆洞,埋藏了三年。

也許他們一直在這座花園中互相尋找,卻永遠與約定的時刻擦肩而過。”

段青犀默默地看着他,忽然眼光一轉。

遠處,花影顫動的暗色裏,仿佛有一聲男孩子的嘆息幽幽掠過。

是真實。是幻影。是無法複追的昨世今生。

“所以你只不過仿了那人的筆跡,造了封肉麻當有趣的情書給她。”段青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清清楚楚地冷笑一聲,“虛僞。”

“善意的謊言。我們每一個人都會這樣做吧。何況他們已經為自己的年少多情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價。”

段青犀別過臉去,冷冷地說,“那也不過是你們‘人’的事。”

甘默思看着她,沉默半晌,輕輕道,“我倒忘了你是蓮淵的青蜥使。”

他輕輕地拉住她的手指,那永遠冰涼如水的皮膚,光滑潮濕如雨中丁香女孩的絲綢裙裾。

“走吧,青犀。在某個時刻沒有到來之前,我們還有一點時間這樣地來和去,是不是?”

他把那本日記輕輕放在石凳上,同她并肩走開。

再不回頭。

身後,也許再沒有嘆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