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他又僵硬地站在那兒不動…… (1)

他又僵硬地站在那兒不動了, 然後轉頭,急切地尋找江渡。

手裏拎的禮物掉在地上,發出聲響, 江渡看出他的異常, 把禮物撿起,問他:“不舒服嗎?”

魏清越一把捏住她胳膊,非常用力, 掐的江渡都要皺眉了, 但她忍着他忽如其來的怪異,只是很溫柔地叫他名字:“魏清越, 你怎麽了?”

他問的也奇奇怪怪, 眼睛不眨:“你是真的吧?不會走吧?”

江渡于是把禮物丢開,不管了, 她的手指很自然地攀扶到他手臂上,在剛亮起的昏昏路燈下,跟他說:“我在這兒呢魏清越,沒走, 也不會走的。”

魏清越點點頭,他說:“你們小區的保安為什麽跟以前你家小區保安,長的一樣啊?”

江渡扭頭看看, 好似明白了剛才他臉上莫名的恐懼,她笑笑, 不停地摩挲着他的手臂:“你看錯了,保安大叔都長的差不多。”

“真的?”魏清越臉上有一瞬間的脆弱感。

江渡有些憂傷地望着他,說“真的”,她手指滑下來,握住他的手:“魏清越, 你現在很不好,我帶你去看看醫生好嗎?”

“好。”他不假思索答應。

兩人把禮物重新撿起,進了家門。

門打開的瞬間,舊日的光線,舊日的氣息,舊日的……兩位老人,容顏幾乎未改,魏清越呼吸凝滞,好一陣窒息。

他掩飾着情緒,打完招呼,又把目光投向江渡。

那樣的眼睛,那樣的面龐,他忽然發現江渡竟然是十六歲時的樣子,只是換了一頭長長的卷發,僅此而已,她白白淨淨,眼神清澈,眉毛烏黑,只是換了發型,僅此而已。

魏清越情不自禁攥了攥車鑰匙上的挂件,那只翠迪鳥。

挂件在肌膚上硌出深深印記,他低頭看了看,再擡眼,江渡已經是大人模樣,老人兩鬓盡染風霜,皺紋深重,魏清越暗自長長舒出一口氣,他眨眨眼,終于自如地介紹起自己:

“外公外婆好,我是魏清越,不知道你們還記不記得我。”

“記得記得,怎麽會不記得?”外婆高興地說,不住打量他,“你來過我們家的,考第一的男同學,對吧?”

第一名的身份,是很久遠很久遠的事情了,霸圖如夢,魏清越嘴角勾起笑意,點着頭說:“對,您還記得。”

“老頭子,你也記得吧?”外婆碰碰外公,外公身前挂着圍裙,一笑,還是那麽響亮,“怎麽不記得,要出國留學的那個小子嘛,你回來啦?快坐快坐,你小子今天有口福,我今天燒了好幾個硬菜。”

江渡嬌嗔着把外公往廚房推:“我們都餓了,您好了沒?”

外婆把禮物接過,說:“吃頓便飯,你看,還買這麽多東西,下次可不興這麽破費的。”魏清越說:“也沒買什麽,一點心意。”他有點不自然地說着客套話,看看江渡,江渡正抿嘴偷笑。

飯桌上,外公倒了點小酒,讓魏清越喝,魏清越忙站起彎着腰,雙手捏杯沿接酒,仰頭印盡,眉頭都沒皺一下:

“我幹了,您随意。”

江渡還是抿嘴看着笑。

魏清越就一杯接一杯地喝,好在酒杯小,外婆阻止外公:“你這老頭子,回頭把人孩子灌醉了,喝的難受,圖啥呢?”

“你老太婆懂什麽,今天我高興,來,小魏,你叫魏,魏什麽?”外公揮着手,臉一片桃花紅。

“魏清越,清水的清,超越的越。”魏清越耐心解釋。

聊天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外公其實不勝酒力,一碰就臉紅,一喝就醉,他話很多。

“你跟江渡高中同學?”

“對。”

“在外國念的什麽?”

“計算機。”

“哦,搞電腦的,你家裏幾口人?”外公已經忘記了江渡的囑咐,此刻,接不住頻頻遞過來的眼神,醉眼迷離地盤問。

魏清越笑笑:“我父母離異,各自有了新的家庭。”

外公“哦”了聲,自語說:“離婚了,離婚了好。”

氣得外婆拿筷子一敲:“你這憨老頭子說什麽呢,”她轉頭不好意思賠笑,“孩子,別介意,他說胡話呢。”

魏清越搖頭:“沒事,我也這麽覺得。”

外婆臉上分明尴尬了幾秒,她連忙讓魏清越多吃菜,不停夾,江渡沒說什麽,只是趁外婆去盛飯,外公醉醺醺的時候,摸了摸魏清越的手。

魏清越沖她一笑。

“其實,我今天來,除了想看看二老,還有件事,我跟江渡都老大不小了,”魏清越剛開口,桌上的兩個女人都愣住了,外婆看看江渡,江渡看看魏清越,眼神質問,你沒跟我商量呀?不是只來吃飯的嗎?

“我的打算是,最近要不然就看日子把婚結了,” 魏清越繼續按自己的節奏說,目光在兩位老人身上交替,避開江渡,“我的基本情況,想必江渡也和你們說了,您二老要是同意,我們先訂婚。”

江渡的臉都燒成猴屁股了,她忍不住伸腿,重重踩了他一腳,魏清越渾然不覺,飛快地清了清喉嚨,“彩禮二老有什麽要求嗎?都可以跟我明說,我這個人可能比較直接,如果剛說的這些唐突了,還請二老多包涵,原諒我年輕,做事不周到。”

什麽彩禮呀,怎麽就突然就彩禮了呢?江渡一陣陣暈眩,整個人簡直要升到月亮上去,她心跳個不住,緊張而局促地盯着魏清越。

至始至終,他都是在對着兩個老人說話。

外婆同樣流露出一種不知所措的表情,怔怔的,一會兒看還沒搞清楚狀況的老頭子,一會看江渡,支支吾吾說:“你們年輕人的事,自己拿主意就好,我們……”她用胳膊使勁搗了搗一臉懵然的老頭子,“你說是吧,老頭子?只要你倆願意,我們就同意,沒意見,沒意見。”

外公大夢初醒似的,滿臉通紅:“你說你要跟我們家江渡結婚是不是?”

嗓門超大的,江渡懷疑半個小區都能聽見,她趕緊起身,去把紗窗關上,微涼氣流鋪面,江渡摸摸滾燙的臉,深呼吸一口,又快速轉身回來,燈光下,對上了魏清越漆黑的眼眸。

“是,我想跟江渡結婚,得先征求二老的同意。”魏清越心情越來越急促,這讓他不得不抓起杯子,又抿掉幾口白酒。

世界變得微醺,苦辣,卻又陽光遍灑,金色的桂花挂在深綠的葉子上。濃郁的花香,不停地彌漫,直到像大霧一樣包裹了整個世界。

他這次快要成功了,是的,這次快要成功了,一定會成功!

腦子裏有個陀螺在高速旋轉,他不會再有遺憾,他不會再失魂落魄,是他太自私,為了前途急于出走沒留下來陪伴孤獨的她,他什麽都知道,他知道她的不幸,知道她的心思,他只是不夠了解自己,後知後覺。

原諒他吧,原諒我吧。

魏清越另只手,幾乎把翠迪鳥捏碎。

他的身體在微微戰栗着。

老人的聲音在眼前清晰響起,外公笑的爽朗開懷,他說:“那太好了,你再不娶她,江渡都老了,這真太好了,我跟老婆子就算現在死了也能合上眼啦!”

玉石般清脆的一聲響,久久回蕩。

魏清越心裏繃了十二年的那根弦,在此刻,終于斷掉,他覺得所有力氣都被抽幹。

他失态地站起來,喉嚨滾動:“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麽謝二老……”

“傻孩子,這有什麽好謝的,快坐下快坐下。”外婆枯硬的手攀上他的手背,如此真實,來自一個遙遠的,親切的老人的肌膚觸感。

他今晚被允許留下來。

魏清越腳步虛浮,他喝的太多,渾身酒氣,眼神變得朦胧而多情,他看到客廳桌子上擺了一束菊花,潔白如雪,可菊花半萎,凋零幾許,該換新的了,魏清越身形不穩地走到菊花跟前,他渾渾噩噩地想,他還沒問江渡,對,還沒有問江渡。

可是整個世界動蕩地厲害,他在喊她的名字,動蕩中,挂在牆上的鐘表始終沒有走動。

“你家的鐘表為什麽壞了?”魏清越指向牆,“黃莺時采訪我那天,屋子裏的鐘表就是壞的,你告訴我,我不是在做夢。”

江渡看了一眼牆,她幾乎要落淚了,說:“鐘表走着呢,你喝多了。”

“那花呢?”魏清越又指着白色菊花,難受地要吐,“為什麽你家裏放着白菊花?還有,菊花快幹枯了,江渡,你不覺得你家裏很詭異?”

江渡扶穩他,說:“這是外婆買的,我把菊花泡水裏就好了,又能保持一段時間。”

她把他扶進了自己小小的卧室,魏清越看到了,他的靈魂離開□□,停在半空,癡情地,久久地凝望着卧室裏發生的一切。

他變成了兩部分。

江渡抱着他的腰,魏清越全部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他把臉埋在她的頸窩,江渡幾乎支撐不住他,不斷往後退,直到靠在書桌旁借到一些力量。

“和我結婚。”他低沉沉地呢喃。

“和你結婚,我和你結婚。”江渡輕輕撫摸着他的後背,像哄小孩子。

“對不起,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他開始流眼淚,世界迅速模糊,“我給你寫了信,你沒有看到嗎?為什麽不看我給你寫的信?我說過,我會回來,回來找你。”

江渡的聲音越來越溫柔,她抱住他,笑着說:“你現在不是回來了嗎?”

“可你為什麽不理我?我們後來見過兩次,你為什麽不理我?”魏清越不解又委屈地發問,他像個寶寶。

江渡一點都不驚訝,她還是笑眼彎彎:“傻瓜,我都要嫁給你了,忘記過去的事情吧,你會過上好日子的。”

你會過上好日子的。

這話,和十二年前他和她短暫傾訴的雨天裏,說的一模一樣,那場雨,實際上下了十二年。魏清越這麽想,就這麽告訴她了,他說:“江渡,這十二年來一直下雨,你知道嗎?每天都下雨。”

江渡推開他望向他的臉,笑的很活潑,她睜大了眼:“是嗎?這麽神奇,可以十二年一直下雨?什麽地方這麽神奇,我只知道馬孔多在下雨。”

“對,你忘了,我一肚子無用又有趣的知識,我告訴你這是怎麽一回事好不好?”他拉着她,倒在了床上。

江渡的臉紅紅的,亮亮的,眼睛裏像盛滿了最清澈的水,她看着傾倒而下的他。

魏清越忍不住摸她的臉,燈光溫暖。

他沒有解釋,反倒是重新變得固執起來:

“我見過你兩次,零九年,還有一五年,你為什麽不理我?”

江渡溫柔地糾正他:“魏清越,你生病了,我什麽都知道,你那是夢到了我,你把夢和現實弄混淆了,我帶你看醫生,你一定要聽我的話,看醫生,你要是不看醫生,我要心疼死了。”

她伸出手,也去撫摸他的臉,手指游走,像雲朵一樣輕盈。

“我沒有,”魏清越不聽,甚至有點生氣,“我沒混淆,你為什麽不相信我?我見過你兩次,我真的見過你。”

零九年,他選擇暑假回來,去了梅中。

在國內高考結束後的當天。

他知道大家一定會撕書,書本、卷子、資料會像大雪那樣飄落。

江渡就趴在欄杆那,教學樓燈火通明,可真明亮啊。

他站在一樓,仰頭看,一眼就看到了人群裏的她。大雪紛飛,青春要散場了。

順着樓梯,他走上去,樓梯那麽長,仿佛永遠走不完,直到盡頭傳來同學們的歡笑聲,他忍不住一步上兩個臺階,跑到走廊,江渡被很多人簇擁着,那麽多的人,笑臉模糊,他們齊齊把目光投向他。

像一組長鏡頭。

“是魏清越啊,是魏清越回來了!”

江渡也看到了他,被人擠着,同學們歡呼着海水般湧過來,漸漸将她淹沒,她的身影被人遮擋,只是很害羞地沖他綻出淺淺笑顏,卻站着沒動。

跑向自己的人越來越多,他想看清她,于是,奮力撥開人群。那麽多的人,怎麽撥也撥不完,人聲鼎沸從他耳畔劃過去,空中,飄起來無數字眼,他什麽都沒聽到。

他想告訴她,他一直都很想她,不知道她過的好不好。還有還有:

“江渡,你怎麽回事,都不聯系我。算了,我體諒你這兩年功課緊,不過,我們既然都要念大學了,要不在一起吧?跟我談戀愛怎麽樣?”

不行,太直接了,他擔心她太害羞,要被吓死。

“江渡,好久不見,高考考的怎麽樣?暑假有空吧,有時間一起出來玩兒。”

不行,太含蓄了,她不怎麽聰明的樣子,不見得能領會。

“江渡,你還喜歡我嗎?我這兩年感覺倒是一直都挺喜歡你的。”

“江渡,離開梅中我才發現自己其實很懷念,我以前說一點不留戀這裏是假的,我很想你還有老師同學們,你呢?”

“江渡,你長高了啊……”

……

到底要怎麽說才好呢?他在幾萬米高空糾結了整個旅途。

人群把他困住,他掙脫開時,江渡已經不在了原處。

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兒。

他不知道她怎麽只微微一笑,就沒了然後,她怎麽能不等他,是生氣了?生氣他只跟同學們寒暄,而沒有注意到她?

這個人,怎麽這麽小氣呢?不說一聲,就沒了人影。

魏清越到處找她,她的宿舍,她的小區,直到他筋疲力盡,還是沒有結果。他沮喪又憤怒地回了美國。

也許,他出現在走廊的那一剎那,就應該勇敢坦蕩地,第一個呼喊她的名字。

他非常懊惱,自己沒有這麽做,反而在那裏遲疑着說什麽,遲疑個屁,直接喊她就好了。

就這樣,他在美國又呆了六年。

直到一五年他回國,不會再留美國。

他還是沒交任何女朋友,因為,張曉薔說江渡這六年在考驗他,你能不能回國?而且是學有所成地回來?六年,六年,魏清越窩火了六年,這什麽人,吊着胃口,不給個準頭,他還真沒看出來,江渡居然這麽奸猾!自己真是瞎了眼,看上這種女孩子……但她說魏清越你快點跑啊,你爸爸又要打你了,快跑,太疼了,你快點跑,不要被打……魏清越覺得自己還是繼續喜歡那個腫腫的豬頭好了。

反正張曉薔告訴他,江渡會等他,只要他不是一無所成地回國。

可是,張曉薔在他以為考驗期結束時,江渡再次失聯。

他先是很平靜地說“知道了”,但沒過多久,忽然打去電話把老同學張曉薔罵了個狗血噴頭,他從沒那麽失态過,惡毒又刻薄,他說:張曉薔你是不是從中作梗了,你喜歡我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不是看我喜歡江渡故意搞事了?我真是看錯你,你怎麽這麽小人呢?

張曉薔被他罵哭,也就是只是哭的抽抽噎噎,一句都不解釋。

那時,他跟學長一起創業,他跑融資,又常跑高校,想找合作夥伴。偶然的機會,他在校園裏碰到了江渡,還是只需要一眼,他就認出了她。

魏清越在那個瞬間,憤怒占據理智,他冷眼看着她抱緊書匆匆跑過,喊住了她。

他欣賞着她驚訝的臉,按下狂跳的心髒。

那種想要跟她談戀愛的感覺,還是那麽強烈。但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到底發作了,他明明看到她眼眶迅速變紅,但發出的聲音,卻是一聲冷笑:

“好久不見。”

她顫巍巍也說了句“好久不見。”

“你這是在念研究生呢?看不出,你那智商還能考上研究生,文科研究生是不是?以後能找到活兒嗎?”他的諷刺意味非常明顯。

嘴巴那麽毒,心裏卻早算出她可能是在學校讀研。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說出了那麽傷人的話。

江渡果然變了臉色,她磕磕巴巴,問他怎麽會在這裏,避開了他上來莫名的人身攻擊。

“我?我有正事,跟人有約,當然要守信,不像某些人,裝清純裝善良,喜歡吊人胃口,滿嘴瞎話。”他覺得自己真夠變态的,越說越過分,意外邂逅的狂喜,最終變成刀,每一刀都夠狠。

那種看着她痛苦,自己也痛苦到産生一絲報複快感的感覺,很上頭。魏清越至始至終冷着臉,他想,一定要氣一氣她,他的表現完全一點風度都沒了,跟吃了火藥一樣。

江渡臉色蒼白地看着他,說不出話。

他的心也就在那一刻痛起來,但是,他不忘端着,欲擒故縱似的,說:“既然碰見了,留個聯系方式吧。”

看她倉皇點頭,魏清越把手機號告訴了她,并且存了她的手機號。

他按捺着湧動的情愫,冷漠地告訴她:“我還有事,有事可以聯系。”

本來,是打算晾一晾江渡的,他那時,還是那麽自信,想當然地認定她沒有男朋友,有也沒關系,他能把她搶過來。真不知道她既然喜歡過自己,還能看上誰?

等他撥那個號碼時,已經打不通。

他找遍了學校,學校根本沒這個人,魏清越這才意識到江渡也許不在這個學校讀書,只是恰巧來這個學校而已。

找不到她,頓時讓他恨透了自己。

鬼知道他想她想到抑郁,居然還會那麽幼稚地傷害她?為什麽不能好好溝通?為什麽不能一開始就讓她知道,其實他一直想着她,期待着她?

魏清越簡直想把自己殺了。

桂花的濃郁,從窗子透進來。

時間又回到一九年的當下,魏清越絮絮叨叨跟她不停道歉,不停地說,江渡一丁點都沒打岔,他的聲音裏,有一點點秋天的味道,蕭索而荒涼。

時間變得柔軟,她聽他心事,但願能抹平他的傷痛。

“不要說對不起,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從來都沒有,”她看進他的眼睛裏去,“你出國沒有錯,你什麽都沒做錯,我替你高興,我那時只盼望一件事,就是你可以生活的更好。”

“可我并沒有。”魏清越傷感地說道。

江渡就笑了:“你真傻啊,你擺脫了你爸爸,不會再忍受他的暴力,成了一個很優秀的人,你碰觸到了一個更廣闊的世界,對吧?”

他搖頭:“可是我想跟你一起生活。”

“你現在就跟我在一起了,”江渡肯定地告訴他,“你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我們一起睡。”她摸摸他的頭發,起來鋪床,魏清越頭重腳輕,他差點忘了,她還沒解釋為什麽零九和一五年會消失,他又去拽她,“我們見過兩次,你是不是忘記了?”

江渡佯裝生氣,她戳了他胸口一下:“魏清越,你再胡言亂語我真的要發火了,”不過她的語氣很快就軟下來,“我帶你去醫生,你還記得朱玉龍嗎?我的同桌,她給我複印過筆記,還是你冒雨送來的。”

魏清越誰都不想記得,他勉強配合說:“記得。”

“朱玉龍成了一個很厲害的醫生,我帶你去找她,這樣你就不會犯迷糊了。”江渡把枕頭放好,幫他脫衣服,他赤着上身,燈光下,魏清越身上的疤痕可真多啊,江渡覺得眼睛很疼,她說,“我和你一起睡。”

“我沒洗漱,”魏清越掙紮要起來,他嘟囔着,“你不嫌我我自己都嫌。”

江渡和他一起洗漱,兩人嘴裏全是牙膏起的泡沫,辣辣的。

衛生間非常小,沒有做幹濕分離,和淋浴頭只隔了個布簾子。一下進兩個人,空間逼仄,他皺眉,說這種房子怎麽住,江渡說我畢業時住過毛坯房呢,可破爛了,跟室友一起住也挺開心的。

魏清越就問她你真的開心啊。

江渡說真的啊,我安貧樂道,大家都能住,我也能。

我以後不會再讓你和外公外婆住這麽破的房子,魏清越說,他又疑惑起來,你外公外婆不是有退休金嗎?你也工作了,為什麽不租個稍微好點的房子呢?

江渡笑而不語,她沒告訴他,家裏的錢早花完了,外公外婆存的錢早沒了。所以,她說,省下的錢留着買好看的衣服呀。

她把自己的洗面奶給他用,并且給他拿了一套外公的舊家居服。魏清越重新躺下,他的确很累了。

軀體疲累,但精神亢奮。

魏清越說我給你寫了很多信,一封也沒寄出去,因為不知道你在哪裏。

江渡是很驚喜的表情,她伏在他胸口,一直問真的嗎真的嗎?

“你要看嗎?”魏清越重回清明,咬字清楚了許多,“不過,都是瑣事,太碎了。”

“我最愛看瑣事了,”江渡說,她把臉貼在他溫暖的肌膚上,“把信送給我吧。”

魏清越的手握住她肩頭,像空無一物。

他猛地坐起,無比驚慌地看着江渡。

“我好像,感覺不到你了。”魏清越一瞬間變得極度沮喪,江渡憂心忡忡地看着他,她沒說話,而是把嘴唇送上去,吻了他。

她害羞又熱烈地親吻他,輕輕喘息:“你好些了嗎?”

吻慢慢有了溫度,魏清越終于重新感受到了她對他的渴望,但還不夠,他要感受到一種忘我欲。

他強勢地把她壓在身下問,問很羞恥的話,江渡的臉就不可抑制地紅起來。

“我心裏一直都只有你,”她對他表白,“無論你什麽時候回來,我都只跟你結婚,如果你不回來,我就不嫁人了,我是個怪胎,像個舊了的人,跟不上這個時代了,但我知道你還會要我,對不對?”

她确實是個怪人,沒有支付寶,從不給他發微信,她好像沒見過微信,也不會使用微信一樣。

“說你愛我。”魏清越聲音哽住了,他不要什麽心裏只有你,他要最直白最直白,最讓人放心的一句表白。

江渡環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低,讓他的耳朵貼住自己的嘴唇,然後,“我愛你”三個你就準确無誤地送進了魏清越的耳朵裏。

魏清越感到了巨大的滿足。

“明天,你請假吧,我也請假,我帶你去個地方。”她還在跟他說悄悄話,在寂靜的夜裏。

“去哪裏?”

“去我的地方。”

“你的地方?”

“我住過的地方。”

第二天,兩人都請了假,江渡開着他的車,讓他在後座睡覺,魏清越就真的休息了,他睡的很好。

時間進入深秋,深秋的山,深秋的路,半坡上郁郁蔥蔥中點綴着一條蜿蜒的黃絲帶——那是木葉要落。

雞鳴狗吠,炊煙袅袅,空氣像清新的花露。

風不大,所以雲彩走的也不疾。

村裏散落人家,但住戶已經不多。

江渡轉頭看看合目的魏清越,沒叫醒他,直到車停,她喊他起來看風景。

遠山一蓬翠霧,又混雜着黃的銀杏葉和紅的楓林。

他們先是換了牛車,魏清越都不知道江渡是怎麽攔下一個趕着牛車的人的,牛脖子上,有鈴铛作響,它晃的很慢,可眼睛長的很大,眼神古老。

後來,他們換成步行,走進凋零的草叢,江渡指着不遠處扛梯子的中年人說:“你看,該摘柿子了。”

魏清越摸不着頭腦,邊走邊問:“這是你住過的地方?”

“對,我外公的家鄉,我住過,現在沒小時候多了,都走了。”江渡說,“這裏的人也都舊舊的。”

魏清越終于笑了,像以前那樣:“江渡,你說話可真有意思,舊舊的,我真的頭一次知道形容人能用‘舊舊的’”

江渡腼腆地踢踢腳下石子:“就是舊舊的啊,大家都去城裏生活了,這裏留不住人,留下的,都是舊的人,年輕人不願意住這裏了。”

他們最終跟那個扛梯子的人搭上話。

跟着他,去看柿子怎麽摘。

柿子紅了。

挂了一樹,顏色美麗,在廣袤的天地間很孤傲似的。

地上是無數落葉,江渡跟魏清越坐在旁邊的石板上,摘柿子的人像猿猱一樣靈活,順着梯子爬上去,背上背着竹簍子。

野花枯萎,白露成霜。

“那個工具還能捉蜻蜓。”江渡指着竹叉子不慌不忙說,魏清越笑笑,他不知道江渡把他帶這裏做什麽,只是她說要來,就來了,他可以跟她去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

摘柿子很麻煩,削皮很麻煩,串柿子很麻煩,直到出霜,整個程序江渡慢條斯理講了一遍,魏清越時不時跟着點頭。

摘柿子的人告訴他們,一季的柿子下來,賣不了幾個錢,這東西不值錢。

“我想拍消失的村莊,拍一拍柿子樹,我擔心,以後就見不到這樣的畫面了。”江渡揪着草莖,她低頭抱住膝蓋,去逗弄腳邊小蟲。

“但它存在過,在我的記憶裏永遠美好,這就夠了,世上沒什麽東西也沒什麽人是不能消失的,最重要的是,存在過。”她拿狗尾巴草轉而去掃魏清越的鞋面,上面沾了露珠和泥土。

魏清越笑了聲,也低下頭,偏着臉看她:“你想拍這個?其實不難,組個團隊,配樂,配文案,如果你真想做,我可以幫你。”

江渡就也偏着臉,和他說話:“其實,我不是想說這個。”

“那你想說什麽?”

“想說,萬物都要落葉歸根,只是早晚問題,最重要的是來過,就像,”她伸腳碰了碰已經凋敗的野花,“就像一朵花,既然會開放,就注定會謝,可它已經沐浴過風霜雨露,也見過陽光,這才是最重要的。”

“怎麽突然這麽感慨?”魏清越又忍不住逗她,他心情莫名好了,“想誇你文藝女青年吧,但這年頭,文青這詞兒跟罵人的呢。”

江渡卻只是凝視着他,溫柔無比地說:“我要你明白這個道理,魏清越,你來找我,我已經見到你了,知道你愛我。現在,你也知道我同樣愛着你,我說過,我對你的祝福會到永遠,不會停止,我說話算數。”

“你答應我,一定要想明白這個道理,花既然會開,就也會凋零,只不過,有的花更幸運,開的時間更久,有的花不夠幸運,開的短暫。但它開過,這是最重要的。”她忽然把他拉起,讓他看山,看草木,看眼前美麗的柿子樹,再去看腳下的落葉。

“樹葉雖然枯萎了,可還是回歸了大地,我們最終都會歸于塵土,你聽懂我在說什麽了嗎?這是世界的規律,沒有對錯,只是規律而已。”

江渡的眼睛比柿子樹美麗,慢慢溢出晶瑩的淚水。

“魏清越,你想和我戀愛,想我嫁給我,我們牽手,接吻,做、愛,你知道我的心意了,從沒變過,你都知道了對吧?”

金風涼涼地吹,山裏卻突然起了霧,魏清越發現摘柿子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消失的,梯子不見了,他放眼望去,整個村子,來時路看到的村子,竟然都不見了。

他下意識去抓她的手,急促說:“我明白了,江渡,我們先回家,起霧了。”

江渡笑着搖搖頭,輕輕脫手:“我不回去了,這裏就是我的家。”

魏清越不可思議地看着她:“你在胡說什麽,這裏……”

這裏荒無人煙,這裏只有豐茂過的草,和墓碑。

怎麽會呢?這裏,明明有火紅的柿子樹,有辛苦勞作的摘柿人。

魏清越還要去拉她的手,江渡搖頭:“去找朱玉龍,去看醫生,魏清越,別再生病。”

風把霧吹來,眼前人若隐若現。

魏清越踉踉跄跄去抓她,她在眼前,但又遠在天邊,他不能相信。

“跟我回家,”他突然滾下淚水,“我們去買婚戒,我們馬上辦婚禮,相信我,我會對你好的,永遠對你好,你能不能不要跟我說這種我聽不懂的話?”

“我已經嫁給你啦,我是你的了,你心願已了,現在,你得去找朱玉龍,如果你不去找她,我一定會生氣,不會再理你了。”江渡松開手中的狗尾草,狗尾草随風而起,在空中散落草籽,來年,還會長出綠綠的新芽。

全世界還會再次葳蕤勃發,只是,她的葉子已經凋零了。

“我不找任何人,我只找你,”魏清越幾乎被忽如其來的痛苦吞噬,他奔跑起來,在崎岖的山間,呼嘯的風把他的頭發吹起又吹落,她依舊在他眼前,只是永遠差一步。

“你不能走,別走……”魏清越流着眼淚,腳步不停,不會的,他已經成功了,他說好久不見,他說一起吃個飯吧,他說跟我談戀愛吧,他說和我結婚……他明明做到了,魏清越頭痛欲裂,零九年的那一幕不能重演,一五年的故事也不能再發生,他得抓住她。

他哭着求她,大霧彌漫,他說“你不能不要我,你不能這麽對我,不能。”

江渡的神情依然溫柔。

細白的手臂露出來,有兩三紅點。

他曾經告訴她蚊子咬人為什麽會起疙瘩。

“我沒有不要你,去找朱玉龍,如果你愛我的話,魏清越,去找朱玉龍。”

魏清越不聽,他只知道去追趕她的身影,用盡了平生力氣去奔跑,大霧打濕了他的眉眼,淚水清洗了他的面龐,風依舊在吹。

前方人影漸漸消失在霧的深處。

他不管,依舊保持着奔跑的姿勢,直到筋疲力盡,直到心肺爆裂,直到耗盡最後一絲力氣,天與地,沒有了距離,他倒地不起,地平線處下起雨,那場雨,其實下了十二年,沒有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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