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靳來抖抖油煙灰,把被燙到的中指伸進涼水盆裏降溫,頓時哧一聲還冒着熱氣。他并沒喊疼,只是皺着眉,看向水中倒影出黝黑臉龐的自己,出神的笑了。
“快點快點幹活,麻利的!少他媽給我偷懶,哎!就說你呢幹嘛呢!蹲那兒一天了!”工廠裏領隊的頭兒扯着大嗓門溜達幾圈,兇巴巴的訓人。
靳來聽見背後的訓斥,站起身平靜的說,“機器傷着手了,我用涼水沖沖。”
工頭一聽說他有工傷,心裏也不是很有底,現在這天兒冷,醫療條件更是跟不上。雖然上頭交代了打發他們來幹苦力活的,但這批人以前也都是名牌大學生,一會兒這個病了那個傷了,真出什麽狀況,他還是于心不忍。工頭嘴上依然那惡聲惡氣,“行了行了,快上小門診瞧瞧去,別擱這兒不幹活還賣慘。”
靳來苦笑搖搖頭,“謝謝關心,小傷,不敢耽誤。”他站起身又去機器旁搬重物,沒含糊也沒偷懶。工頭看他那樣,忍不住嘀咕了句,“傻子。”便轉身去另一個車間視察了。
一天的勞累過後,他們睡在大通鋪上,開始午夜卧談會。人還是大學宿舍的那幾個人,只不過地點換了,心境換了,三個月前他們還在暢聊着畢業後的理想和追求,幻想着在北京某條街上寬敞明亮的辦公室,畫建築繪圖。三個月後,他們的話題變成了什麽時候才能脫離這個鬼地方。
“為什麽那些同學要跟警察對着幹?”李讓絕望的說,“還連累我們所有人下水。”
他們的話題又回到鬧事的那一天,一旦有人開了頭,其他人都七嘴八舌的讨論着。唯獨靳來不知道在想什麽,他不參與讨論。
等到所有人都睡下了,靳來還睜着眼睛。家裏人至今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袁雨大概也不知道,沒有人會知道,學習了那麽多年,他們的青春和理想就要被掩埋在廢墟裏了。
又過了兩個月,工廠裏陸陸續續有人離開。那些人是怎麽離開的,各有說法,有的說是他們家裏人四方打聽千辛萬苦才找到,據說還是塞了不少錢的。有的說等這陣子風頭過了,很快就要解放一大波人了。
總之,那些人自由了。
然而“這陣子風頭要過去,解放一大波人”的說法遲遲沒有應驗。所有人變得整日憂心忡忡消極,擔心一輩子都要圈在這兒。
靳來在長時間的勞作中,雙手變的粗糙,每個指關節都磨成粗粗的老繭,黑色機油深深浸染在手指皮膚紋路中,醜陋無比。他是個愛幹淨的人,他無數次嘗試洗掉,然而将雙手搓的又紅又疼,搓到破皮,都無濟于事。換來的是手上新的細菌感染,過敏紅腫,髒兮兮的灰黑依然根深蒂固。靳來心冷的接受了現實,他知道自己逃脫不掉了。
靳來的臉色也漸漸變得黝黑無光,像磨砂質地,越來越接近底層工人農民。
以前在家那時候,兩個姐姐經常調侃他,不像親生的,是從馬路牙子邊撿的,因為作為土生土長農民家的兒子,臉卻比她們還白,手比她們還好看,太讨打了。
以前袁雨也經常誇他又高又帥,不說還以為誰家的萬惡資本主義有錢少爺。每到這時侯,靳來都會把袁雨摁在懷裏,像剝餃子一樣把對方剝個精光,來比比誰更白。袁雨像只白面蝦哧溜一下縮到被子裏,滑得抓不住,笑罵,“你又耍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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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來想到這兒,眼眶突然打濕,他趕緊放下手中的活兒,揚起頭眨巴幾下眼睛,讓它慢慢倒流回去。
他不敢再奢求別的了,只要他愛的人都能平平安安的,過的平常順心,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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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來正在轟鳴的機器中忙碌時,工頭又在巡視,這次轉了三四圈還沒走。似乎是觀察完周圍情況,才放心走到靳來旁邊,拍拍他的肩,小聲說,“你跟我來。”
靳來不明所以,以為是給他派個新活,直接放下手裏的鐵鉗,衣服沒換手也沒洗,就跟着對方走了。
走到一排靳來沒來過的工廠磚房附近,他以前只知道大概這是接待客人用的,具體什麽地方他也沒進過,他問工頭,“要往哪兒走?”
工頭沒說別的,讓他繼續跟着,他只好跟着,走到一個房子門前,工頭停下回頭對他說,“進去吧,裏面有人見你。”
靳來猶豫着推門進入,剛打開門。他意外的看到袁雨坐在椅子上喝茶,袁雨穿着很體面,茶一點熱氣都不冒,看樣子是等了很長時間。
靳來呆住了,袁雨一看見他進門,噔得從椅子上站起來,臉上表情是驚喜又感動,焦急邁開步子,似乎是想擁抱。
就在兩人快要接近時,靳來馬上像電擊般後退一步,“別,我身上髒。”
袁雨的手頓時僵在半空,臉上的表情驚訝又心疼,想說話,卻張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麽。
靳來的手上和衣服上很多油污,他無力的蜷縮着手,無處安放,最後只能在衣服上蹭了蹭,反正衣服也是髒的,不在乎哪個更髒,現在他的形象一定邋遢到了極點。他不想在袁雨面前這麽丢人啊……可是他就這麽光明正大呗晾在這兒…做什麽動作都滑稽又可笑。
袁雨的眼睛裏裝着淚,要落不落的那種,“靳來,我,我來接你回去……”
靳來捏捏手指,他過敏的關節又在疼痛,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我連畢業證都沒拿到,回去了也是廢物……一無是處是拖累,你走吧。”
“不,不要這麽說,”袁雨顯得都激動,“你比很多人都優秀,不準自暴自棄,畢業證怎麽了?你是名校畢業的這是誰也否定不了!再說了…你還有我啊,我接你出去…我們還有很多機會…”
靳來看到袁雨椅子旁放着一個手提包,拉鏈沒拉,裏面放着幾個信封厚的東西。他意識到了什麽,“你給工廠多少錢?”
“什,什麽錢?沒有啊。“袁雨說。
靳來後退抵在門框旁,“別騙我了,我知道想從這兒離開,廠子一開口就是十萬,他們跟你談了多少?”
袁雨半天沒說話,半分鐘後才擡起頭,“別管多少,不重要,你人出來就好。”
“不用,你走吧,不要拿錢給他們。用不着。”靳來擡腳就要離開,最後又補充一句,“我在這兒挺好的,不想出去,你以後也好好生活,不要再找我了。”
袁雨一把沖過去猛的抱住他,不顧他身上的油腥和髒污,哭着說,“別走,為什麽丢下我!………我說了,錢沒關系,我只要你,我不要你在這兒受苦!”
靳來聽到他哭,心裏在發着抖,自己也快承受不住了,可是偏偏要裝的很平靜,緩緩轉過身,靳來想用手給他擦擦眼淚,可想到自己手上很髒,還是忍住垂下手。“袁雨,你聽我說,不用做這種傻事。十萬對誰來說都是大數目,我不知道你借了別人多少錢,不管多少,現在立刻還回去。剩下的你自己的錢,拿來好好過日子,比什麽都強。為我花冤枉錢,不值得。你出國歸來,本該是大好前程的,你未來還很長,可以有很好的生活,如果陷入債務無底洞,我一定良心不安,也不會讓你這麽做。還有,找個人好好過日子,如果對女孩沒感覺,不想結婚,那就找個固定伴侶,周正也不錯,有責任心也有能力,對你好的人很多,也個個比我強。人生确實要向前看。”
“呵呵,你就這麽替我着想嗎?”袁雨不耐煩的拉扯住他衣領,“你就不想想你自己?!穿着這身破破爛爛!幹着豬狗不如的髒累活!想一輩子在這兒腐爛嗎!”
靳來閉了閉眼睛,心髒疼過後又變得麻木,“是,我寧願。我知道國家早晚會把我們放出去,時間問題,可能幾個月,幾年,也可能十幾年。我等得起,但我不能讓你等,你的生活比我明朗多了,外面經濟發展那麽快,沒幾年就變的翻天覆地,你不應該在我身上浪費任何時間和金錢,跟着周正幹投資,你也是……”
袁雨咬着牙,忍住眼淚,惡狠狠的打斷他,“好啊,那你別後悔,我現在就去找周正,我跟他上|床,在他房子裏各個地方各種姿|勢,我還要跟他一起掙大錢,一起周游世界,領養一個孩子,到時候,看我過的那麽好,你他媽一定會很開心吧!”
靳來梗住嗓子,破碎又幹澀的聲音,“開心…你過的好就好。”
袁雨諷刺的笑,踮起腳尖吻了吻他,“你一定是個傻逼。”
靳來用舌尖舔了舔嘴唇,同樣笑着說,“不要再喜歡傻逼了,你會比傻逼更傻,再見。”
靳來開門離開後。袁雨站在房間裏沒有動,他用大哥大呼叫周正,一分鐘後周正接了,“怎麽樣,給完錢放人了嗎?”
袁雨深深吸着氣,說,“對不起,周總,我可能要在這兒待段時間,具體多久也不知道。工作上的耽擱,您如果覺得耗不起,請把我辭退,非常抱歉。”
作者有話要說: 不虐,……不虐。我們靳來是将來自立自強創業的小夥伴。
☆、逃離工廠
靳來一大早起去廠裏上班,剛走到車間門口,腳步就頓住了。他看到袁雨穿着工作服,在機器旁站着,似乎是不知道怎麽做,束手束腳茫然的看着其他人。袁雨白白淨淨的胳膊腿兒包裹在寬大的工作服中,站在黝黑的人群裏很違和。
靳來怔了幾秒,轉身朝相反方向的另一個車間走去,假裝沒看見袁雨。
一天的勞累過後,所有人都喊着熱,下班後全一窩蜂的跑出去洗澡了。靳來平常是收工最晚的,他在車間裏收拾着地上零零散散亂丢的鑄件,收拾完一間,再去另一個車間看看。按理說現在的時間應該人都走完了,他打開虛掩的門,繼續收拾地上的鑄件。
等收拾到後排機器時,靳來不經意間擡頭,突然看見袁雨蹲在車間的最後排角落,孤零零的抱着腿,不知道在想什麽。
靳來喉結滾動了下,低下頭面色如常的繼續收拾,直到收拾到他腳邊,低聲問了句,“怎麽還不走?”
袁雨不說話。
靳來拿東西的手無意識的用力,“為什麽來這兒?”
袁雨還是沒說話,只是擡頭炯炯的望着他。
靳來下意識的挪開目光,站起身接着把整間車間收拾完。
半個小時過去了,靳來已經把工作做完,袁雨依然待在原地角落不動彈,靳來只好走過去,擔憂的低頭詢問,“為什麽不說話?是不是誰欺負你了?”
袁雨搖搖頭,頭垂的更低。
靳來有些不耐煩,上前鬼使神差的挑起對方下巴,嚴肅的表情很兇,“看着我,到底怎麽了?說說來這兒當工人好玩嗎?才一天就蔫了?!”
袁雨的眼裏慢慢蓄起眼淚,他忍着沒哭,緊繃着臉,看樣子是被吓到了。
靳來無奈的嘆了口氣,和他四目相對無言,一分鐘後終究是上前把他拉到懷裏,“好了,不兇你了。乖,我們去吃飯好不好?”
袁雨點點頭。靳來看他這麽聽話,不由得嘴角上揚,摸摸他頭發,哄着他的語氣,“一整天了該餓了,我從學校拿的牛肉幹還有一些,沒吃完,等會兒回宿舍拿給你。”
靳來把袁雨拉起來,也不問別的了,關于他為什麽來這兒,又為什麽沒回北京,一概不問。靳來知道,舍不得一個人,是甘願為了對方把自己的姿态放低到塵埃裏,這個人不是別人,不在過去,也不在未來,就在眼前。
之後的日子,袁雨跟着靳來在廠子裏工作,靳來對這些機器熟悉,輕車熟路的操作效率很快,袁雨剛來,就在靳來後面打打下手。這樣靳來照應着他,兩人也能多說上兩句話。
可是一來二去,廠子裏一些老工人開始有了意見,非說袁雨偷懶,不好好幹活。沒幾天就有好事者給廠長打報告說得把袁雨調到另一個車間,廠長最後還真把他調到離靳來最遠的那個車間去了。
新車間裏所有輕活重活都不分青紅皂白的給他,袁雨作為一個新人自然沒什麽話語權,只能乖乖接受。他當然不會在這裏待超過半年,他心裏籌劃着哪天時機碰巧,要制造一場事故,然後帶着靳來逃跑。他身上還帶着微型攝像機,國外高級貨,要把廠子內部情況拍下來…當然,這個想法他從來不敢跟別人說。
袁雨不适合幹重活,本身力氣就不大。然而身不由己,髒活累活重活按規矩肯定是先打發給新人幹。長此以往,袁雨一米七七的個子整天扛着比他還高一頭的鐵件來回跑,但他也找到了竅門(碰瓷的竅門)。
那天靳來正在工作,突然聽同事說有個車間出事了,有人搬東西的時候不小心砸傷了腿。靳來第一直覺會不會是袁雨???不會的不會的。但此刻他心髒差點停止跳動,不顧一切的跑到另一個車間,他眼前模糊,因為看到了倒在地上的袁雨。
砸人的那個鐵件已經被搬開,靳來跑到他跟前,袁雨立刻抱住靳來的肩膀,裝作神情痛苦的說,“我腿沒知覺了……”
靳來語無倫次的慌張問着,哪裏疼。袁雨虛弱的聲音不成調,“都疼……”
靳來不敢耽誤的抱起他沖向醫務室。工廠醫務室的醫生沒有拍片子的儀器,只聽說袁雨是被鐵件砸到的,還一碰哪裏都疼,醫生一時愁眉不展,“有可能骨折了…快送醫院吧。”
老醫生心腸好,怕耽誤時間,直接給廠長打了電話,“喂…這兒有個年輕人…骨折了……對啊工傷啊,我這兒治不了得送醫院,還有個小夥子陪着呢……批準了是吧?那行我跟門衛再說一聲。”
往常情況下,過門衛那道關卡是需要廠長的親筆簽字假條的,但今天情況特殊,門衛收到消息後就直接給兩人放行了。
袁雨一直趴在靳來的背上,這個廠子離市區偏遠,附近出租車都很少,靳來一路背着他在偏僻小道走了很遠,還沒走到寬闊大路。
袁雨回過頭看到離廠子已經很遠了,便一改柔弱,從他背上跳下來,“我們趕緊跑!”
靳來一臉懵,看見袁雨活蹦亂跳跟沒事人似的,不明所以的問,“你的腿……還疼嗎?”
袁雨貼近靳來耳邊小聲說了句話,然後拍拍腰帶內側的微型攝像機,信誓旦旦的說,“聽我的。”
靳來和袁雨一路跑到當地電視臺,曝光了這間鄉下企業的黑心工廠,同時把照片作為有利證據,目的只有一個,把它整垮。緊接着他們又馬不停蹄買了去重慶的票。
然而意料之外的是,他們在火車站進站前還是被廠子裏追來的人給圍住了。
袁雨冷靜看着為首的廠長,冷笑道,“放一個大學生只不過做了一件善事,但再抓回去就是做盡惡事。現在有功夫來抓我們,不如快去廣播電視臺看看,看那些工作人員有沒有把工廠內幕曝光出來,趁還能拿錢擺平事端之前。否則,你完了。”
廠長臉色微變,“你說什麽?”
“我說,抓我們回去沒用的,”袁雨繼續說,“廣播電臺收到了我的資料,在曝光之前,你還有機會阻止,要不然,一起沉淪而已,曝光後我們還是被釋放,你就該坐大牢了。”
廠長回頭對那些人說,“開車,去電視臺!”
靳來和袁雨進了火車站候車廳,乘上開往重慶的列車,時隔近兩年,他們再次踏上重慶的土地。
靳來下車後問,“你進工廠的目的是為了卧底拍下證據曝光他們嗎?”
袁雨笑了笑,“不,最初的目的只是為了救你。我知道拿錢給他們也能解決問題,可你不讓。而且事後我也想到,你在裏面受苦,我卻沒有能力揭發這些黑心工廠,反而給他們送錢,真的太便宜他們!可是工廠戒備森嚴,不親自進去體驗根本就無法得到證據舉報,現在很好,他們應得的。”
靳來心裏感慨萬千,情緒翻湧着,最感動的是袁雨為他不計回報的付出。良久後他走上前,把袁雨抱在懷裏,眼眶濕潤。
袁雨說,“這兒是我們的家,那就重新開始吧。”
“嗯。”
“我們有錢,也有時間。一切剛好。”
作者有話要說: 暫時斷更中,不好意思,十月份開始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