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山路25號(1)

引言

很久以前,我曾丢失了一條獵犬,一匹棗紅馬和一只斑鸠,至今仍在尋找。我曾對許多旅行者說起過它們,描述它們的蹤跡,以及它們對什麽樣的呼喚會有回應。我遇見過一兩個人曾經聽到獵犬的吠聲和奔馬的蹄聲,有人甚至還見到斑鸠飛入雲層後面,它們也急于要找回它們,就像是自己失去的一樣。

——梭羅《瓦爾登湖》

多年前一個下午,沈青來到青山路25號。

她讓計程車司機在街口停下,付了車資,整理了一下大衣的下擺,打開車門下了車。她低頭看了眼腕上的表,時間是14:35,比約定的時間已經晚了5分鐘。對面的信號燈牌還在一下一下地閃着,她走到人行道前等待。

昨天,那個同她約定見面的男人告訴她,從她的學校到這裏有一班長途巴士可以直達。可她在校門口走了兩個街區也沒有找到他說的那班巴士,眼見時間不早了,只好打車過來。那輛計程車帶她穿過了大半個城,駛離道路寬闊的行政區和高樓林立的商業區,高架橋慢慢在眼底消失,裝飾着霓虹燈廣告屏的商業大樓也漸漸變成了低矮擁擠的民居,隔河而望,對岸密密麻麻地高聳着一排排無差別的了無生氣的公共屋邸。不甚寬敞的青灰色的街道邊上整齊地伫立着兩排光禿禿的落葉喬木——間或有幾株顏色灰舊的假花樹雜陳其中,一條條彩燈電線像是一堆破舊的碎布般纏繞在亂七八糟地伸展着的樹枝上。陰晦濕冷的天氣讓這個毫不起眼的街區看起來愈發的灰頭土臉。

她要去的那家餐廳就是位于這個街區北面的一條商業街。說是商業街,其實街上都是些小型的商鋪門面。她朝街對面望了望,很快在那一排花裏胡哨的招牌中找到了那家餐廳的名字:梁記餐廳。那招牌好像很舊了,牌子上的紅色漆字有些已經剝落,玻璃門窗看上去倒是很幹淨,一個中年男人坐在靠窗的桌前盯着面前的電腦發呆,明明是陰天,上方的百葉簾卻不知為何被拉下了一半。

紅燈結束了。沈青穿過馬路,朝那家餐廳的方向走去。一只黑色的野貓忽然從路旁的灌木叢裏竄了出來,沈青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定了定神,走上餐廳前面的臺階,推開了玻璃門。

幾個服務生齊聲向她喊了句“歡迎光臨”。沈青有些不自在地說:“我是…來教英文的。”

服務生們面面相觑,一個年紀稍長的男人見狀,隔着帳臺問說:“是沈老師麽?”

沈青點頭說是。

“去樓上吧,左手第二個房間就是。”男人指了指對面的木造樓梯說。

沈青上了樓,來到左手邊的第二個房間門前,那是一扇日式推拉門,木格子裏鑲嵌着乳白色的磨砂玻璃,門的右側有個小小的凹槽。沈青輕敲了幾下門,門內無人應答。她只好又輕喊了一聲,門裏的人依舊沒有回應。她握了握自己的手腕,這是一個下意識的安撫的動作,她感到緊張或不安時總會如此。

她拉開了門,訝異地發現這房間既不是卧室又不是書房,那裏面亂糟糟地堆滿了木箱和紙盒子,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小倉庫。房間中央鋪了一塊姜黃色的印花地毯,地毯上一方矮桌,一個少年正仰躺在地毯上單手舉着一本書閱讀着,光着的雙腳搭在身前的矮桌上。她愈發地詫異了,因昨天那個與她通話的男人明明說過要補習英文的是他的女兒。

她不知所措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那少年的視線卻依舊沒有從手中的書上移開。她只好再次用手指敲了敲身後的門。少年這才注意到了房間裏的不速之客,迅速摘下耳機坐起身來,警覺地看着沈青。這少年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臉上依舊帶着些稚氣,額前的頭發有些長,幾乎遮去了眉宇間的表情,然沈青依舊從那雙冷漠的眼睛裏察覺出了幾分不悅的、質詢的敵意。

“我是沈青,來教英文。”沈青有些局促地解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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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臉上的神情這才略微緩和,擡手往身後一指,說:“在隔壁。”

沈青道了聲謝,低着頭走到門外,又小心地把門扇合上了。

在隔壁那間不是很大卻十分整潔的卧房裏,沈青終于見到了她要講習英文的學生和她的父親——這家餐廳的老板。

那女孩兒似乎也只有十幾歲,剪了厚厚的齊劉海,濃眉大眼,厚嘴唇,皮膚不算白,體态是與年齡不相稱的豐滿。那位梁姓的餐廳老板一見沈青進門就連忙起身将她迎到了沙發上,一邊介紹自己的女兒說,她叫梁小祯,今年讀中四。這位父親身形粗犷,五官分明,氣質與女兒十分相像。他先是問了幾句交通的問題。沈青連忙為自己的遲到道歉。餐廳老板忙也擺手說,沒關系,老師過來才是辛苦了,那個巴士站臺的位置比較隐蔽,回去的時候叫服務生帶您過去。這男人雖然性格坦率,聲音洪亮,但語氣中總帶着一股謙恭勁兒,自身學識的粗淺使他對所有受過良好教育的人都懷有一種敬意,這種出自禮貌和尊重而刻意保持的距離感使沈青在與他人交談時總會感到緊繃的神經稍微松弛了一些。

餐廳老板梁正林是十多年前移居來港的新移民,早年喪偶,一直孤身帶着女兒在香港打拼,深知在社會底層生活的不易,因而越發地希望自己的女兒将來能在中環或者市政廳裏找份體面而輕松的工作。秋天時,他花了很多錢托人将女兒送去了那所私立中學讀英文課程,可是女兒在英文聽說方面表現太差,最近漸漸跟不上學習的進程了。梁正林心焦如焚,在網絡上四處尋找家庭老師,最後終于找到了正在C大讀研究院的沈青。這位資歷出色的老師的收費自然比普通的家庭教師要高一些,然而,興許是由于想要提升女兒學業成績的迫切,興許是出于新移民固有的自尊,他昨晚在與沈青通話快要結束的時候,特地補充了一句說:“只要成績能盡快提上去,老師的課時費絕對不是問題。”

而正是由于這句話,使沈青最終決定來這裏做家庭老師。她在接到梁正林的電話之前,已經與四五位學生家長通過電話。那些家長一開始還十分熱情,然而一旦談及收費問題,氣氛總會急轉直下。他們說:“老師你又沒有留過學,收費這麽高有點不合理吧。”或者:“我們之前咨詢過,H大英文系的學生比您的收費都要低一些呢。”或者:“老師,您看我們也不是那種大富之家,費用能不能低一些?”那些人仿似從奸詐商人那裏買了高價貨一般的口氣,倒叫她覺得似乎是自己太利欲熏心了。然而她又不能真的像小攤販一般地推銷自己——她不擅與人交流,更何況是讨價還價這種需要極高口才的事情。而梁正林的迫切與自尊,卻讓她省卻了這些叫她覺得十分不舒服的交談。因而即便位置偏遠,她也應承了下來。

課程最終在五點鐘結束。梁正林上樓詢問上課的情況。沈青說;“您女兒很聰明,課程很順利。”這是句實話。梁小祯是個領悟力不錯的女孩,也不像許多高中生那麽驕矜自我,因而她不必花費過多的時間同她做一些不必要的溝通交流——她說的順利指的其實是自己的授課十分順利。當然,沈青對她也談不上喜歡,這女孩兒的聰敏和乖巧至多沒有讓她與陌生人獨處的那兩個小時變得更加難熬罷了。

梁正林又與沈青寒暄了幾句,便送她去了樓下。已經接近晚餐的時間,樓下餐廳裏坐滿了來就餐的客人,服務生們在餐桌和廚房間匆匆忙忙地來回走動。沈青下樓時,他們不約而同地擡頭張望。沈青又開始覺得不大自在。梁正林要留她吃晚餐,她謊說自己與人有約推辭了。梁正林只好将她送到餐廳門口,一邊沖身後喊了句:“嘉文,送沈老師去6路車站。”

沈青回過頭去,下午她在樓上小倉庫裏遇見的那個少年脫掉身上的服務生外套朝她走了過來。她忙向他點了點頭,說:“麻煩了。”他沒做聲,走在她身前推開了面前的那扇門。

車站位于商業街西北側的一條偏僻的街道上,那個叫嘉文的少年帶沈青穿過一個小公園抄了近路。他們走了大約十分鐘,一路上,他一句話都沒跟她說,一直縮着脖子在前面快步走着。沈青也一言不發地跟在他身後。他個子很高,看上去不很健壯,肩膀卻十分寬闊,天氣明明很冷,卻只穿了件藍色襯衫和米色毛衣。他甚至連襪子都沒穿——剛才沈青低頭的時候,恰好瞥見從他那磨得發白的牛仔褲邊和舊球鞋之間露出來的裸|露的腳後跟。她擡起頭來,視線又落在了他的手上。那是怎樣的一雙手啊——寬大、粗糙、指節分明、掌心生着厚厚的繭,手背被冷風吹得皴裂、通紅,怎麽看都不像是一雙少年的手。

仿佛覺察到身後長久的窺探的注視一般,少年突然将雙手插|進了口袋裏。沈青也帶着一種偷窺了他人隐私的歉意移開了自己的視線。

他們終于走出了那個公園。沈青仰頭看了看天空,厚厚的雲層在頭頂瞬息萬變地堆積着,巨大深沉的灰色蒼穹如同海浪一般地翻湧延展。一只白色的大鳥張開廣闊的雙翼從拱形大門的上空掠過,飛過他們的頭頂,發出一聲燥急的、朗然的長唳,倏然間消失在遠空。

“對面就是車站,6路車大約十五分鐘一班。”嘉文指着公園對面那個孤零零的藍色站牌說。

“謝謝,我自己過去等就好了。”沈青說。當然,她覺得他本來也沒打算陪她一起等。

嘉文應了一聲就轉身走了。沈青也走到馬路對面等車。她在一棵香樟樹下等了大約十分鐘就等來了那班車。車上只有五、六個乘客,她找了一個靠窗的幹淨的座位坐下。

夜色一點點在窗外彌漫,街道兩邊的路燈亮起來了。街道兩旁的假花樹和那些纏繞在禿樹枝上的彩燈也亮起來了,這個街區頓時多了幾分俗氣然而生動的神采,白天時那些昏暗的、死氣沉沉的氣氛全然不見了。

黑夜,就像是一塊肮髒的兜裆布,遮掩了一切無法示人的、醜陋的事物的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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