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青山路25號(6)

新年之後,沈青發現她與許嘉文的每一次照面都變得有些尴尬。

從前,當她不知道嘉文對她懷有厭惡之情時,她可以将嘉文對她的冷漠當作性格使然。可是當她清楚地知道那些閃躲或者不耐煩的神情都是緣于對她的厭惡時,她心裏忽然感到局促了——當她既不知道這厭惡的根源,又不能避免與這少年的會面時尤其如此。

她也曾試着在梁小祯談起嘉文時假裝不經意地問幾句,試圖從她的言辭間發現關于這件事的蛛絲馬跡,可這女孩卻什麽都沒有透露給她。因梁小祯每次說起嘉文的事情時其實也是在試探沈青,自上次煙火表演之後,她一直對嘉文撇下她去尋找沈青的事耿耿于懷,迫切地想知道這兩個人目前究竟是什麽關系,然而讓她失望的是,她從沈青那一貫淡然的神情和語氣中同樣沒有找到任何答案。于是,在一番各懷心事的相互試探之後,兩個人均是不得其解。

就這麽過了幾日之後,梁小祯發現沈青和嘉文之間依舊沒有任何的交流,而嘉文每次見到沈青時也依然是神情冷淡,于是她明白過來,那天晚上興許是自己誤會了,也就不再去自尋煩惱地胡亂猜測了。再說,她也已經沒有時間去想這些事情了——最近父親又幫她報了一個鋼琴班,她的周末差不多完全被占滿了。

然而,沈青卻因為一次與嘉文的不期而遇越發地感到困窘了。

那天下午的英文課程結束後,沈青去了商業街附近的一家書店。她在店裏轉了很久遲遲找不到自己要買的書,只好過去帳臺那邊請店長幫她找。店長帶她穿過幾排書架,來到一個不太顯眼的書架前,剛要擡手給她示意方向,卻不知為何突然大喝一聲向前跑去。沈青好奇地走上前去,恰好看見嘉文慌慌張張地從包裏拿出兩本書來朝老板扔了過來。沈青一時愣住。嘉文憤恨地看了她一眼就朝店門口的方向逃去,店長追在他身後罵道:“臭小子還敢來,下次讓我抓住打斷你的腿。”

不過店長只象征性地追了幾步就回來了,一邊将剛才被嘉文扔在地上的兩本書撿起,一邊像是解釋一般地對沈青說:“那混賬小子之前一直在店裏蹭書看,被我發現攆了出去,居然就開始偷書了。看完倒是會還回來,所以我也沒有報警,即便抓住了也只讓社工教育一下。誰知那混小子教而不善,依舊時不時來偷。”

“看來下次要送警察局教育一下才行。”店長補充了一句說。

沈青沒有說什麽,踮了下腳從書架上取下自己要買的那本書,轉身對店長說:“找到了,結賬吧。”

自從這次不光彩的會面之後,嘉文徹底地将沈青劃進了一種毫不避諱的對立關系中。他覺得這女人實在讨厭極了:每天像個性冷淡的老處女一般克制嚴謹地守着自己頭腦的貞操就算了,還偏要在他人面前表現自己在道德上的崇高,這種女人不止讨厭,簡直可恨——所有高尚的情操在他看來都是假正經。

沈青心中明白嘉文對自己的誤解,也想找個機會向他好好解釋一番,卻每每在他故意為之的攻擊性面前望而卻步。

有一次,她上樓時恰好看見他将一個難纏的客人退回的飯菜端進了廚房,不一會兒又端了一盤幾乎一模一樣的出來,快要走出廚房時,他若無其事地往盤子裏吐了一口唾沫。沈青頓時愣住。就在那幾秒鐘裏,嘉文也隔着廚房的門簾望見了她。他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俄而像是挑釁一般地往手中的盤子裏又吐了一口唾沫。

她怔怔地站在樓梯上,心裏想:他從前是不是也在我的盤子裏吐過口水呢,他那麽讨厭我,一定也對我做過這種事吧。想到這裏時,她胃裏突然泛起一陣強烈的不适,連忙回過身去匆匆地上了樓。

還有一次,她來的稍微有些早,梁小祯還沒有從鋼琴課回來,她便在二樓的走廊裏閑逛了一會兒。走到一個存放着木材和谷物的儲藏室時,她忽然聞到了一股煙味。她一面想着怎麽會有人在這裏抽煙一面推開了面前的那扇門,一縷淡淡的煙氣頓時從亂七八糟的木材堆後面飄蕩過來,她試探着腳下向前走了幾步,嘉文帶着詫異表情的臉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她眼前。她心裏一驚,急忙往門口跑去。嘉文忙也急急地追上,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又擡起另一只手将門擋住,俯身看着她說:“又想去揭發我是不是?”

他眼睛裏是憤怒的,心裏卻是慌張的。這個小小的儲藏室其實是他的一個小秘密——他并不怎麽喜歡煙草的味道,卻并不讨厭抽煙時大腦完全放空的感覺,他總覺得,那白色纖細的煙卷在他指間靜靜燃燒的那十分鐘是他沼澤般的人生中最輕松自在的時刻,只有在那十分鐘裏,他覺得那些加注于自己腳下并且不斷将他拉進沼澤最深處的重量好像消失了一會兒。所以每當他覺得需要這種孤獨的幻覺時,他就會抽一支煙。但他從不在其他人面前或者自己的卧房裏抽,因為他不想任何人尤是其收留他的老板知道這個秘密。

然而,這秘密終究還是被眼前這個讓人生厭的女人冒冒失失地撞破了。他與她對視的一瞬間,心中所想的第一件事情是,她一定會大義凜然地将他在儲藏室抽煙的事告發給老板,第二件是老板知道後一定會很生氣,說不定還會開除他。而後他腦中又閃過自己從前在街頭四處打短工,夜晚蓋着報紙睡在公園長椅上的那些日子,這念頭讓他一下子慌了起來——即便是那間不能上鎖的、像是倉庫一般的卧房,也是他目前最不能失去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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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想去告訴老板?”他又慌亂地質問了沈青一遍。

沈青被眼前的境況所驚吓,拼命地搖了搖頭,一面試圖從他堅實有力的右手的束縛中逃脫,然而力量上的明顯差距卻讓她的一切努力都成了徒勞。

幸而這時梁小祯的聲音不失時機地從靠近樓梯的走廊那邊傳了過來,嘉文的手下意識地松動了一下,沈青立刻掙脫了他,手忙腳亂地拉開門逃走了。嘉文想要上去拉住她,卻已經來不及了。

他心情忐忑地立在門口,聽見梁小祯語帶驚奇地問了句:“老師,你怎麽會在那裏?”

“哦,沒什麽。就是…随便看了看。”那女人這樣回答說。

嘉文愣了一下,在牆邊坐了下來,想了想,又去木材堆後面将煙蒂和煙灰徹底地清理幹淨。

那之後整整過了三天,老板也沒有跟他談起抽煙的事情,于是嘉文幾乎确定,沈青應該是沒有将那天下午的事告訴老板,這倒叫他有點意外。不過他又想,那女人多半是怕自己會報複她,所以才不敢說,非是不想。不管怎麽樣,那件事就這麽過去了。

三月末,低氣壓來襲,一股盛夏般的高溫席卷了香港。午餐時間過後,服務生們無精打采地聚在帳臺邊上玩起了桌游。二樓的一間卧室裏,沈青一邊給梁小祯聽寫單詞,一邊努力克服自己的困倦。另一間的卧室中,梁正林正開着風扇睡午覺。忽然,隔壁洗衣店阿姨尖利的叫喊聲将所有的人從這種恹恹的氛圍中驚醒:

“哎呀,不好了不好了,老梁,你們家失火了!”

離門口最近的阿七首先沖出了餐廳,順着洗衣店阿姨所指的方向看去,果有一股濃煙從二樓儲藏室的窗戶飄了出來。

“你們快點上去看看,我幫你們打999。”洗衣店阿姨說。

服務生們慌慌張張地跑上二樓,只見梁正林拎着一只水桶從儲藏室裏大步流星地跑了出來,他們忙也急急忙忙地跑去洗手間接了水去救火。好在火勢不算很大,不一會兒就被撲滅了。梁正林清查了一下損失:不過燒壞了幾段舊木材和幾袋米,牆壁被熏黑了,需要重新粉刷一下。不過梁正林覺得反正只是儲藏室,刷不刷都無所謂。他真正覺得氣憤的是起火的原因——半個小時後,火警終于趕到,他們檢查了一下火災現場,斷定起火原因是有人在這裏吸煙。

梁正林頓時火冒三丈,一等火警離開,就把服務生們召集在樓下餐廳裏狠罵了一頓。

“你們這幫白眼狼,要不要一把火把我這點家底全都燒掉啊?”他在斥罵着服務生的時候手裏一直拿着一把折扇用力地敲擊着帳臺,不一會兒,那把折扇就被敲得七零八落了。

就這麽罵了一會兒之後,他又厲聲問道:“到底是誰在儲藏室裏抽煙了?給我站出來!”

餐廳裏鴉雀無聲。嘉文站在其他人的身後,垂着腦袋,一股深深的恐懼和悔恨向他襲來。他偷偷地偏頭望了一眼,沈青和梁小祯同其他人一樣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裏。不過因為梁小祯遮住了沈青大半個身影,所以他并不知道此刻沈青臉上是什麽表情。

“她會告發我嗎?”他心想。

這心聲與沈青平靜的語氣夾雜在一起,尤其讓人膽戰心驚——“梁叔。”

這個該死的女人!嘉文覺得自己就要把這句話喊出來了。然而只過了大約兩秒鐘,他的心跳就在她的下一句話裏停止了一拍。

“小祯該去上課了。”她用再尋常不過的口吻說。

梁正林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連忙說了句“抱歉”,又讓梁小祯趕緊跟老師去上課。沈青于是跟梁小祯回了樓上。

嘉文依舊呆立在那裏,之後再沒有聽見老板的一句責罵。

因為這場意外事故,那天下午的課程結束的比往常要晚一些。沈青穿過那個綠意蔥茏的小公園,訝異地發現嘉文居然站在對面的巴士站牌下面。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穿過了馬路。

她走到站牌下,沒有主動跟嘉文搭話,只跟他隔着三個人的距離站定,一邊側身望了眼車來的方向。

嘉文有些不自在地将雙手插在口袋裏,過了好一會兒才終于像是鼓起很大勇氣一般地從喉嚨裏擠出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謝謝”。

沈青看了他一眼,淡淡然應了句:“哦。”

“我會利用休息的時間打工把錢賠給老板的。”

沈青不知該說什麽,于是複又回了聲“哦。”

嘉文沉默了一會兒,又問說:“你為什麽沒有告訴老板是我?”

“我只是看見你那天在那裏抽煙了而已,并不知道今天是誰引起的火災。”沈青說。她說的是事實。因為嘉文一直以來所以為的秘密禁地,只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事實上,在他來這家餐廳之前,店裏的服務生就開始時不時去那裏抽煙,或者做一些其他的需要避人耳目的事情。只不過,他們從沒有向嘉文提起過,嘉文也從沒有遇見過,所以才會覺得是因為自己沒有将煙蒂清理幹淨而引起的火災。

“而且,一個喜歡詩歌的人應該不會壞到哪裏去。”沈青又補充了一句。

嘉文有些驚訝地看着她。她握了握手腕,打開自己的手提包取出兩本書來。

“上次你拿的是葉芝的詩集吧,我去學校的圖書館幫你借來了。一本原版,一本中譯本。”她把那兩本詩集交給嘉文說,“以後有什麽想看的書我都可以幫你借,不要再去書店拿了。”

嘉文手裏捧着那兩本詩集,久久地說不出一句話來。不過他沒有再問沈青為什麽要幫他,沈青也沒有解釋什麽。況且,她恐怕也說不上是因為什麽。這是她平生第一次主動想為他人做一件事,興許是由于在意嘉文先前對她的厭惡而在潛意識裏想要彌補一些東西,興許是不想他因為偷書被送到警察局。誰知道呢。此刻她心裏唯一清晰的想法是:因為愛書而去偷書的人,心裏一定孤獨極了,她莫名地在這少年眼中看到了自己年少時的倒影。

那天晚上,嘉文在昏暗的臺燈下看了半宿的詩集,直到淩晨時,他才困乏地枕在書上睡着了。窗外雨聲嘈雜,春天的驚雷轟隆隆地響徹天際,他的夢于是也變得有些吵。他夢見很多人鬧嚷嚷地從他身邊穿過,朝着地平線的方向一直奔跑,他也禁不住跑了起來,就在奔跑中,他發現自己腳下那些讓他沉陷的力量忽然不見了,他平生第一次穩穩地站在了地面上。

天快亮時,雨終于停了,陽光透過雲隙灑落下來,空氣裏蕩漾着一股青草和泥土的味道。不過是個尋常的星期天,他卻覺得,他再醒來時,外面的世界已經起了變化。

作者有話要說: 昨晚上莫名地被打擊了一次。

轉一句楊師兄的狀态吧:雖然知道除了前行別無他法,但還是忍不住想飙髒字兒,當然并不是針對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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