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十七(1)
癸爾王在宮廷漫步的時候,遇見了三個乞丐。國王問乞丐:“人們是欲望越少所得越多,還是欲望越多所得越多?”一個乞丐說:“除了欲望,沒有什麽能使人所得更多。”國王于是同三個乞丐立下約定:如果他們中有人能在第三天正午時睡着,他将得到一千磅的獎賞。第一天,乞丐們只顧興高采烈地各自規劃他們獲得獎賞之後的生活,誰都沒有睡着。第二天,他們開始用盡各種方法阻撓其他人入睡,從大吵大嚷一直到撕破臉皮的扭打。就這樣,第三天正午到來時,誰都沒有睡着。直到國王在他們面前大喊“時間到了”的時候,他們才阖上充血的眼睛,倒在地上打起了鼾。
這是葉芝的一首詩,關于宗教和欲望。[1]
“原來世界上的一切:肉身的貪欲,眼目的貪欲,以及人生的驕奢,都不是出于父,而是出于世界。這世界和它的貪欲都要過去;但那履行天主旨意的,卻永遠存在。”[2]講臺上,穿着長袍的神父正以一種莊嚴的語調講說着。
在關于欲望這個問題上,基督教無疑是持反欲望的立場,因為所有的反基督者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放自己的欲望——當然,偏狹的反基督者最終解放的往往只有自己的下半身和乳|房。基督教認為,只有消滅欲望,将自己的心和價值都維系于主耶稣身上,才能使人臻于完美。然而,卻沒有一種教宗能提供一種行之有效的方法來徹底消滅欲望本身。
沈青盯着神父一張一翕的嘴唇沉思片刻,帶着手裏的詩集離開了那個講座。這詩集正是上次她借給許嘉文的那本,昨天下午她去餐廳時,嘉文把書還給了她,有些扭捏地說了聲“謝謝”。回學校後,她粗略地翻了一下,從原版的那本詩集中掉出了一張電影券。她不禁莞爾。影券這東西本就屬于在數量上只能贈送一對或者以上的,送一張難免有些滑稽。不過,這少年只送她一張,應該是只想單純地表達謝意吧。
自上次的事件之後,嘉文再沒有像以前那樣刻意地疏遠和冷落她。然而他也沒有因此而與她變得熟絡,每次見面時,他不過同她點一下頭,或者至多簡單地打個招呼而已。他同樣也沒有再向她借過書。
雨季很快到了,幾乎天天都在下雨。有時眼見天要晴了,好不容易将雨傘收起來,出門十有八|九會被驟雨阻隔了行程。不太了解香港天氣的沈青,有一回就遇上了這種事。
那天她走出校舍時天空明明是晴的,不想長途巴士只走到一半,外面就下起了雨,等到她終于到達青山路時,車窗外已是大雨如注。她只好将手提包頂在頭上,跑到一株香樟樹下等雨停。然而等了十幾分鐘雨勢也沒有變小的趨勢,她卻忽然地在濛濛的雨幕中看見了嘉文的身影。
她一開始以為那只是個身形與他相似的少年,直到他過了馬路走到她身邊了,她才訝然地問了句:“你怎麽來了?”
他支吾說:“老板叫我來的。”而後就把手中的另一把傘遞給了她。
她撐開傘,與他并行着穿過小公園,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
來到餐廳時,沈青已經遲到了5分鐘。梁正林踩着咯吱咯吱的木造樓梯下樓說:“哎呀,還以為老師沒帶雨傘被阻在路上了,正要去幫你送傘呢。”
沈青轉身看向嘉文,他卻不動聲色地收起傘來,徑自往廚房去了。
那天下課之後,沈青特地留在餐廳裏吃了晚餐。嘉文過來餐桌前送餐時,她輕聲地對他說了句:“謝謝你的傘。”
他撓了撓頭,轉過身去說:“幫我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吧。”
第二次借書之後,沈青和嘉文之間的交流總算不那麽僵硬和別扭了。某個周六下午,沈青踏上木造樓梯時,嘉文正倚在自己卧房對面的窗下讀着那本《卡拉馬佐夫兄弟》。沈青向他打了個招呼,他也對沈青笑笑,似乎沒有要回卧房的意思。她于是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去隔壁的卧房等梁小祯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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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過了一會兒,沈青問說。
“俄國的小說家都挺喜歡。”嘉文說。
沈青點了點頭。
“我認為世界上最優秀的小說家一半都在俄國。”
“為什麽?”
“因為氣候。”嘉文給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
“氣候?”
“只有在寒冷、惡劣的氣候中生存的人,才能形成堅定而敏感的氣質,也才能更加深刻地思考人與自然、世界的關系。所以你看,最好的詩人在不列颠群島,最好的哲學家在巴伐利亞半島,最好的小說家都在伏爾加河畔。相反,很少有偉大的詩人、哲學家和小說家是出生于熱帶的。香港之所以缺乏詩人和哲學家,就是因為這裏大部分時間都是一種小布爾喬亞式的溫潤氣候。”
“這倒是種有趣的說法。”沈青微笑着點了點頭。
嘉文對沈青的回應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一下。在此之前的一周裏,他一直都在考慮要不要試着跟沈青聊些什麽,方才她主動問了那一句,他也就順水推舟地将那個話題聊了下去,不過他在談論文學時其實一直帶着一種像是班門弄斧的、不太自信的、有些退卻的心理,然而沈青認真聆聽的姿态卻使他最終确信,她的确是一個可以做進一步交流的對象。
從那以後,每個周六和周日的下午,沈青總會在梁小祯從鋼琴課回來之前提前十五分鐘來到餐廳,嘉文也總會站在二樓走廊的窗前等她,他們從未就此做過任何的約定,兩個人卻對這約定心照不宣,不言自明。他們都是寡言冷淡之人,然而在彼此面前卻不知為何變得健談了起來。他們試探着向彼此邁開了羞怯的步子,話題也從文學開始一點點地、慢慢地進入了其他的領域,比如電影、音樂之類的。周末走廊裏的一刻鐘,是他們一周中最充實和輕松的時刻。二人都未發覺,就在這些交談和密會中,就連他們臉上的神情也漸漸地變得柔和起來了。
然而,他們的話題又總是有意無意地與彼此的生活保持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有一次,嘉文問沈青是否去看了他上次送她影券的那部電影。沈青說:“看了,雖然平時不怎麽看香港電影,不過我倒是一直很喜歡這種描繪都市小人物生活的電影。”
嘉文說:“那你一定也喜歡另一部,風格跟那部很像。最近正在上映,我準備明天晚上去看夜場。”
“哦。”沈青淡淡地應了一聲。
話題就這樣戛然而止,誰也不知道該怎麽繼續下去,那天的閑聊于是就這麽結束了。第二天見面時,他們之間的氣氛已經有些尴尬。嘉文想不出話題,只好說:“要不要去我的房間看雨?”
沈青對這個提議感到些許詫異,不過還是随嘉文走進了他那間像是倉庫一樣的卧房。嘉文帶沈青繞過房間中央的矮桌和自己的床,一直走到房間盡頭,拉開了窗簾。沈青這才發現,這個房間裏居然有一個小小的露天陽臺。她又上前走了幾步,只見一大片綠色的藤蔓植物纏繞在打濕了的陽臺欄杆上,翠綠的葉子上正滴滴答答地滴着水,恰好落進欄杆下面養着兩條小金魚的玻璃魚缸裏。遠處,公園、河岸、岸邊矮屋的紅色屋頂盡收眼底,煙雨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混沌而又清新的,這城市像一只靜靜睡去的巨獸,所有機械化的聲音都銷聲匿跡,耳中只聽見大自然的喧嘩聲。
“這裏景致倒是不錯。”沈青說。
“嗯,一切都是新的,感覺好像不管今天發生了什麽明天都可以重新開始一樣。”嘉文倚在門框上,凝神望着陽臺外面的雨霧。
兩人沉默了片刻。沈青忽然問道:“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麽問題?”
“你之前為什麽會讨厭我?”
“我哪有。”嘉文狡辯說。
沈青回過頭去看他。他只好說:“那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麽總是一板一眼地守着那些禮儀?”
“外祖母從前是天主教會女校畢業的,所有的禮儀都是她灌輸給我的,後來就成了一種習慣。”
“哦。”嘉文點點頭,“那你為什麽要用餐巾紙擦店裏的碗筷和盤子?”
“因為潔癖。不管我去哪個餐廳吃飯都會下意識地重複這個動作,這并不是我能夠控制的事情。”
“看來之前都是誤會了。”嘉文若有所思地說。
“你就是因為這些事才讨厭我的?”沈青驚訝說。
嘉文笑了笑,沒有回答,只傾身從藤蔓上摘下了一枚半開的粉色花朵:“呶,送你這個,算是賠禮。”
沈青笑笑,接過來将它別在了耳畔的頭發上。
嘉文盯着她看了一會兒,轉過身去看着外面的雨幕說:“晚上,一起去看那部電影吧。”
沈青說:“好。”奇怪的是,她這麽回答時絲毫都沒有覺得這提議是突兀的、或是不合時宜的。
陽臺外面的雨水依舊沖刷着城市,某種橫亘在二人中間的像是磨砂玻璃一般的東西也被這場大雨沖洗而盡了。時間是兩點一刻,沈青走出了那扇門。
作者有話要說: [1] 葉芝:《三個乞丐》。
[2] 《新約.若望一書》。注:文中引用的經句全部出自天主教思高版《聖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