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七(4)

那天早晨,嘉文醒的很早。毋寧說,他幾乎一夜未能成眠。

昨夜他雙手顫抖地讀完了沈青的信之後,心情再也無法平靜下來,心髒因喜悅而狂躁跳動。他捧着那封信走到矮桌前坐下,将信紙平平整整地鋪展在桌上,幾近貪婪地又讀了一遍。他讀得很慢很仔細,即便是不小心遺漏了句子裏的某個标點,他也會停下來再将那個句子重讀一遍。他一邊讀,一邊揣摩着她真摯而懇切的語氣措辭。讀到最後一句時,他激動的簡直無所适從了。這是他十七年來收到的第一封信,也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謙恭地向他道歉和懇求。他于是終于明白過來,那天沈青所說的那句話,不過是由于羞澀而慌不擇言,自己是錯怪她了。他想起自己那天的冷漠言行,心中感到羞愧得厲害,直恨不得立刻沖到她面前擁抱她,大聲地告訴她:“我原諒你啦,你也原諒我那些驕傲無禮的自尊吧!你也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

他就這麽想着那封信輾轉反側,一會兒忍不住回憶信裏的句子,一會兒又思索起明天見到沈青時該說些什麽,就這樣整整想了一夜,直到天快亮時才略微合了一下眼。

午餐時間過後,他匆匆地收了桌子,脫下身上的工作服,跑去樓上換了件幹淨的細條紋襯衫。而後他便像從前那樣拿了本從沈青那裏借來的書,來到卧房對面的窗前等她。

接近兩點一刻時,沈青終于來了,今天她穿了件藏青色的連衣裙,襯得皮膚愈發的白皙。嘉文忽然覺得有些別扭,沈青臉上也有些尴尬,兩人都不知道該怎麽提起昨晚那封信的事,只好幹幹地對視着。過了一會兒,嘉文走上前來将手裏的書還給了沈青,又問她可不可以再幫他借下卷。沈青說好,嘉文說了句謝謝,二人複又沉默。

嘉文一面在心中暗自罵自己呆蠢,一面絞盡腦汁地想着話題,大約一分鐘後,終于擠出了一句:“說起來,你在研究院到底研究什麽啊?”

“語義學。”沈青說。

“語義學是什麽?”

沈青想了想,說:“那你先告訴我一個英文單詞。”

嘉文環視四周,視線掃過走廊裏的紫杜娟,便說:“flower。”

“簡單的說,我就是研究flower這個詞的近義詞、同音異義詞、以及詞源之類的。比如,flower的希臘詞源是flora,希臘神話裏的花神,西風神的妻子。之後Flora這個詞變體為flour,即面粉,在中古英語中,它既代指花,又指面粉,後來才慢慢區分開了。”

“真無聊。”嘉文笑說。

沈青也笑了笑。

嘉文沉思片刻,終于像是下定決心似的開口說:“其實,我也不是完全沒有去讀大學的想法。”

沈青偏過頭去看他。

“不過就算要考大學,也不會再回去中學念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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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不去?”沈青問說。

“因為讨厭學校。”

“為什麽讨厭學校?”

嘉文眼望着窗外密密麻麻的建築看了會兒,淡淡然說:“我本來不想再回憶那件事了,因為每次想起來都覺得很惡心。”他頓了頓說,“中二那年,我參加了一個數學競賽的合宿。訓練營的地點很偏僻,廁所和浴室都很簡陋。帶隊老師是個又黑又胖的中年人,因為待人和藹,所以大家對他的印象都不錯。一開始我也是。可是一個星期後,我卻發現了這胖子的一個秘密。那天的自習課上到一半時,我肚子有些不舒服,跑去上廁所。快要起身時我突然感覺頭頂上方好像有一道令人不大舒服的視線,就是那種被人從背後死死盯着的感覺。我仰頭看去,就看到了那胖子那張扭曲變形的臉。我愣了幾秒才意識到他是在手|淫。我頓時火冒三丈地踹開了門,沖進對面的隔間裏将那混蛋揪了出來,沖着他那張肥臉狠狠地揮了一拳。那混蛋立刻吓得跪在了地上,褲子還挂在膝蓋上,大腿上一灘髒東西。他求我不要把這件事聲張出去,我想要多少錢都可以。我當時真的被他惡心壞了,又沖他臉上踹了一腳就走了。那天我連行李都沒有收拾就離開了那個訓練營。後來,那個家夥居然被調去了教育委員會。有一次我還在電視上看到了他,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可是在我眼裏,他卻依然是當年那個一邊看着中學生上廁所一邊手|淫的變态。反正教育委員會盡是些這樣的家夥。用這幫人指定的教科書教育出來的能是什麽了不起的人?”

沈青一時震驚的啞然無語。

兩個人又默默地在走廊裏站了片刻。英文課的時間很快到了,沈青看了下自己的手表向嘉文告辭。嘉文連忙在身後喊了她一聲,因他覺得必須要對她說句“謝謝”或者“對不起”,或者像昨晚想象的那樣告訴她,她也是他唯一的朋友。可是等他真的喊出她的名字時卻又忽然覺得沒有那麽做的必要。于是他只笑了笑,淡淡地說了句:

“最近天氣很熱,多喝些水防暑。”

秋天到來時,沈青終于擁有了一座自己的公寓。很小的一居室,位置有些偏,租金也不便宜,好在交通便利,周圍的風景、設施也不錯。簽訂合同的那天,她預付了三個月的租金,用餘下的錢請嘉文和梁小祯吃了一次西餐。

這年是沈青副博士課程的第二年,不僅要準備論文開題,還要兼任本科學生的公共授課,有時實在太忙了,她每周便只能給梁小祯上一次課。

她是在一個周四的下午搬的家,嘉文特地從青山路趕來幫她,還順便帶來了上次新買的那盞藍色臺燈當作喬遷禮物送給了她。

傍晚時分,兩人終于将所有的家具、行李搬進了公寓,再粗略地歸置了一下,夜色已在窗外升了起來。沈青去廚房煮了面,跟嘉文并肩坐在一張堆着箱子的沙發上,一邊吃着一邊聊起了天。

一開始兩人只聊了些随意的話題,聊到沈青過去的工作時,嘉文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問說:“你之前說我是你交到的第二個朋友,那你的第一個朋友是個什麽樣的人?”

沈青頓了一下,俄而将手中的碗放在面前的茶桌上,有些出神地看着對面電視機裏聒噪的畫面說:“很溫暖,就像陽光一樣。那個時候我經常想,像我這種人,怎麽配跟她那樣的女孩交朋友。”

嘉文也放下了手中的碗。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特別懦弱的人。因為太害怕周圍的視線,所以總是想方設法地使自己的存在感變得微薄。我從來沒有穿過彩色的衣服,也從來沒有畫過妝,也沒有試着努力考進年級前十,或者主動跟別人搭過話,在大部分的場合我都習慣于保持沉默——中學時,我總是在午餐時間躲進廁所裏看書,也因此聽見了很多緋聞、八卦或者诽謗,不過我一次都沒有開口說過什麽;爸媽離婚後,我爸和他的親戚們曾經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嘲笑過我媽,我也沒有說什麽;工作後,我曾經在樓道裏看到過幾個不良少年欺負一個內向的男孩,那天我還是沉默地走開了。就這麽一直沉默着,後來我在其他人眼中好像真的變成透明的了。”沈青像是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抱膝倚在了沙發靠背上。

“那個時候,辦公室裏沒有一個人跟我說話。他們從不跟我打招呼,談論某個話題時也不會問我的意見,吃飯的時候也不會叫我,就連開會的通知都不會主動發給我。有時我也會覺得十分孤單,不過慢慢地就習慣了。後來,那個女孩也去了那家語言中心。她叫唐雪,是那種既開朗又溫柔的性格,跟所有的人說話時臉上都帶着笑容。跟我打招呼時也一樣。她甚至還邀請我一起吃午餐,可是我那時以為她不過是因為禮貌随口說說,所以從來都沒有答應過。

有一天中午,我像往常一樣跑去一個教室睡午覺,睡到迷迷糊糊的時候忽然聽見教室前面傳來喧嘩聲,我擡起頭來朝那邊看了一眼,原來老師們正在這裏開生日派對。我想偷偷地從後門離開,卻聽見唐雪說了句:‘再等一下吧,沈青還沒來呢,我在她的桌上幫她留了字條。’同事們紛紛說:‘你叫她來幹什麽,反正她什麽活動都不會參加。’唐雪說:‘辦公室裏的人都來了,卻唯獨不叫她,她心裏多難受啊。’同事們又說:‘那女人個性太陰沉了,總是獨來獨往,我們跟她又沒什麽交情,幹嘛要叫她?’唐雪只好也不做聲了。我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沒想到我下午上完課回到辦公室時,辦公桌上居然放了一塊生日蛋糕,下面還壓了一張字條:‘中午大家開生日派對了,一直找不到你,大家就幫你留了一塊蛋糕,有兩顆草莓哦。’後面是一個小小的笑臉。

那之後,我再沒有拒絕過她約我一起吃午餐的邀請,就這樣慢慢地跟她成了朋友。我們那時也是像這樣無拘無束地聊天,她不管去哪裏都會叫上我,有一次她甚至拉着我一起翹班去看了場電影。那是部喜劇片,我直到現在都還記得電影的名字。我們回去學校時被校長教訓了一頓,扣了半個月的工資。晚上她又約我去喝酒,回家的路上下起了雨,我們都被淋成了落湯雞。”

沈青的故事就這麽戛然而止。嘉文有些詫異,便問說:“後來呢?”

沈青沒有回答,就那麽毫無預兆地一直沉默了下去,再也沒有開口說什麽。嘉文凝神看着她眼底的陰影,也沒有再問什麽。

兩人默默無語地坐在沙發上看了許久的電視節目。嘉文瞥見對面鐘表上的時間,向沈青告辭說:“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然而身邊卻沒有回應。

他回頭看去,她已經倒在沙發上睡着了,雙腿蜷縮着,手臂抱在胸前,像個卧在母親腹中的嬰兒。

他坐在那裏盯着她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起身将她抱去了卧室的床上。他又從她的書桌上找了張便箋,在上面寫了兩行字,貼在了他送她的那盞臺燈上:

“有一次,我們夢見彼此竟是陌生人,醒來時,才發現我們本是親密無間。平和的夜與夢。晚安。”

作者有話要說: [1] "有一次,我們夢見彼此竟是陌生人,醒來時,才發現我們本是親密無間。":引自泰戈爾的《飛鳥集》。

幾家,我把這句詩寫進小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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