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十七(3)
葭月之薄雪
落于庭前梅枝梢
粉面點紅妝[1]
出生于香港的許嘉文從未見過雪,不過這并不妨礙他為自己在腦海中創造一個充滿着浪漫主義想象的純白色的世界。
那天沈青看見這幾句詩時頗有些意外。她輕聲讀了一遍,擡起頭來問說:“這是…俳句?”剛才嘉文把上周借的書還給她時,一張卡片忽然從夾頁裏掉了出來,她彎腰撿起,就看見了這幾句詩。
“你寫的?”沈青眼帶笑意地說。
嘉文有些臉紅地上前來搶。沈青将紙片往身後一藏,微笑說:“意蘊不錯,只是不大像你會寫出來的東西。”
“還我。”嘉文說着又要來搶,沈青連忙側過身去。兩人争搶間,樓梯口忽然閃出梁小祯的影子,二人不禁愣住。
梁小祯也怔怔地望着他們,臉上現出一絲沮喪的神情。
近來在店裏的服務生們中間流傳着一件緋聞,說是沈老師跟嘉文好上了。梁小祯一開始并沒有在意,因為她先前也曾有過這方面的猜測,可是後來那件事不是被證明只是她的誤會而已嗎?所以,這次的流言一定也只是些沒有根據的臆測,反正那幫人一天都晚都很閑,總會編出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然而,有一天,當她無意間聽見了服務生們對流言始末的議論時,她又覺得那些本來模糊不清的流言突然具有了一個清晰的輪廓,因而一下子變得可信起來了——
“沈老師每天來的都很早啊。”
“是啊,來了也不去小祯房裏等她,老是站在走廊裏跟嘉文聊天。有一次我想過去打個招呼,結果他們卻一同進了嘉文的房間,十幾分鐘都沒出來。也不知道在裏面幹什麽。”服務生阿華講到最後時不懷好意地補充了一句。
其餘的服務生也嘻嘻哈哈地調笑說:“十幾分鐘的話,做一些事情足夠啦。”
他們的笑聲讓梁小祯一下子火大了起來。她怒氣沖沖地跑下樓,踩得木造樓梯咯吱作響。
“一天到晚什麽都不做,就知道在這裏講閑話,我明天就告訴阿爸把你們都攆出去。”她滿臉通紅地講完便又“蹬蹬”地跑上了樓。服務生們面面相觑,不知道這個向來和善的女孩為什麽突然發這麽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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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小祯回到自己的房間,無力地伏倒在床上,眼淚在眼圈裏打轉。方才服務生們最後那句話深深地刺痛了她,她腦中過了很久都還在嗡嗡地響。
那之後整整一周她都有些精神恍惚。好不容易捱到了周末,她翹掉了鋼琴課,跑到車站對面的小公園,冒着酷暑等了沈青一個小時,見她來了就悄悄地從樹叢裏走出來,一路跟着她回了餐廳。
服務生們見她跟在沈青後面進門都有些訝異。她示意他們不要聲張,一個人輕手輕腳地上了樓。不想剛走到樓梯拐角,就看見沈青和嘉文暧昧争搶那張紙片的情形。她頓時僵在了那裏。
走廊那邊,沈青和嘉文也因為尴尬而沉默良久。梁小祯定了定神,微笑說:“你們搶什麽呢這是?也讓我看看。”
“沒什麽。”嘉文忙從沈青手裏奪下那張紙片,揉了一下,轉身回了自己的卧房。
梁小祯于是也朝自己的卧房走去。沈青跟在她身後,有些不自在地攏了下耳鬓的頭發,說:“今天回來的很早啊。”
“是啊。”梁小祯不鹹不淡地說,俄而又報複一般地說了句,“老師覺得不方便嗎?”
沈青愣了一下,沒說什麽。
那天的英文課上,梁小祯自始至終都是心不在焉的。她的視線久久地停在沈青那兩片櫻花瓣一般的嘴唇上,然而沈青所說的話她卻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她又觀察起她那小巧的鼻子、鼻翼上那顆小小的痣,以及她清冷的眉眼。梁小祯心想,這女人的确算不得什麽大美人,可是為什麽她舉手投足間卻總是散發着一種淡然的迷人的氣質呢?即便是她眼底那些淡淡的雀斑在她看來都是迷人的。她垂眼寫字的樣子尤其迷人。
可是,再怎麽說嘉文也只有十七歲而已啊,這老女人難道就沒有一點道德觀嗎?梁小祯憤憤地想。然而下一秒,她就發覺歲月并未在沈青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即便未施粉黛,她的皮膚也要比自己的細致的多。還有那對手,簡直白嫩的如同蔥段一般呵。打量到這裏時,梁小祯心中又嫉妒了起來。
彼時沈青正在講解一道語法題,她講完之後問梁小祯是否明白,然而梁小祯卻遲遲沒有回應,她只好又問了一句:“小祯,這道題明白了嗎?”
梁小祯回過神來,說:“老師,我有些累。我們休息十分鐘好麽?”
“哦。”沈青遲疑地放下了手裏的書。
梁小祯垂下雙手,向後仰頭靠在椅背上,佯作休息的樣子,過了會兒,忽然突兀地說了句:“老師,我真的很羨慕你吶。”
“我有什麽好羨慕的。”沈青笑了笑說。
“又漂亮又文雅,連阿爸都說老師是個真正的淑女。老師你不知道,阿華阿七他們都想跟老師談戀愛吶。”梁小祯帶着一種故意為之的戲弄的口吻說。
沈青一時窘迫得不知該如何應答。
梁小祯于是笑說:“老師我開玩笑的,你不要生氣哦。”
沈青也笑笑,說:“其實我也很羨慕你。”
“我有什麽值得羨慕的地方?”梁小祯詫然說。
“長頭發。”
“老師也可以把頭發留長啊。”
“我的頭發是天然卷,一留長就會亂蓬蓬的。”
“哦。”
“左撇子也很讓人羨慕。”沈青又說。
“左撇子有什麽好羨慕的。”梁小祯撇了撇嘴。
“因為跟別人不同啊。”
“為什麽要跟別人不同呢?”
“有時候,跟周圍的人都一樣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梁小祯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心裏卻在想:這女人,心中明明帶着優越感,卻還要假意贊賞別人,實在虛僞極了。
七月半,梁正林來找沈青說了一件事。他想拜托沈青帶梁小祯去C大參觀一下,因為他希望梁小祯兩年後也考進那所學校。沈青說,現在還是暑假,學校裏每天都有很多游客,而且有些設施也不開放,不如等開學再去。
梁正林說:“沒關系沒關系,老師就帶她過去介紹一下圖書館啊、課程啊之類的就行了,等開學了老師就不方便了吧。”
沈青于是答應了下來。
梁正林連忙道謝,又回過頭去對嘉文說:“你也一起去吧,看看人家大學生每天的生活是什麽樣子。等到了秋天,就去找間公立學校讀書。再過兩年也試着考下大學,就算不能考取C大,讀一所差一點的也行。總比在這裏端盤子、擦桌子強吧。”
嘉文沒有做聲,依舊在一旁悶頭擦着桌子。
“喂,臭小子,我說的話你聽見了嗎?”梁正林皺着眉頭朝嘉文喊了一句。
“知道了。”嘉文負氣地将抹布扔在了桌上。
就這樣,校內參觀最終變成了一場尴尬的三人行。次日下午,他們相約在C大校門口見面,沈青帶他們搭校內巴士來到學區。因為梁小祯在場,沈青一路上幾乎沒有與嘉文交談,只粗略地介紹了幾幢标志建築,有時梁小祯問一些問題,她就簡短地答兩句。
嘉文也沒有主動與沈青搭話,而只四下打量着沿途的風景和過往的行人。走過一段林蔭道時,一陣帶着海洋氣息的微風拂過,他轉身看去,遠遠地望見了與天空連成一線的大海,耳中似也隐隐聽見了撞擊海岸的濤聲。幾個手臂裏夾着書本的學生從他身旁經過,他們有的戴着草帽、有的穿着短褲,都是一幅不修邊幅的模樣。嘉文目送他們走進不遠處的一座圖書館,心中沒來由地覺得惬意。他喜歡這裏的氣氛,雖然他也說不上是為什麽。
沈青不經意間瞥見了嘉文臉上恬然的神情,一時有些驚訝,不過她沒有說什麽,只不動聲色地介紹說:“這是文史圖書館,讀文科的話可以來這裏借小說和文獻。”
嘉文走過去,将雙手貼在玻璃窗上向裏面望了望。梁小祯也過去看了看,忽然興奮地指着一個木制招牌說:“老師,你們的圖書館裏還有咖啡廳啊。”
沈青笑了笑,帶他們走進咖啡廳,找了個靠門的位置坐下。不一會兒,那個燙着大波浪卷、塗着大紅色口紅的女服務生就帶着餐譜過來了——沈青上個月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安娜。那天沈青恰巧撿到了寫着她的名字的工牌,還給她時,她請沈青喝了杯咖啡。從那以後,每次沈青來咖啡廳,她都會過來跟她聊兩句。
他們最終點了兩杯拿鐵和一杯蘇打水。安娜過來送咖啡時故意在嘉文面前彎了一下腰,胸前的春光若隐若現。嘉文連忙移開了視線,梁小祯也有些不悅地扭過了頭去。
過了會兒,梁小祯說要去圖書館前面拍照,想讓嘉文陪她一起去。嘉文征詢似的看了一眼沈青,沈青說:“你們去吧,我在這裏等你們。”嘉文只好起身跟梁小祯一起出去了。
他們幾乎剛剛離開,安娜就走過來在沈青邊上坐下了:“很少見你跟其他人一起來啊。”
“帶他們來參觀校園,順便過來的。”沈青說。
“那男孩長得真好看,既帥氣又幹淨。就是眼神有點冷。”安娜朗聲笑說。
沈青沒有做聲。
“親戚的孩子?”
“不是。”
“那…是男朋友?”安娜撫弄着自己肩上的卷發,似笑非笑地說。
“怎麽可能?你不要胡說。不過是個在兼職的地方偶然認識的孩子,就是普通的交情。”沈青急急地解釋說。然而說完之後她又有些後悔。方才她因安娜的那句話感到局促,幾乎下意識地拉開了與嘉文之間的距離,幾個月來的相交被她以一句“尋常的交情”一語帶過,她心中不禁有些愧疚。
然而,嘉文不會知道她心裏這些未能表達的歉意,他所聽見的只有那句“尋常的交情”以及她迫不及待地跟自己撇清關系的急切語氣而已。那句話就像一桶冷水一般将他澆了個通透。他忽然覺得自己先前簡直像個傻瓜,別人只當自己是個“偶然認識”的人,自己竟還一頭熱地對她傾訴衷腸。說不定她在聽他講那些事的時候,心裏覺得厭煩極了,說不定還會把那些事當做笑話講給其他人聽,這實在太可恨了!他隔着門上的玻璃冷冷地看着沈青,眼中流出一絲憎恨的神情。
這神情被一旁的梁小祯看在眼裏,她覺得自己的心情簡直是雀躍的了。剛才她跟嘉文走出咖啡廳之後,忽然發現自己的手機沒電了,只好又折了回去,不想剛走到門口就聽見安娜跟沈青談論嘉文,連忙拉住嘉文在門前站住。而後她便一語不發地旁觀了嘉文臉上由羞赧至憤恨的表情變化,以及這兩人之間那些秘密情誼的終結。
不過她并沒有将心中的快慰表現在臉上。她一直安靜站在門外,一直等到安娜起身離開了,才小心翼翼地對嘉文說:“進去吧。”
嘉文回頭看了她一眼,僵硬地推開了門。
傍晚時,沈青帶嘉文和梁小祯去圖書館附近的餐廳吃了晚餐。
沈青并沒有覺察出嘉文的情緒變化,只以為他依舊是因為梁小祯在場才寡言少語。不想等梁小祯離開去買飲料了,他也還是低着頭默默地吃着盤子裏的米飯,甚至都沒有擡頭看她一眼。
沈青心中覺得疑惑,便問他怎麽了。他卻只悶悶地回了句:“沒怎麽啊。”
沈青心想他興許不願談論自己的心事,便又轉移話題說:“要不順便借些書回去?”
“不用了。”嘉文說。
沈青沒有察覺出他語氣裏的冰冷,兀自說:“之前的那些還沒看完吧?其實那些書都是在文史圖書館裏借的。館裏藏書很豐富,差不多想看的書都能借到,很方便。”
嘉文沒有理會她。于是,她又試探着問說:“要不要考慮一下梁叔的建議?”
“什麽建議?”嘉文終于擡起了頭。
“就是…讀大學啊。”
“為什麽要讀大學?”嘉文将勺子扔在盤子裏說,“因為你在念研究院,而我在端盤子,你就覺得自己高我一等麽?”
沈青對他眼中突如其來的憤怒有些錯愕,嗫嚅說:“我并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覺得讀大學有什麽必要嗎?你現在還不是像我一樣在餐廳裏打工!”
沈青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一時不知該先道歉還是先回答那個問題。而就在她猶疑不決的那幾秒鐘裏,嘉文站起身來獨自離開了。
不一會兒,梁小祯端着三杯飲料回來了,見嘉文不在,便問沈青說:“嘉文呢?”
“回去了。”沈青懊喪地說。
“哦。”梁小祯若無其事地應了聲,沒再問什麽。
那天的事之後,沈青花了整整一周的時間給嘉文寫了一封信。其實那封信她一早寫好了,可是第二天又覺得言辭不妥,只好撕了重寫。就這樣不停地删删改改,一直寫了一個星期。到最後那封信跟最初也沒有多大區別。
第二周她去上課時,将那封信交給了嘉文。那天下午嘉文并沒有在走廊裏等她,她猶豫了一下,走到他的卧房門前,将那封信從門底的縫隙裏塞了進去。
那天上課時她一直有些心神不安。下課之後,她穿過走廊時,特地瞥了眼他卧房的方向,他的房門依然緊閉。樓下的餐廳裏同樣沒有他的身影。她心中不禁有些失落。
其實嘉文那天下午跟着梁正林去采購了,直到很晚才回來。因而他看到那封信時已經是晚上了——他拖着疲憊的雙腳上了樓,拉開卧房的門,開了燈,那個白色的信封赫然躺在門口的地板上。他好奇地撿起來,打開信封,展開信紙,見上面用清秀的字體寫道:
“嘉文:
那天你走的時候好像很生氣,我想應該是我說的某句話冒犯了你,所以寫了這封信向你道歉。因為如果當面道歉的話,我十有八|九無法将自己心裏的想法表達清楚。
不過雖然這麽說,我也不太确定究竟是哪句話冒犯了你。想來應該是勸你讀大學的那句話吧,因為你就是在我說完那句話之後才走的。很抱歉我并不是一個擅長觀察他人情緒的人。
那天你走之前問我讀大學有什麽必要,坦白說我也不知道。從學生時代起,我就不是一個習慣于窮根究底的人,因為質疑一些人們習以為常的事情得到的通常不是答案而是斥責。有一天,我們學習了一篇關于烈士英勇就義的文章,一個成績不好的男生問老師:‘既然烈士已經犧牲了,那作者是怎麽知道烈士犧牲之前的心理活動的呢?’老師在全班同學面前批評他不尊重烈士,學習态度不端正,難怪只能坐在最後一排——那時班裏的座次是按照學習成績排列的,成績不好的學生,不管視力和身高如何,都只能坐在後排。老師說完那句話之後,那男生不好意思地撓着腦袋笑了,其他人也笑。就好像老師說的話是理所當然,作者知道烈士的心理活動是理所當然,那個男生因為成績不好而坐在最後一排也是理所當然。
我想這個世界上應該是存在着一些既定的規則。人們大部分情況下都只會習慣性地接受那些規則,而從不去質疑規則的合法性。我想如果我們一開始被告知2+2等于5,現在也不會有多少人提出異議。因為提出異議者會像那個男生一樣,不止被規則制定者懲戒,也會被遵守規則的人排斥。
因而大多數人都會遵守那些規則,并且循規蹈矩地坐在自己被分配的那個位置上,就像那個男生一直坐在教室後排的位置,窮人一直住在破舊的屋邸,未受教育者從事薪酬卑微的體力勞動,衣衫不整者只能流浪街頭。因為銀行拒絕窮人,大公司拒絕未受教育者,高級俱樂部拒絕衣衫不整者。
除卻一處場所——那就是大學。只有在這裏,人們不會因為貧窮、落魄、或者衣着寒酸而被拒絕和驅逐,也只有在這裏,人們擁有說出2+2=4的權利。[2]這是一個自由之地,容得下所有的生活方式,也容得下所有奇異思想的生長。
我是否曾經說過,我一直在尋找一間上鎖的房間,那對我來說不止意味着隐私、避世,更是一種心理上的安全感。因為我是一個無法在任何一個圈子裏生存的人,而大學卻通過書籍和圖書館為我打開了一個世界,讓我可以将自己鎖進一間房,對門外的一切不聞不問,而且不會因此遭受非議和指責。這也是我為什麽在兩年之後又重新回到了這裏。說到底還是一種逃避吧,這答案好像并不能回答你的問題。抱歉。
寫到這裏時,我突然想起了昨天在一個演講中聽到的一句話:‘世界上一半的夢想是在大學裏破土而生的,雖然未必開花結果,但成長的姿态卻依舊動人。’嘉文,你有自己的夢想嗎?有想要為之堅持一生的事情嗎?我并沒有,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所想的事情都只是怎麽生存下去而已。從前,我每天晚上都會刻意留一點沒有完成的小事,比如:一件沒有洗的衣服,一本沒有讀完的書。因為只有覺得明天還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才能打消‘像我這樣的人幹脆死了算了’這種念頭。可是,從我們第一次站在走廊裏談論俄國小說的那天起,我好像不再需要将生存的意義維系在那些未完成的小事上了。我平生第一次開始期待明天的到來。
嘉文,請原諒我吧,你是我虛度的人生中交到的第二個朋友,也是我目前唯一的朋友。所以,你原諒我吧。
沈青。”
作者有話要說: [1] 葭月:指農歷十一月。這三句是嘉文以575格式仿作的俳句。
[2] 出自喬治.奧威爾的《1984》:“自由就是說出2+2=4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