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橡樹公寓(1)

三月的一天,沈青收到了英文學系博士課程的準入郵件,得以繼續留在系裏研讀語言學。同一天,她失去了自己的公寓。

她接到房東電話那天正在與導師面談。那時她正忙于準備副博士學位的答辯,無暇再去兼職,餘下的研究補助也不足以支付下月的房租,無奈之下只好與房東退了房,重新搬回了校舍裏。自那天起,她就開始隔三差五地在網絡上張貼尋租廣告,然而半月過去了,也依舊無人回應。

有一天,當她坐在圖書館一樓的咖啡廳裏盯着自己發布的那些廣告愁眉不展的時候,安娜突然朝她走了過來。

“你出那樣的價格,除了公屋是租不到其他公寓的。可惜你不是香港人,也不能住公屋。”她笑了一聲,靠在離沈青不遠的門邊,燃起一支煙。

沈青有些不悅地合上了電腦。

“在學校住不是很好嗎?不用交水、電、網絡費用,通勤也方便。”

“我有很嚴重的睡眠問題。”沈青說。

“那就多花點錢租一間高級公寓嘛。”安娜把玩了一下手中的煙,乜斜着眼說,“你家其實很有錢吧?我從你的舉止和穿着裏可以看得出來。難道說你們家破産了?”

沈青沒有理她。

安娜笑了笑,一言不發地抽完了那支煙。過了會兒,她掐滅煙蒂扔在了門外的垃圾桶裏,回過身來似笑非笑地對沈青說:“我倒是知道一個房租便宜的地方,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沈青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安娜卻毫不在意地兀自說道:“如果有興趣的話,明天下午來這裏等我,我下班之後帶你過去。沒興趣就算了。”

次日下午,沈青還是依約去了咖啡廳。安娜見到她時似乎并沒有多麽意外,只像往常一樣微笑着端給了她一杯蘇打水。沈青總覺得她的笑中帶着幾分嘲弄,不過她并未因此說什麽。

大約四點鐘的時候,一個男服務生來替了安娜的班。于是安娜換下工作服,跟沈青一起離開了餐廳。她們搭東鐵來到一個偏僻的街區,又轉乘了一路小巴,終于來到了安娜所說的那座公寓。

安娜帶她繞過一座石砌的圍牆,在一扇青灰色的大鐵門前停下。沈青擡頭望了望,只見鐵門另一側的圍牆上挂了塊木制的牌子,上面用正體字寫了幾個大字:“橡樹公寓”。安娜從包裏翻出鑰匙,開了鐵門一側的偏門,帶沈青走了進去。一座四層公寓突兀地出現在眼前,尖頂白牆,孤零零伫立在一個不大的院子裏,院落裏的草坪修剪的齊齊整整,門庭前種了兩排扶桑花。沈青對公寓的格局有些詫異,安娜解釋說:“這是以前某座學校的舊校舍改建的公寓。”

沈青随安娜走進公寓,一邊跟在她身後上樓,一邊四處打量了一番——樓梯、扶手、走廊的玻璃都有些舊,牆壁看上去倒像是新粉刷的,總的來說仍算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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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一直走到三樓,轉進了左側的走廊,安娜打開302號房間的門,要沈青在門外稍等,不一會兒又帶了一串鑰匙出來,打開了位于走廊盡頭的301號房間的門。沈青推門進去,房間裏空蕩蕩的,隐隐一股消毒藥水的味道。

“房間已經清理過了,之前的租客用過的東西都被我丢掉啦,反正你一定會覺得很髒。”安娜說。

“之前這裏住的是什麽人?”沈青問。

“一個瘋女人,後來在你身後的壁燈那裏自殺了。”

沈青驚恐地看着她。

安娜大笑說:“開玩笑的,之前是我媽住在這裏。”她一邊說着便走到了對面的窗下,點起一支煙來向沈青介紹起了公寓的情況:

“這公寓雖然小了點,不過空調、熱水、網絡都齊全,除了不能煮飯其他都方便,而且租金比公屋還要便宜一點。怎麽樣?挺合适吧?要住嗎?”安娜将手伸到窗外彈了彈煙灰,半眯眼睛看着沈青問說。

沈青猶豫了一下,問說:“這房子,你有出租權嗎?”

“沒有。”安娜一臉坦誠地說,“不過你住的話應該也不會有什麽問題。”

“那是觸犯法律條例的吧。”沈青有些不悅地說。

“得了吧,你也不是第一天觸犯法律條例了。”安娜嗤笑說,“你先前瞞着系裏去校外打工的時候考慮過這個問題嗎?既然那麽需要一座私人公寓,那就不要再管途徑是不是正當啦。”

沈青心裏愈加地惱火起來。

安娜回過頭去,向窗外吐了口煙氣,漫不經心地說:“你放心吧,這房子不是政府管轄的,就算被發現,那些人也不會送你去警察局或者将你遣返回大陸的。”

“那些人是什麽人?”沈青問道。

安娜沒有回答。

沈青沉默片刻,說:“你讓我再考慮一下吧。”

“哦,随便你。”安娜應了一聲,沒再說什麽。

那之後過了三天,沈青在左右權衡之下還是從安娜那裏租下了公寓,因她的失眠症越發的嚴重了,而且,那天臨走時她留意了一下街區四周的環境,除了幾家小商鋪,一座小公園,就只有一座天主教堂而已,看上去實在不像什麽治安不良的混亂社區。

簽訂租房協議的當天,沈青就搬進了橡樹公寓。安娜尋了個警衛外出就餐的空隙,幫沈青請了附近的工人搬了家具,又幫她收拾妥當,臨走時,特地叮囑她說:“那警衛是新來的,應該不會為難你,不過要是問起你來,你就說上月有事沒回來。”

沈青點頭說好。安娜又補充說:“還有,不在家時不要開窗,垃圾不要放在樓道裏。”

沈青心中有些疑惑,不過轉念一想就算問了她估計也不會說什麽,于是也沒再詢問下去。

就這樣住了幾日之後,沈青漸漸适應了公寓裏的生活。公寓一天到晚都很安靜——有一天,她在公寓裏待了一整天,除了下午一刻時樓下庭院裏突然響起的割草機的聲音,其餘的時間裏,這座公寓安靜的就像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而且,這裏的每個人似乎也總是小心翼翼地隐藏在自己的世界裏,時刻與他人保持距離,有時就算是與她迎面遇見,也只是低着頭匆匆走過。因而她入住之後的一周裏,除了安娜,居然再沒有其他人跟她說過話。這于她倒是省去了許多交流照應的麻煩。

只是,有時也會遇上一些讓她意想不到的事情。有一天,她抱着一個裝滿資料和論文的文件箱出門,手機突然在身後響起,她只好将文件箱放在門口,回房間接了電話,然而再回來時,那文件箱卻已經不見了。她在走廊裏來來回回找了幾遍仍是沒有蹤影,最後不得已去隔壁找安娜幫忙。

安娜聽完之後,一句話都沒說,面無表情地走出門外。沈青連忙跟在她身後出門,只見她走到隔壁303公寓的門外“咚咚”地敲起了門。門內無人應答,安娜卻依舊用力地拍着門,一邊大聲地喊道:“再不開門我踹門了啊。”

對面的那扇門這才緩緩地敞開了一條縫隙,門裏的人一邊不悅地問安娜來幹什麽,一邊用手臂擋着門試圖阻止她進去,誰知下一秒那扇門就被安娜一腳踹開了,一座幾乎堆至房頂的垃圾山映在二人眼前,沈青不禁吃了一驚。安娜卻不動聲色地繞過那座“小山”踩着一堆舊書、舊衣物走到房間裏側翻找了起來。沈青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四下環視了一下,這房間幾乎被各種各樣的廢舊雜物全部塞滿,不要說過道,就連床都看不到在哪裏了。

過了片刻,安娜終于搬着沈青那只文件箱費力地走了出來,沈青從她手中接過,感激地說了聲謝謝。安娜卻一臉火大地說:“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要随便把自己的東西放在樓道裏嗎?這家夥是個垃圾收藏癖!樓道裏不管放什麽都會被他拿走的!”

沈青驚訝地回頭看去,這才發覺身後的男人正是她此前在圖書館的咖啡廳裏時不時看見的那個帶着厚眼鏡的小個子服務生。

“這不是…你的同事嗎?”

“哈?誰是他同事啊?咖啡廳怎麽會雇用這種人?”安娜一臉不屑地說,“他在你們學校一個十分冷門的圖書室裏做圖書分類員,只是偶爾過去咖啡廳的收銀臺代班而已。這家夥幾年前就開始亂撿垃圾了,什麽都撿,搞的走廊裏臭烘烘的像個垃圾場,被我們投訴了幾次之後,現在好不容易不再撿那些容易腐敗的垃圾了,可還是喜歡到處亂翻別人扔掉的垃圾袋。”

“跟個變态似的。”安娜最後補充了一句。

門口的小個子男人窘迫地搓着衣角,滿臉通紅地辯解說:“你們丢掉不要的東西我為什麽不能拿回來?”

“人家只是暫時放在門口而已,你問都不問就拿走,那樣是在偷竊吧!你要學四樓那小偷嗎?”安娜一幅教訓少不更事的孩子的口吻。

那男人頓時羞愧地低下頭去不做聲了。

安娜也沒再對他說什麽,轉而回頭對沈青說:“我再提醒你一下啊,以後最好不要跟403的女人打交道,不然對你名聲不好。也別跟406的女人對視。401的男人如果跟在你身後的話,直接報警就是了。還有…算了,總之不要跟4樓的家夥來往就是了。”她最後帶着一副不勝其煩的神情下了一個草率而籠統的結論,而後完全沒有在意沈青臉上困惑不安的表情,徑自回了自己的房間。

然而,只幾天後,沈青便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緣由。

那天下午,沈青正在公寓看書,忽有人來敲門,她打開門來,一個神父打扮的男人和一個修女打扮的女人站在門外。沈青疑心教會的人為什麽會來找自己,剛要問他們來做什麽,那位修女就首先開口了:“你好,我們是來審查住戶資格的。”

沈青心中不由地沉了一下。

“請問你跟安心蘭女士是什麽關系?”修女又問道。

沈青一時有些困窘,就在這時,安娜忽然從走廊那邊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未及停下喘口氣,就急急地向修女解釋說:“她是我妹妹,從大陸過來的。”

神父回頭望了她一眼,又轉過身來看着沈青說:“是這樣嗎?”

沈青擡頭凝視着他那雙沉靜而深邃的眼睛,垂下眼去低低地說:“不是。我是C大的學生,因為找不到私人公寓才暫住在這裏的。”

“你多什麽嘴啊?”安娜氣惱地沖她喊了一句。

修女瞪了她一眼,面色冰冷地對沈青說;“小姐,我們教會改建這座公寓,是為了救濟那些沒有公屋申請資格或者暫時租不到公屋的窮人們,你一個大學生,享受着最優渥的學習和生活環境,卻還要在這裏跟那些人争搶入住資格,你就不會覺得于心有愧嗎?”

沈青聽她語氣中滿是氣憤和指責,心裏果真覺得羞愧了起來。

“你先別怪她,興許她不知道這些事呢。”神父在一旁說了一句。沈青感激地觑了他一眼。從剛才打開門的那一刻起,她就覺得那神父看起來十分面熟,可她又一時想不起究竟是在哪裏見過他。

“對啊,修女你罵她做什麽?房間是我租給她的,她從頭到尾都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安娜也幫腔說。

“那你明明知道,為什麽還要轉租給她?”修女厲聲說。

“我媽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我租給她怎麽了?”安娜毫不示弱。

修女登時氣結,索性不再理她,只回頭對沈青道:“總之,你住在這裏是不合規矩的,請你盡快搬走吧。”

安娜又替沈青辯解起來,修女沒有再理會她,神父依舊帶着那種置身事外的平靜的神情站在修女身後,于是沈青終于意識到,她又要失去自己的公寓了。一種失眠之後獨有的感官上的痛苦在一瞬之間占據了她。她聽見修女又對她說了一句最後通牒之類的話,安娜又辯解了一句什麽,神父一直默然無語,而後他們一路争執着走到了樓梯的轉角,一個金屬物從某人手中掉落,清脆地敲擊在了樓梯扶手之下的欄杆上,那尖銳刺耳的聲響震痛了她的聽覺,于是她大步跑到了樓梯口,幾乎哀求地對那個站在樓梯上的如同神一般的男人說道:

“神父,你救救我吧,我真的很痛苦。”

神父、修女和安娜齊齊地回過身來看她。

“您知道連續失眠一個月之後的感覺嗎?來香港這兩年,我有一大半的時間都在失眠,每次失眠的時間都在一個月以上。那感覺就像是你身體中所有的細胞和機能都一點一點地被百足蟲吞噬掉了,只有聽覺還在毫無必要地活着,以便讓你清晰地聽見這世界對你的厭惡。我每天晚上都能隔着耳機清楚地聽見從室友的床上傳來的音樂聲,每天早晨她們一翻身我就會醒來,有時甚至她們在樓道裏低聲說起我的名字時我都會醒。我覺得我的聽覺已經無法再入睡了,我每天都能聽見許多別人聽不見的聲音,有時我甚至連虛幻的聲音和真實的聲音也分不清了,一些可怕的聲音也開始在我腦中生長了起來。有一次,我在大街上遇見一個席地而睡的流浪漢,那天明明那麽熱,可是他居然能在太陽底下睡得那麽香。我在他面前站了大約十分鐘,心裏居然不可抑制地嫉妒了起來。我聽見大腦中有個聲音在說:為什麽這個對社會一點用處都沒有的人可以擁有這麽安然的睡眠呢?這個世界上明明有那麽多正在失眠的人,為什麽他卻可以睡得這麽安穩呢?這種人為什麽不去死呢?不過仔細想想,我對這個世界來說好像也是個沒有半點用處的人,我大概也早應該去死了。

我也曾試着去醫院求醫生幫我開一些安定片,可是他們每次都懷疑我有自殺的傾向而拒絕我的請求。可是事實上,我只是個連自殺都不敢的膽小鬼而已啊,這幾年來我曾經不下十次地站在不同大樓的頂樓上,可是一次都沒有勇氣跳下去。這些年來,生與死的念頭沒有一刻不在交替地折磨着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神父,你是上帝的使者,你一定可以聽見上帝的聲音對不對?所以,我求你救救我吧!”

神父和修女久久地立在樓梯上,沒有應答。在一段長久的沉默之後,神父以一種緩慢而深沉的語調回應說:“算了,修女,讓她住在這裏吧。神愛世人,不會因其痛苦多一點就多愛他幾分,痛苦少一點就少愛他幾分。因而我們也不能因為有人正在經歷切膚之痛,就不去拯救那些經歷心靈之痛的人。還記得我們為什麽将這座公寓取名為‘橡樹’嗎?永恒主指引亞伯蘭去迦南之地,亞伯蘭在迦南的橡樹之下找到了神谕。我們也希望那些迷惘的人們能在這裏找到心靈的歸宿。”

沈青仿佛看見一束光在自己眼前照了下來,而神父的面容也在她眼中愈發地清晰了起來。她這才發覺,他眼中竟帶着與自己相似的倦意,而他臉上的神情,與其說是動容,毋寧說是疲憊。她心裏想,興許他只是因為我方才那番聒噪的話不堪其擾了才同意了我的請求也說不定。不過這些都無所謂了,重要的是,她終于留住了自己的公寓。

神父臨走前還對她說了一句話:“孩子,願你也能找到內心的安寧。”他說這話時臉上一瞬間恢複了神聖莊嚴的神色,于是沈青終于想起,這神父正是去年在學校的講座上告誡基督徒們“摒棄情|欲,遵行神的旨意”的良一神父。

修女也對她說了一些話。她是在神父離開之後偷偷來到她的房間告誡她的:“孩子,我這是好心在勸你,你知道這裏住的都是些什麽人嗎?401住着一個有偷竊癖的男人,402住在一個瘾君子,403住着一個妓|女,406的女人是個狂躁抑郁症患者,其他的房間裏,一半住着些心理不健全的人,另一半是些為了生計無所不為的窮人。你真的想跟這些人住在一起嗎?”

沈青想了想,說:“謝謝您的提醒,不過我并不覺得我與他們有什麽不同。”

修女嘆了口氣就離開了。

于是,那年的四月,沈青與偷竊癖、瘾君子、妓|女、狂躁抑郁症患者、心理不健全者、貧窮者住在了一起。

然而,她卻覺得,她的生活從未像現在這樣輕松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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