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橡樹公寓(2)

搬進橡樹公寓的第三周,沈青被邀請去參加了教區的團契。

說是邀請,其實多少有些強制的意味——住在橡樹公寓裏的人在入住之前都與教會立下契約,須得在天主教節日和星期日來教堂望彌撒,并且定期參加教會組織的團契。若是不能遵守,則會被教會認為藐視天主,不可教化,從而被取消入住的資格。

安娜說,住在橡樹公寓裏的都是些已經被全世界放棄的人,神父允許我們住在這裏,是想告訴我們,神沒有放棄我們。神給我們一個栖身之所,我們把自己的靈魂和信仰交給神,挺合理的。

說到這裏時,她又語帶戲谑地補充了一句:“就像站街女的任何一次交易一樣合理。”

這女人骨子裏有股青春期少年一般的叛逆勁兒,這叛逆使她對所有一本正經的嚴肅事物都持一種對立和嘲弄的态度。每每她對教會或者電視新聞裏那些大人物冷嘲熱諷時,沈青總忍不住想起住在那家餐廳二樓倉庫裏的那個信奉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少年。

這次團契如大多數團契一樣是由講經與禱告的儀式開始的。神父今日講的是《新約》裏的《若望一書》,講了沒幾句,住在安娜隔壁的那個有垃圾收藏癖好的小個子男人就推門走了進來。他向神父解釋說,自己的腳踏車不知被誰紮破了輪胎,他只好從公寓那邊跑了過來,因而才遲到了。神父點點頭,示意他找個位子坐下,繼而沿着剛才被打斷的地方講了下去:

“天主是光,在他內沒有一點黑暗。如果我們說我們與他相通,但仍在黑暗中行走,我們就是說謊,不履行真理。但如果我們在光中行走,如同他在光中一樣,我們就彼此相通,他聖子耶稣的血就會洗淨我們的各種罪過。如果我們說我們沒有罪過,就是欺騙自己,真理也不在我們內。但若我們明認我們的罪過,天主既是忠信正義的,必赦免我們的罪過,并洗淨我們的各種不義…”[1]

講經、禱告之後是分享儀式。依照慣例,沈青作為新教友首先介紹了自己,并且對教會的收容救濟做了感謝:“我感激天主對我的施予和憐憫,我從此願信仰侍奉天主,願天主寬恕我省察不到的罪過。”

神父說:“仁慈的主會寬恕你的。”俄而又環視四周,視線最終落在後排座位上的一個年輕女人身上:“現在由我們的姊妹星晴與衆教友分享吧。”

星晴正是住在403的那個女人,年紀看上去只有二十三、四歲,眉眼清純,衣着得體,全然看不出是做那種事的女人。

沈青看着她從長椅上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裙下擺,帶着一種幾乎純真的神情說道:“我叫星晴,我希望主能寬恕我所有的罪惡,允許我死後去天國,因為我希望在那裏見到我那不幸死去的孩子。”

沈青此前聽安娜說過,這女人兩年前曾生下過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可惜因營養不良,未滿百天就夭折了。

星晴剛剛告解完自己的罪過和願望,坐在附近的幾個男人口中便發出了幾聲不懷好意的嗤笑,神父威嚴地朝那個方向掃視了一眼,那幾個男人臉上頓時恢複了肅穆的表情。神父又将視線移回到星晴身上,開口說:“我主耶稣曾在一個法利賽人家中遇見一個罪婦,她以眼淚濕了他的腳,以頭發擦幹,用口抹上香液,她的信德感動了主,她的罪也因此得到赦免。因而只要你從此虔誠侍主,不再做那淫邪之事,你的罪過也會得到寬恕的。”[2]

星晴虔誠地在心口畫了個十字,重又在長椅上坐了下來。

下一個發言的是那個有“垃圾收藏癖”的小個子男人。他叫阿甘,父母早亡,是個在福利院長大的孤兒。他的本名叫甘逸凡,因大家都覺得這名字與他的形象氣質太不搭調,索性就叫他阿甘了,反正他看起來跟電影裏的阿甘一樣又呆又傻。他從不坐地鐵和巴士,不管去哪裏都騎着他那輛老舊的腳踏車,因他覺得現代科學就是一個巨大的騙局——他的眼睛曾做過激光矯正手術,現在一到傍晚他就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他也曾因為齲齒而換過幾顆假牙,從牙醫那裏回來之後,他就開始反複做一個将牙齒全部咬碎的噩夢。于是,他開始對現代科技産生了一種抵觸感,尤其是電器——他腦中總有一個電器突然爆炸的臆想,因而若非迫不得已,他絕對不接觸任何與電有關的東西。如果有人遞給他一臺手機,他會像扔掉一顆定時炸彈一樣地扔掉它。大家都叫他傻阿甘,他也總是樂呵呵地答應着從不辯解什麽。

而今,已經沒有多少人知道,他曾是C大數學系的高材生,可以毫不費力地心算出四位數的乘法和八位數的開方,以前還曾代表香港參加過一個國際論壇。他剛讀大學的時候,教授們都斷言這孩子以後會成為一個大師,甚至讓他參與了一些重點項目的研究。可惜只過了兩年,他的腦袋就漸漸變得不正常了。有一天,他聲稱自己解開了數學界的一個懸而未解的謎題,教授們大喜過望地問他解法,他卻哭着說自己的演算紙被一個外國特工偷走了,不知道丢在了哪個垃圾箱裏。教授們這才知道他大概是發瘋了。他們也曾帶他接受過治療,可是心理醫生卻說,他的心理狀态已經不适合再從事學術研究了。他就這樣被迫退了學,一個教授覺得他可憐,就推薦他去學校圖書館的一個冷門圖書室裏做了圖書分類員。從那以後,他就開始搜集別人丢掉的垃圾,希望有一天可以找到那張丢失的演算紙。起先,他只是收集紙質垃圾,可是後來他發現所有被丢掉的垃圾裏都隐藏着一些秘密,因而便開始不分種類地收集垃圾了,不幾年,他的房間就被來自這個城市各個角落、各個階層的大大小小的秘密塞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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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此,他辯解說:“我只是想藉由那些秘密找到我的演算紙而已,我絕對不是什麽可疑的窺陰癖。”

一陣夾雜着厭惡和鄙夷的笑聲四起,站在神父旁邊的修女擡起手來向下壓了壓,衆人才又安靜了下來。

阿甘的臉早就紅的如同豬肝,神父安慰他說:“智慧的天主告訴我們:‘尋找有時,遺失有時;保存有時,舍棄有時’。[3]與其在虛妄裏尋找,不如在現世裏前行吧。”

“怎麽會是虛妄呢?”阿甘一臉認真地說,“我真的丢了那張演算紙,如果找回來的話,我就能解開那個百年的謎題啦。”

衆人紛紛說:“神父,你不要再管這個瘋子了,我們聽其他人的分享吧。”

神父只好應允,又點了安娜起來發言。

安娜卻只靠在椅背上懶懶地說了句:“我是安娜,我是一個貧窮的無産者。”

“還有呢?”神父說。

“沒啦,就這些。”安娜戲弄一般地對神父笑了笑。

神父只好無奈地讓其他人發言。

沈青回頭看了眼安娜,她又帶着方才那種戲弄般的笑容對她笑了一下。沈青于是又回過了頭來。

她與安娜熟識已近一年,然而,她對這個渾身上下散發着神秘氣息的女人仍舊是一無所知。她從未見過安娜的母親,也沒有聽她提起過其他的親人或者朋友。這一年來,她見過的唯一一個與她交往密切的人,只有那個叫安東尼的男人而已。

安東尼比安娜年長四、五歲,身材高大,氣質儒雅,在一家外資銀行有着一份體面的工作,沈青每次見到他時,他都是穿着一身考究的西裝,別着精致的領帶夾,下颌的胡須剃得幹幹淨淨的,鬓角也總是修得整整齊齊。沈青一開始以為他是安娜的哥哥,可安娜卻說不是。某天她又問安娜他是不是她男朋友,不料安娜卻大笑着沖那個正在餐臺前等着取餐的男人喊道:“喂,她剛剛問我你是不是我男朋友呢?”

安東尼面無表情地端着餐盤走了過來,将沈青和安娜點的午餐端到了二人面前,自己也坐在對面一言不發地吃了起來。

安娜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俄而冷笑說:“怎麽可能啊?他不過只是個欠我很多東西的家夥罷了。所以我怎麽差遣他都行。”她一邊說着就故意将自己的面打翻在他的西裝上。

沈青登時驚住。

“這麽幹的東西怎麽吃啊?你不知道幫我加份湯啊?過去重新幫我買一份!”安娜像是差遣仆人一般地對安東尼說道。

安東尼放下手中的筷子,擡起頭來冷冷地看着她。然她卻挑釁一般地直視着他說:“怎麽?你有意見嗎?要不要去跟你哥或者你爸媽講一下啊?”

安東尼隐忍地沉默了幾秒,站起身來朝餐臺走去。

沈青依舊沒有從方才的狀況中回過神來。安娜卻若無其事地對她笑說:“沒事啦,你吃你的,不用大驚小怪。我說過,他欠我的,我向他提什麽要求都不為過。”她頓了一下說,“你知道我的工作是怎麽來的嗎?”

沈青沒有做回答,安娜于是在一旁兀自說了下去:“有一天我跟他說:‘喂,我沒錢啦。’他居然立刻從包裏取出了一沓錢來給我。我将那些錢扔到他臉上說:‘你當我是乞丐還是妓|女啊?我有手有腳為什麽要你的錢?給我份工作啊蠢貨。’他問我想要什麽樣的工作。我說:‘我不想在寫字樓裏工作,裏面的人都冷冰冰地像臺冷櫃。當然也不想做太辛苦的體力活兒。工作最好清閑一點,地點的話最好在學區,因為我對男大學生很有好感。’所以他就跟一個校友托了點關系開了那間咖啡廳。”

“反正他家也不缺錢。”她最後笑着補充了一句說。沈青忽然對她臉上那種自鳴得意的笑容有些反感。

那之後,她又在咖啡廳裏遇見過安東尼幾次,每次安娜都是那種高高在上、飛揚跋扈的姿态,而安東尼卻一次都沒有對她發過火。她心想這男人一定有什麽可怕的把柄被安娜抓在了手裏,可她又實在想不出像他這樣得體的男人會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

她正思忖着,忽聽見良一神父的聲音從講堂前面傳了過來:“今天的團契就到此為止吧,請大家中午去教區的餐廳一起就餐。”

衆人紛紛起身離席。星晴卻提起一個偌大的行李袋徑自向神父和修女那邊走了過去。安娜出于好奇,也拉着沈青一同過去了。二人走到近前,聽見星晴對神父說:“神父,上次您說教區的一個福利院正在幫孩子們募捐衣物,我也想捐一些東西。這都是我從前幫兒子買的衣服,已經消過毒了。還有,這是我自己烤的餅幹。”她一邊說着就從行李袋裏取出了一袋手工曲奇餅,“您也幫我帶去送給孩子們吧。”

神父說:“好,我一定幫你送去,天主會看見你的仁愛之心的。”

星晴莞爾一笑,同神父告辭。

不料想,她幾乎剛剛離開,修女就忙不疊地從神父手中奪過那只行李袋扔進了講堂角落的垃圾桶裏,而後又一臉厭惡地取出手絹擦起了手。

沈青愣了愣,未及反應,就聽見安娜在一旁冷冰冰地說:“修女,您這是做什麽呢?”

“那種女人的東西,哪能送去給小孩子?要是得了病怎麽辦?”修女依舊是一副嫌惡的表情。

安娜冷笑一聲,走到垃圾桶邊,從裏面撿起那袋曲奇餅,滿不在乎地取出一塊大口地吃了起來:“也是哈,修女要是染上梅毒就麻煩了。”她說完又回頭對修女笑了一笑,然後就抱着那袋餅幹走出門外。修女頓時一副被噎住的樣子。

神父嘆了口氣,走到垃圾桶旁撿起那只行李袋提着走了。沈青忙也跟了上去。

此後的幾次團契也都是大同小異。有時,沈青聽見神父以一種深沉緩慢的語調講解那些神聖的經文的時候,會有一瞬間覺得自己真的成了那位能夠包容和救贖一切罪過的天主的信徒。可是下一秒,她又懷疑有些罪過是否值得或者應該被救贖。她越是這樣想,越發覺得自己好像陷入了當年曾令那少年疑惑迷惘的困境裏。

安東尼近來也開始參加團契了,安娜硬拉他來的。沈青最近才從她那裏得知,安東尼竟然是良一神父的親弟弟——某天,安娜當着二人的面說:“比起我,這家夥更需要在他哥哥面前忏悔一下。”

而正是由于這幾次團契,使沈青與安東尼走近了一些。他甚至單獨約她出去吃過幾次飯,她對他并無愛慕之情,然而,不管是他沉靜的性格還是他的紳士風度,抑或是她從他身上隐隐感覺到的心理上的不健全,都讓她覺得與這男人的相處是輕松的。因而,如果不是因為後來發生了那件事的話,她大概已經在跟安東尼交往了也說不定。

那天,團契結束後,沈青發現安娜與安東尼不見了,便出去找他們。不想剛走到走廊的盡頭,就聽見那邊的樓道裏傳來一聲清脆的耳光聲。她驚惶地走上前去,只見安娜像是瘋了一般地抓扯着安東尼的衣領說:

“同意你跟她戀愛?你他媽開什麽玩笑?!現在我連跟男人接吻都覺得惡心,這輩子都不可能戀愛了,你他媽居然還想戀愛?!”

安東尼似乎想要解釋什麽,安娜卻沖着他繼續吼道:“我的人生都被你毀了,怎麽可能讓你一個人幸福!你想戀愛是吧,那要不要我現在就去跟你哥說一下那件事啊。”她一邊說着就放下手來對着走廊大聲喊道,“神父,良一神父,你想不想聽一聽你弟弟的事情啊?”

安東尼頓時張皇失措地上前拉住了她:“我錯了,我錯了,我不會再跟她見面了!”

“你他媽別碰我!”安娜一把甩開他的手臂,又像是發洩似的猛扇了他兩個耳光。安東尼臉上頓時又多了幾道清晰的指印,然而他既沒有躲閃也沒有憤怒,依舊帶着那種充滿歉意的眼神哀求地看着安娜。

安娜也冷漠地望着他,俄頃扔下一句“你真讓我惡心”就轉身走了。經過沈青身邊時,她略停了一下,回過身來漠然地看了她一眼。

沈青張了張口,終究什麽都沒說。

春天就這麽結束了。六月初,沈青順利拿到了副博士的學位,距離博士課程開始還有一段不短的時間,她便回上海陪抱病已久的外祖母住了一些時日。

那段時間外祖母幾乎都是在醫院裏度過的,一副形容枯槁的樣子,言談也比以往更少了一些。沈青每天守在床榻邊上陪着她,她也不主動搭話,只有需要喝水或者上廁所的時候才會叫她一聲。有一天,她突然開口問了一句:“你媽現在哪裏啊?”

沈青說:“北京。”

“做什麽?”

“中學老師。”

外祖母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說:“應該挺忙吧。”

那天晚上,沈青猶豫再三還是給母親打了電話,問她要不要來看望一下外祖母。然而母親只說了句“沒有時間”就挂斷了電話。她再打的時候母親已經關機了。

她回香港的前夕,外祖母的精神漸漸好了起來。一天,二人去公園散了會兒步,外祖母難得地問起了她在香港的事情:

“博士要讀幾年?”

“三年。”沈青說。

“那你讀完要二十九啦。”

沈青沒做聲。

“現在還沒有中意的人嗎?”

“沒有。”

外祖母嘆了口氣,說:“其實我之前找人給你蔔了一卦,說你命裏興許要晚婚。”

沈青笑了笑。

外祖母也笑笑,說:“你從小就不怎麽愛說話,要找的話也要找個能跟你聊起來的。要是一點共同語言都沒有,這以後幾十年可難熬了。”

沈青說:“我知道。”

外祖母沉默片刻,又說:“還有件事得要你跑一趟。”

“什麽事?”

“你回香港之後,去我家老宅子那邊瞧一瞧,要是還能找到點遺跡,幫我掬一抔土回來吧。我這把老骨頭這輩子怕是回不去啦。”

沈青心裏莫名地有些難過,便勸慰她說:“等您身體好了,我帶您回去。”

外祖母微笑着說了聲好,再沒有跟她說什麽。

沈青回到香港那天下着雨,她從機場徑直打車去了橡樹公寓。

她拖着行李箱從庭院裏跑進大廳,上了三樓,見安娜正呆坐在房間門前,面頰烏青一片,手臂上還帶着些暗紅的傷痕。

沈青急忙上去問道:“你這是怎麽了?”

安娜呆呆地望着她,良久才像是想起什麽似的說:“你去看看你的房間裏有沒有少什麽東西?”

沈青心下一沉,連忙跑到走廊盡頭,只見自己的房門大開,裏面被翻得亂七八糟。沈青驚慌問說:“我們公寓裏遭賊了嗎?”

安娜搖了搖頭,無力地垂下腦袋說:“不是。我媽回來了。”

“你媽?”沈青驚愕地看着她,剛要詢問什麽,就被她打斷了。

“你放心,她已經拿走了我全部的積蓄,暫時不會再回來了,你只管住在這裏就好。”她從牆邊站起身來說,“你去清理一下房間吧,很抱歉我還要上班,不能幫你了。被她拿走或者弄壞的東西我都會賠給你的。”

她在沈青開口之前就轉身走了。沈青看她邁着沮喪而滞重的步子穿過濕氣彌漫的走廊慢慢走到了樓梯口,就像一個漫無目的地游蕩着的鬼魂。

作者有話要說: [1] 《新約.若望一書》

[2] 《新約.路加福音》

[3] 《舊約.訓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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