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這天下午,沈青整理好了資料文件,帶上手提電腦和雨傘,搭東鐵線來到學校。

離下午的課程還有一段時間,她便去了教室旁邊的教員休息室,在那裏待了片刻,一直等到壁鐘的指針走到了1點25分,方才起身去了教室。學生們紛紛走上講臺提交上周的報告,許嘉文也在其中。他并沒有擡頭看沈青,沈青也沒有看他,那份報告經過大約一秒鐘的時間從他的手中傳到了她的手中,他們的表情與前一秒并沒有什麽不同。這一個月裏,他們再無除此之外的其他交流。

其實,自沈青在第一堂課上喊出嘉文名字的那刻起,她的心情就再也沒有平靜過。她迫切地想知道他這一年多來的去向和生活,卻又擔心他真的會突然走上前來同自己搭話;她想好好地看一看他,卻又不敢向他投出凝望的視線;她也希望他在看她,卻又害怕再與他像那天下午一樣四目交接。于是,每個周四的下午對她來說都成了一種期待和煎熬。

這姿态在嘉文眼中自然而然地被解讀成了回避和躲閃。他此前并非沒有想過主動去與沈青攀談,可是又怕自己的貿然舉動再像那天晚上一樣驚吓了她——那次是她從他身邊逃走了,自然該由她主動來靠近,否則自己冒冒失失地去親近她說不定會被她徹底地讨厭。然而,看眼下的情形,自己大概早就已經被她厭惡了吧。

二人的心思就在如此這般的猶疑和猜測中彼此錯開,過了月餘也仍在咫尺之間假作陌生人。

周四之外的時間裏,他們的生活更是沒有任何交集。沈青大部分時間依舊忙于看書、寫論文,周末時也像往常一樣去教堂望彌撒、參加團契。除此之外,近來與莫北的會面也成了一件與團契和彌撒一樣迫不得已地去履行的義務。這些令人備受折磨的談話總是從對唐雪的回憶開始的,而後,莫北總會低泣着追悔一番。沈青心中覺得既痛苦又厭煩,然那少年悲戚而悔恨的眼神總讓她不忍拒絕下次見面的請求。

嘉文也在另一種生活裏忙碌着。自他來了C大以後,上課以外的時間基本全被打工占滿了——他準備大學入學考試的那一年半裏,一直借住在一個幾乎從沒來往過的姑母家中,他那時向姑母的家人保證,等去了大學以後一定會想辦法将借住期間的花銷全部還給他們。姑母一家雖在口上說不用,但他想到那一年半中自己所受的冷眼和嘲笑,還是決心将欠他們的債務盡快歸還。幸而他的獎學金已足夠支付學費和生活費用,他不必為此背上更加沉重的負擔。

二人就這麽各自度過了一個無聊而厭膩的秋天。冬天到來時,他們還是如最初那樣遠遠地觀望着。

某個冬天的午後,沈青像往日一樣來到圖書館。不過她今天因為要查詢在某部文學作品中出現的古生物學知識而去了阿甘工作的那個冷門圖書室。她進門在卡槽裏刷了卡,阿甘有些意外地擡頭看了她一眼,又對她笑了笑。她也笑笑,徑直去了位于圖書室盡頭的古生物學文獻的書架下。圖書室裏靜悄悄的,除了她再無他人。

她先是在那排書架的一側翻找了一番,沒有找到合适的書目,她便去了書架的另一端。然而走過轉角時她卻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書架那邊的過道裏,竟有一人坐在地板上斜倚着書架酣睡着。盡管隔了幾米的距離,她還是一眼認出坐在那裏的人正是嘉文。她站在書架這端猶豫了片刻,見嘉文似乎睡得很熟,便小心地走上前去。

這少年的睡顏實在好看。他的頭發剪短之後,眉宇間顯得愈發的幹淨秀氣,細長的睫毛在眼睑之下掃出一道淡淡的陰影,微張的嘴唇吐出輕嘆一般的氣息。他就以那樣的睡姿側面倚在書架上,美好的如同一個安谧的天使。她的視線又落在他的手上,那雙手已不像她初次見他時那麽粗糙和僵硬,它們已變得細致優雅,指甲也剪得整整齊齊,那雙勞動者的手變成了一對藝術家的手。她于是确信他這一年多來應該并未經受勞作之苦,心中總算寬慰了一些。

她要起身時,忽然瞥見從他的牛仔褲邊和白球鞋之間露出的一段米色織物,她馬上意識到那正是她前年送他的那雙米色薄棉襪子,心裏不禁有些動容,終于沒能控制住自己的心情,擡起手來輕輕地撫了撫他的頭發。他的頭發很軟,又有些蓬松,摸起來像個小動物。她這麽想着就起身去了書架前。過了會兒,她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參考書,從書架裏抽出來收好,又回頭望了嘉文一眼就離開了。

在這過程中,嘉文一直毫無察覺地熟睡着。近來他總是利用晚上的時間去快餐店打工,回到校舍時已近淩晨;白天不上課的時間,他也大都用來在校內打工,就這麽過了幾天之後,他終究感到困倦不堪。為了不致影響上課的狀态,他每天都會在下午的課開始之前來這個既安靜又距離教學樓很近的圖書室睡半個小時。這差不多已經成了他的一種習慣。

沈青漸漸也發覺了他的這個習慣,于是開始頻繁地在他午睡的那段時間裏去那個圖書室借書——阿甘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不過也沒有多問什麽。

有一次,她坐在他身邊讀完了手裏的書,他卻還是沒醒,她便放下那本書,專注地盯着他的睡臉看了一會兒。冬日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棂在他的臉頰上印下一個小小的心形,她莞爾一笑,取出手機拍下了這有趣又溫暖的情形。而後,她便像是做了虧心事一般地悄悄離去了。

後來,她還一時興起将那張照片設為了自己的手機牆紙,一整天心情都是怡然的。不過,因她幾乎不與他人聯絡,平時極少看手機,只幾日後,她便将這件事忘在腦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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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周四的下午,她來學校後依舊先去了教員休息室,她将自己的手提電腦和随身物品放在那裏,又去了一下洗手間,再回來時卻發現嘉文不知為何出現在那裏。二人視線相接的一瞬間,沈青的心跳猛然加速。幸而一個中文系的老師忽然從門後的書櫃前走了出來,遞給了嘉文幾頁文件。她這才放下心來。然而,大約只過了兩秒,她的手機就在嘉文身後的辦公桌上響了起來。嘉文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臉上頓時露出一副驚訝的神情。沈青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過來他看到的是什麽,心髒忽如山呼海嘯般地狂跳起來。

嘉文也頓了頓,俄而向那張辦公桌後退一步擋住了面前那位老師的視線,回過頭去似笑非笑地看着沈青說:“老師,您的手機響了。”

沈青面如死灰地僵立幾秒,低着頭走過去帶着自己的物品離開了教員室。那天的課上,她的腦中完全是空白的,幾乎從頭至尾都在照讀着教案上的文字。她知道嘉文一直在注視着她,她能感覺到從教室後排向她投來的意味不明的視線,因而直到下課她也沒有勇氣擡頭向講臺下面望一眼。兩個小時後,課程終于結束,她抛下在後排高高舉起手來的嘉文以及其他想提問的同學匆匆逃離。

第二天,沈青來到教員室時嘉文正在門口等她,她剛一看見他的身影就頭也不回地下樓去了。第三天,她在教學樓的走廊裏與他不期而遇,她想轉身逃跑已經來不及,只好低下頭去假裝沒有看見他。然而二人擦肩而過時他卻不着痕跡地拉住了她的手。她驚慌失措地甩開,大步向前走去。他在身後不動聲色地喊了句:“老師,能跟你談一下那張照片的事嗎?”

幾個路過的學生向他們投來好奇的目光。沈青渾身冰冷地停在那裏,繼而面無表情地轉過身來說:“去教員室吧。”

因為這天是周六,二人來到教員休息室的時候裏面空無一人。沈青從門鎖上拔下鑰匙,走到辦公桌前把自己的手提電腦放下。嘉文跟在她身後進門,順手将門反鎖了起來。

沈青驚愕地回頭,未及反應,就被他一把攬在了懷裏。她腦中頓時嗡的一聲,一時間竟失去了拒絕和反抗的氣力。

“我好想你。”他緊緊地擁抱着她,将自己的臉龐埋下來,動情地親吻她的頭發,身體因為激動而顫抖不已。

沈青心中像有一根琴弦緊緊繃住,她忽然感到頭暈目眩、呼吸困難。然而嘉文并未發現她這種情感上的不适,依舊用發抖的聲音兀自對她傾訴道:

“這一年多來,我沒有一天不在想你。有時候覺得自己實在走不下去了,就跑來學校偷偷地看你一眼,最後還是硬撐了下去。因為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只有來到這裏才能跟你在一起。我就是在這個想法的支撐下才走到現在的。青青,你想不到我有多喜歡你,我大概從你将葉芝的詩集交給我的那一刻就愛上你了。從那天以後,我的胃病就好了,左耳也開始能聽見美好的聲音了,我再也沒有做過那個沼澤的夢,也再沒有抽過煙。我甚至可以理解電影裏那些圓滿的結局了。從前我一直不相信,覺得那種東西虛假的不得了。可是現在我相信了,因為我心中也像其他人一樣能夠感受到幸福和希望了。是你讓我變成了一個更好的人。坦白說,先前你假裝不認識我的時候,我難過了好一陣子。可是看到那張照片之後,我終于确信了,你也是喜歡我的。我真的…太高興了。”

他一邊說着,一邊松開手臂捧起她的臉龐,幾近感動地親吻了她。沈青呆呆地站在那裏,感覺他濕熱的呼吸掃過她的眉眼、臉頰、鼻翼,然後急切地落在她的唇上、牙齒、舌尖。最後,她的唇舌被熱切而徹底地占領,她心裏的那根越來越緊的弦終于崩斷。她眼前一瞬間閃過唐雪和莫北的影子,腦中登時響起一聲尖銳而駭人的叫喊。

這尖叫是與門外鑰匙旋動門鎖的聲音同時響起的,因而她不确定究竟是哪件事帶給了自己更大的恐懼。

她在門外的人進門之前掙紮着推開了嘉文,張皇地向門口逃去。嘉文則若無其事地對進門的那人說了句:“老師,等您很久了。”而後向他詢問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他依舊沒有察覺到沈青的情緒異常,只以為她是因為眼前這個突然到來的不速之客才慌忙地離他而去。因而,她在這溫存之後的冰冷态度就讓他愈發地感到困惑不解了。那天以後,直到周四的文藝批評理論課前,他都沒能再見她一面。他一開始以為她因有事纏身沒來學校,後來才慢慢确定她是在躲他,心中不由得有些沮喪和惱火。

那天的課程結束後,他追在她身後出了教室,終于在樓梯上趕上了她。他先是問她最近是不是很忙。她沒做聲,仍舊快步下樓。他又問她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麽。她還是沒有反應。他幾乎哀求地說:“我們好好談一下可以嗎?”她依舊沒有理他。他眼見她快要走出大廳,情急之下說了句:“你要不跟我談的話,我就跟其他人談談那張照片的事。”

她頓足片刻,扔下一句冷冰冰的“随便你吧”就大步走出了大廳。

嘉文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感覺自己的心髒一點點地冷卻下去。

那之後,他再也沒有去上過沈青的課。

沈青的躁郁情緒就是從嘉文曠課的那天開始的。她又開始失眠了,也開始像此前的每次失眠之後一樣沒有根據地憎恨起一些與她毫不相幹的事物。這情緒在她聽見莫北絮絮叨叨地講着那些對唐雪的思念和歉疚時被莫名地放大了。

她忽然覺得這種日複一日的忏悔實在是荒謬極了,這種事後表達的歉意和追悔除了讓忏悔者本人感到心安之外還有什麽其他的意義嗎?她這樣想着的時候,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心聲全部對他喊了出來:

“你現在才在這裏假惺惺地悲恸懊悔有什麽用啊?那個時候是你抛棄了她,是你為了自保背叛了她!你還有什麽資格在這裏談論她?當初你爸媽跑到學校扇她耳光辱罵她的時候你在哪裏?那些人渣說是她不要臉勾引了你的時候你在哪裏?她一個人絕望地跑到醫院打掉孩子的時候你又在哪裏?你整天擺出一副全世界只有自己最愛她的樣子,說着那些她死了自己也活不下去的鬼話,你那麽想死就去死啊!可是你真的死了嗎?你其實根本就是個連自殺都不敢的膽小鬼吧!”

就跟我一樣!

她這麽喊着的時候心中也不可抑制地痛苦了起來,那從前一直折磨着她的生與死的念頭也再度占據了她,只差一點就要像那天下午一樣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

于是,她在自己內心的潮水再度決堤之前從那間咖啡店倉皇地逃走了,留下那淚如雨下的少年一個人頹靡地坐在那裏。

那天沈青回家時,安娜又像以前那樣獨坐門前。沈青有些疲憊地問她是不是她母親又來了。安娜卻搖了搖頭。沈青不禁有些詫異。

“安東尼把她送到國外去戒毒了。”安娜平靜地說,“他說幫我媽選了最好的醫師和戒毒所,一定能幫她把毒戒掉的。他連療養院的錢都付了,說等過了戒斷期就送我過去照料她。他還替我還清了我媽欠下的債,應該是想以這種方式抵償他欠我的東西吧。”她停了停,按下手中的打火機,點起了一支煙。

“真是糟糕,這下都不好再跟他要什麽了啊。”她冷然笑了一聲說。

沈青看了看她,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那晚她依然沒有睡好。她躺在床上輾轉難眠,思前想後還是起來給莫北發了郵件。她用最誠懇的語言向他道了歉,解釋說自己最近因為失眠才忍不住對他發了火,望他別介意,她此後也仍願意繼續與他會面。

然而,第二天她并沒有收到他的回信,第三天也沒有。那以後過了很久,她都沒有再見到他。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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