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2)
一個周五,沈青搭地鐵回公寓,在搖晃的車廂和蜂鳴的人聲中,一種連日無眠之後的久違的睡意漸漸湧了上來。她迷迷蒙蒙地睡去,一直睡到了列車快要到站。
忽然之間,她被驚醒了——不是被列車廣播的聲音,而是被另一個在耳邊朦胧響起的聲音:
“剛才臉書上有人發布消息說,C大有一個大陸生跳樓自殺了。”
沈青遽然從自己的夢裏醒來,呆坐片刻,幾近吃力地轉身問說:“你剛剛…說什麽?”
正在與朋友讨論着那則新聞的女孩兒聞聲回頭,見身邊的女人臉色蒼白神情驚恐,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一時不确定是不是應該再将那個消息重複一遍。
“跳樓的…是什麽人?”沈青用顫抖的聲音又問了一句。
“我們也不知道,發布消息的人沒有說。”女孩兒小心地說。
列車終于到站。沈青跌跌撞撞地下車,夢游般地走到對面的站臺坐反向列車返回了學校。
她幾乎剛剛走進校門,就從一個路過的學生口中得知了事故的現場。她搭校內巴士匆匆趕去,那棟教學樓已經被封鎖,黃線外面擠滿了密密麻麻的圍觀人群。她費力地擠到前面,只見教學樓門前的草坪上覆着一條蓋住屍體的白布,幾個警察正在那裏勘察着現場。她頓時覺得雙腿癱軟,一下子跌倒在黃線上。她強撐身子爬起,不顧前面那幾個警察的警告,失魂落魄地向教學樓前走去。一個警察急忙上前攔住了她。她抓住那警察的手,死死地盯着他說:“自殺的是誰?”
“無可奉告,請你站到黃線外面去。”警察說。
“求求你告訴我,他可能是…我認識的人。”沈青的聲音虛弱的簡直如同一個病人了。
那警察愣了一下,問說:“他叫什麽?”
“…莫北。”
“不是他。”那警察幹脆地否認了一句就将沈青趕出了黃線。
沈青默然地站在那裏,忽聽見一人在身後說:“好像是個經濟系的女生,姓王。”
她回頭看了那人一眼,無心與他做更多的打探,徑自離開了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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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她并沒有馬上回公寓,而是去莫北的系裏查詢了他們系的宿舍區,而後又去宿舍登門詢問了莫北的近況,她一連問了五個房間的學生,都說與他不熟,沒有留意。直到問到第六間時,一個學生才告訴她,雖然莫北并不住在學校裏,也不參加班級活動,但時不時還是會來上課。她聽罷心中總算松了一口氣。
走出宿舍區後,她想了想還是給莫北又發了一封道歉郵件。發完之後,手機突然響起短訊提示音。她打開查看了一下,果然是那位齊先生發來的。她忙回道:不好意思,有事耽擱了,讓您久等了。然而想了一下還是删掉那些文字,回了一句生硬而簡短的“馬上到”。
上個月底時,沈青的父親忽然打來電話給她介紹了一位齊先生,說他是他們公司駐香港的中層管理人員,年輕有為,一表人才,作為結婚對象再合适不過,希望她能考慮一下。她推脫不過,只好與這位齊揚先生約了吃飯。
齊揚那晚定的是位于維多利亞港附近的一家高檔餐廳,沈青進門時他已在那裏等了半個多小時,不過他并未因沈青的遲到或者素面朝天的裝扮而不悅,反而十分紳士地起身幫她拉了身後的椅子。沈青說了聲抱歉,在他對面坐下,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他一眼:這男人中等身材,五官至多算是周正,實在難以稱得上是一表人才。而且,讓她覺得不大舒服的是,這男人的笑容裏總帶着一種職業般的殷勤與讨好。
他先是問起沈青在C大的博士課程,沈青簡略答了,他便又誇沈青有學養,氣質好。沈青沒再做聲,只低頭翻了翻餐譜,向侍者點了一份三文魚。
晚餐的氣氛自始至終都很冷,那男人一刻不停地尋找話題試圖與她親近,一會兒談論“沈總”那些了不起的成就,一會兒又講些莫名奇妙的笑話對她假笑。她心裏覺得厭煩的不得了,只盼着這場約會趕快結束。八點一刻時,那男人終于叫來了侍者買單,她也如釋重負地起身。他又約她去海岸散步,她推說自己次日還要起早去教堂做彌撒,逃跑一般地打車走了。
此後幾次約會的情形大抵都是如此。聽這虛僞又愚蠢的男人談論越多,她便越發地懷念從前跟嘉文站在那家餐廳二樓的走廊裏輕松聊天的日子。她近來莫名地開始思念他,她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即便是在與他分離的那一年多裏,她都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見到他。然而,害怕與他親密的恐慌卻幾乎在同時困擾着她。于是,渴望與他見面的念頭又被生生地壓了下去。
就這樣獨自糾結了幾日之後,她終于還是忍不住在午休時間去了那個冷門圖書室。然而嘉文卻并不在那裏。她心中覺得惆悵,正要離開時,忽然在書架上瞥見一本倒放的書,她猶疑地抽出來:是一本關于迅猛龍的聽覺和智力研究的專注,書頁嶄新,全然沒有被翻看過的痕跡。她粗略地翻了兩頁,一頁對折的信紙突然掉落出來。她好奇地撿起來打開,見上面寫道:
“歌德說,古典的是健康的,浪漫的是病态的。就我個人而言,我偏愛古典勝過浪漫,因為我讨厭軟弱和感傷。”[1]
她心中一顫,立刻意識到這應該是嘉文寫的——雖然他刻意改變了字體,然而她還是一下子猜出那是他寫的。她從前在課上講過歌德的文藝理論,他那一周的報告也正是關于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文學的評論。
她心裏忽有一股淡淡的喜悅在飄蕩,她想給他寫幾句回應的話,可是思來想去竟不知寫什麽好,最後只好将那頁紙折好放了回去。她隐隐有種感覺,他應該還會繼續寫下去的。
第二天,她又在同樣的時間來了圖書室,從書架上拿下那本書,取出那頁信紙急切地打開來看,上面果然多了一句:“我偏愛童年時期純真的人類勝過工業革命之後無趣的人類。”第三天時,他又在上面寫了一句:“我偏愛荷馬那片充滿想象力的酒色的大海勝過任何一片海。”[2]她這才意識到他是在仿寫辛波斯卡的詩。[3]
那之後一連數日,她都會在午後去查看信紙上的內容,而嘉文也陸續在上面寫道:
“我偏愛搖滾歌手勝過電影明星。
我偏愛貓勝過狗。
我偏愛棒球勝過足球。
我偏愛吃披薩時先吃醬汁和配料豐富的薄邊勝過先吃寡然無味的厚邊。
我偏愛今天勝過明天。
我偏愛柏拉圖主義者勝過亞裏士多德主義者。柯勒律治說,一個人要麽是柏拉圖主義者,要麽是亞裏士多德主義者。如果只能二選一,我偏愛成為前者。
我偏愛陀思妥耶夫斯基勝過狄更斯。
我偏愛數字5。
我偏愛冬天。
我偏愛一個人的獨處勝過一群人的孤獨。”
二人就這樣心照不宣地密會了兩周——雖然是對彼此避而不見的。第十四天時,嘉文終于用自己的字體在信紙上寫了一句:“我偏愛我對你的愛勝過我對于任何一個人和上帝的愛。”并且在後面簽了一個小小的“文”字。
沈青心如潮水湧動,不過仍舊不露形色地将信紙收好,又将書放回原處,然後假作平靜地離開了圖書室。那天晚上她又失眠了,然而她卻平生第一次沒有感到抑郁或煩躁。早上,她又将那首詩重讀了一遍,心情依舊如昨天一樣快樂。她思忖良久,鼓起勇氣在那頁紙上寫道:“我偏愛這個下午勝過我人生中的任何一個下午。”而後,她在那行字下面簽下了一個“青”字,将這頁信紙連同她此前拍下的那張相片一起夾在那本書裏,倒放在了書架上。
那之後她的心情一直是忐忑的,她對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感到既期待又焦慮。然而讓她意外的是,她等了整整一天也沒有從嘉文那裏等到任何的回應。她只好又去了圖書室,這才驚訝地發現,那本書已經不見了。她心想興許是分類員放錯了,慌又從頭至尾地找了一遍,卻還是沒有找到。她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書架,過了許久才如夢初醒般地跑去終端系統那裏查詢這本書的流通情況。她慌慌張張地在系統中輸入了那本書的标題,系統提示很快彈出:此書不存在。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電腦屏幕,良久才像是想起什麽似的跑去門口的接待臺向阿甘詢問那本書的去向。
阿甘有些躲閃地說:“系統裏沒有的話,那就是沒有吧。”
“怎麽可能沒有呢?前段時間我明明還看到過!”
“你看錯了吧。”阿甘狡辯說。
沈青剛要與他争辯,忽見他神色有點可疑,轉念問道:“是不是你拿走了?”
阿甘頓時一副被抓到現形的羞愧表情。沈青終于确信那本書的确是被他拿去,再三追問之下,阿甘終于坦白了自己的動機:
“這個圖書室裏有十分之一的書一年到頭也不會有幾個人讀。作為一本書,沒有人讀的話也太可憐了,就像一個人沒有人要的孩子一樣。所以,我每年都會從這裏拿幾本無人借閱的書回去讀,讀完之後一想:反正還回來也不會有人讀它們,于是就把它們留下了。反正那些人永遠都不會發現不是嗎?”
沈青心中有些不快,不過依然耐着性子對他說道:“上次的書對我來說很重要,你能把它還給我嗎?”
“啊,我的确在裏面發現了一些東西。”阿甘笑嘻嘻地說。
“拜托你還給我吧。”沈青懇求說。
“可是我撿到的東西就是我的呀。”阿甘臉上帶着一種天真的笑容說。
沈青雖然惱火,卻又擔心再與他周旋下去,他會将那件事說出來,只好隐忍地離開了。
那之後她又與阿甘談過幾次,然終究沒能将那頁信紙索要回來。她于是漸漸不去那個圖書室了,嘉文也仍舊沒有在她面前出現過。
作者有話要說: [1] 1829年《歌德談話錄》。
[2] 《荷馬史詩》中曾用酒色形容大海的顏色。
[3] 辛波斯卡:《種種可能》。
忽然發現這兩個人的名字連起來是“文青”啊。。。我發四這只是巧合而已,當時取名時根本沒想這個問題。
這次排版了,每段空了一行,換場景兩行,是這個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