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四個葬禮:第二個葬禮(2)

我再次遇見安東尼是在那年的10月。

那天晚上,他沒有任何征兆地走進我打工的那家便利店,右手攬着一個大學生模樣的清秀女孩兒。我一見到他,渾身就止不住顫抖了起來,拿着掃碼器的手哆嗦得像片秋風裏的葉子。十年的時光已将他的面部輪廓雕刻得與神父您如出一轍,在所有的人看來,他都應該是一個高大、帥氣、體面的男人,然而,他臉上那春風和煦的笑容卻讓我惡心的差點吐了起來。我終于明白,有些傷痕,就算再過多久也是無法愈合的。而這個給我帶來了一生創傷的男人,而今竟能若無其事地在我面前與他人幸福地談笑!我仇恨地看着那男人與他懷中的女孩兒貼耳密語,十年前那幾乎将我毀滅的痛楚頓時清晰如初地翻湧了上來。有那麽一刻,我真恨不得上去殺了他。

然他卻并沒有認出我來,只像一個普通的顧客一樣将手中的飲料放在了我面前的櫃臺上,繼續旁若無人地與身邊的女孩兒熱切閑聊,甚至都沒有擡頭看我一眼。

我努力抑制住發抖的身體,用尖細的聲音說道:“呀,這不是安東尼嗎?”

他這才總算擡起頭來。大約兩秒鐘的疑惑之後,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起來,眼睛裏的神情幾乎是恐懼的了。

“哎呀,這才過了幾年就不認識我了,我是安娜呀。”我故意大聲地說。

他惶恐地張了張嘴,像是要阻止我繼續說下去。我卻毫不理會地兀自說道:“這是你女朋友嗎?好漂亮呀。可是配你這種人渣會不會可惜了啊。”我微笑地看着他那不停抖動的嘴唇,心中莫名地湧起一股快感,“想必這位小姐還不知道你過去做的那些事吧。”

安東尼身邊的女孩兒一臉的愠怒和茫然,安東尼慌忙喊說:“對不起,我錯了。我們去其他的地方談一下好嗎?”

我不以為然地說:“為什麽要去其他的地方談呢?在這裏不是很好嗎?”

“求你不要再說了,你讓我做什麽都可以!”

“什麽都可以?”

他慌亂地點了點頭。

“那你現在就跟她分手吧。”

他神情痛苦地沉默了幾秒,回過頭去對那女孩兒說:“我們分手吧。”

女孩兒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俄而指着我問說:“你開什麽玩笑?這女人到底是誰啊?”

安東尼垂下頭去,沒有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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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是他發誓要負責一輩子的女人啊。”我微笑說。

那女孩兒擡手甩了他一耳光就跑出了便利店。安東尼似乎下意識地想要追出去,然下一秒便頹靡地放棄了。

從那天開始,他就成了我情感上的奴隸。我深知這男人是在父母、兄長和所有人的殷切期待下成長起來的完美楷模,又是個懦弱的膽小鬼,而我卻是個一如所有、無所畏懼的人,因而控制他簡直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情。我開始心安理得剝削他、折磨他,并且貪婪享受着他的痛苦給我帶來的片刻快感。這剝削和折磨是從金錢上的盤剝開始的,後來我厭倦了他默不作聲地從錢包裏拿錢給我的樣子,就開始消磨他的精力、時間和尊嚴——我隔三差五地在淩晨打電話給他,讓他穿過半個城來給我送夜宵;我在衆目睽睽之下潑他咖啡、紅酒、菜湯,大聲罵他混蛋、傻瓜、蠢貨;我甚至以想要工作為名變相地逼他在大學裏開了一間咖啡廳。每每看着他那憔悴的雙眼和一日日消瘦下去的臉頰,我心中都會充滿巨大的愉悅感,有時甚至後悔沒有從更早的時候開始折磨他。

其實我心中明白,即便當年沒有發生那件事,我的生活總有一天也會被我那吸毒的母親毀掉,說不定,我有一天也會被她逼着成為一個妓|女,安娜聽起來就是個妓|女的名字不是嗎。然而,即使我的人生十之八|九會變成那樣,那也不過是個無法去證實的假設。而眼前的苦難卻真真切切地是他帶給我的,因而他有義務對此負責并償還。這個沒有任何漏洞的邏輯使我的複仇充滿了令人同情的合法性和正義性。

然而,這男人逆來順受的姿态、以及對我和母親的悉心關照,卻漸漸讓我煩躁了起來。為了安置我那正在戒毒的母親,他甚至與神父您一起改建了那座公寓——其實我一開始就知道那公寓是為我和母親而改建的,所謂的公益慈善不過是個幌子。迎接我們入住的那天,你們兄弟二人肅穆而莊嚴地站在公寓門口,臉上分明帶着一種救贖的神情。神父,您也在贖罪嗎?因為當年沒能拯救我們?

那神情撫平了我心裏的那些倒刺,使我的心情莫名地變得平和起來。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聽着母親安穩的呼吸聲,望着映在窗上的月影,心裏想:不如就忘掉過去像這樣好好生活下去吧。

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再像以前那樣去折磨安東尼,有那麽幾個周末,我們甚至可以和平地坐在一起喝咖啡、吃晚餐了。不過我們在一起時很少談論年少時的事情,而只談一些無聊的瑣事。有時,我們甚至并不交談,就那麽靜靜地坐在一起享受半個小時靜止的時間——這沉默從未使我們覺得尴尬和難捱。有時,我坐在餐桌對面看着他眼眸裏深邃而寧靜的光影時,也會忍不住想,如果當年沒有發生那件事,我們兩個能在一起嗎?他會愛上我嗎?會娶我嗎?我們會有孩子嗎?

然這假設只用了兩個星期的時間就被我們以一次嘗試生生地打破了。

那天,他帶我去參加了一個化妝舞會,我們都喝了不少酒,回來的路上兩個人難得的健談起來。那天母親待在戒毒所沒有回來,我便邀他上樓坐了一坐。我們一開始只是聊了尋常的話題,後來突然停電了,我們就起身去找蠟燭,不想卻一起絆倒在沙發上。有那麽幾秒鐘,他一直伏在我身上,撐起手臂一動不動地凝視着我,氣氛就這樣變得暧昧起來。後來,他小心翼翼地吻了我,我也試着吻他,發現彼此對這件事都沒有感到不适時,我們就做了下去。然而,當他的吻開始落在我的鎖骨和胸乳上,他的手開始撫摸我的身體時,我心中那股難以抑制的惡心感卻又再度泛了上來。于是,我幾乎條件反射地說了句:“怎麽?又想強|奸我嗎?像當年那樣?”

他的手愣愣地停在我的乳|房上,而後痛苦地同我說了句“對不起”便起身離開了。我躺在沙發上,望着頭頂黑漆漆的天花板,忽然間意識到:我們之間有關愛情的所有的可能性,早在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就如同折斷莖幹的植物般死去了,再怎麽春風化雨也是無濟于事了。

那以後,我們再未做過任何修複舊情的嘗試。而我的母親,也從戒毒所逃跑了,越來越重的毒瘾使她變得焦躁、暴力、神志不清,為了從我手中搶奪買毒品的錢一次次将我打傷。我也沒來由地再次怨恨起沒能救贖我母親的安東尼,又開始像從前一樣折磨他,逼他在午夜時幫我送夜宵,在餐廳潑他咖啡、菜湯,因為他想要與其他女人交往的請求而對他大發雷霆、扇他耳光。而他也依舊像以前那樣默默忍受着這一切,從不表達憤怒和反抗。

這情形持續了很長時間。直到一年之後的一天,他突然來到公寓跟我說:“我把你媽送去德國戒毒了,我幫她選了最好的醫師,請了熟識的護工,一定能幫她把毒戒掉的。療養院的錢我也付好了,等她開始修養之後,你就可以過去陪她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淡然地說了句:“是嗎?”

我也不知道那一刻我心裏為什麽沒有任何的釋然和喜悅,而只有深深的失落。後來我才反應過來,他對我說的那些聽起來溫暖而慷慨的話語,無異于告訴我:我與你兩清了,以後不要再來糾纏我了,我自由了!

他終于自由了。從此他就可以自由而安心地在深夜裏入睡,自由地擁有自己的時間和精力而不必再看我的臉色,自由地與其他女人談戀愛、做|愛、旅行。事實上,他很快就這麽做了。他甚至将那個女人帶到了咖啡廳裏,征詢似的向我介紹說:“她叫詩敏,是雜志社的美術編輯。”我打量着眼前這個眉目清秀、氣質溫婉的女人,忽然領悟到一件事:這麽多年來他喜歡的都是同一類女人——容貌氣質跟我完全相反的女人。

我微笑着對他們說:“祝福你們呀。”心中卻如同抽搐一般地痛了起來。

這痛苦逐漸化為勢不可擋的嫉妒,如同黃昏時漲潮的海水般慢慢變得洶湧澎湃。我不确定那狂躁的嫉妒是在何時将我吞噬的,等我醒悟過來的時候,我已經開始像個變态一樣地跟蹤安東尼和那個叫詩敏的女人了。

起先,我只跟蹤他們約會,後來我甚至開始跟蹤他們回家。我在他們公寓對面的樓頂,日複一日地用望遠鏡偷窺、拍攝着他們的生活。每當安東尼擁抱、愛撫那女人,或者與她一路激吻着跌跌撞撞地闖進關了燈的卧室時,我都會痛苦得幾乎要窒息過去。而當他們怒氣沖沖地在起居室裏吵架時,我便會帶着一種極大的快慰幸災樂禍地自語說:“趕快分手吧蠢貨。”然而,他們并沒有分手,感情反倒一日日穩定下來。終于有一天,安東尼握着一枚鑽戒在那女人面前跪了下來。我持着相機的手劇烈地戰抖起來,胸腔中一股兇猛的風暴剎那間将我的心髒撕裂,只叫我痛得連站也站不住了。我癱坐在地上,腦中嗡嗡地響了許久,而後,我舉起那臺相機,發瘋似的摔在了對面的牆壁上。

摔掉了相機之後,我又回到公寓,将之前拍下的那些照片全都從箱子裏倒出來,一股腦地燒掉了。不一會兒,火焰竄到了一人高,它散發出如同燒焦的屍體般腐敗刺鼻的氣味,讓我禁不住瘋狂地想:要是這大火能将我也一起燒掉就好了。只可惜,它并沒有燒死我,它只燃燒了大約半個小時就漸漸熄滅了,最後,那堆灰燼中只剩下幾顆零星跳動的光點。我望着那光點,心中的怒火也一點點地平息了。

聖誕節很快來臨,咖啡廳裏每天都坐滿了礙眼的情侶,旁若無人地親昵交談,讨論着接下來的新年旅行計劃。

有一天,安東尼和詩敏也來了。同我聊了幾句之後,那女人忽然告訴我他們聖誕時要去雪山旅行,因為安東尼恰巧要去瑞士參加一個會議,而她也可以順道去法國探望一下多年未見的姨母。我冷眼瞧着她臉上那些興奮又得意的笑容,心說:這女人是多麽惡毒啊,她一定是看出了我對安東尼那些無法割舍的複雜情感,所以才故意在我面前說這些,以便讓我痛苦和嫉妒。我這麽想着的時候,忽然又覺得她說不定一直都知道我在跟蹤和偷窺着他們的事情,而那些親密的舉動說不定都是故意演給我看的戲碼,真是太可惡了啊!這麽一想,我果真又痛苦和嫉妒了起來。不過,我仍舊保持了面上的冷靜,若無其事地對他們說:

“真羨慕你們,可以去雪山。我長這麽大都還沒見過雪呢。”

詩敏只是笑了一笑,沒有說什麽。安東尼卻像是應付一般地回說:“以後會有機會去的。”

我心想,那算是什麽回答啊,你會跟我一起去嗎?

那天他們只喝了杯咖啡就走了,連午餐都沒吃。于是我更加确信那女人就是故意來告訴我那件事的,也愈發地妒忌和痛恨起他們。

那天以後,我幾乎每天都在想着這件事,時不時就與周圍的人談起。有一次,我甚至向住在隔壁的那女孩兒坦白了自己想要跟安東尼他們一起去雪山的願望。我這麽說的時候,心裏其實是希望她能阻止我的。然而當她臉上真的露出了驚異的神情時,我卻又害怕她真的會阻止我。于是,我在她開口之前就慌忙搶先說道:“我說笑的。”

就這麽反複糾結了幾日之後,我最終還是跟随那兩人去了雪山。安東尼見到我的時候一副意料之外的不悅神情,那女人反倒是一臉的熱情——雖然十之八|九是在假裝客套。她說:“安先生每天都去開會,我一個人在酒店裏無聊死了,你來了正好與我做個伴。”我說:“我可不就是因為這個才來的。”心裏卻想這女人真是既虛僞又矯情。

我只花了一天的時間就跟那女人混熟了,俨然一副好姐妹的姿态。安東尼的臉色卻越來越陰沉。

有一天,我們三人共進晚餐時,詩敏忽然不動聲色地對安東尼說了句:“今天聽安娜說了很多以前的事。你怎麽也不告訴我啊?”

安東尼手裏的叉子“啪”的一聲掉在地上,臉色煞白地擡起頭來看着我說:“你跟她說什麽了?”

我無辜地說:“沒說什麽啊。”

“你到底跟她說什麽了?!”他對我喊說,聲音也禁不住顫抖了起來。

詩敏愣了愣,說:“她就跟我說了她十幾歲時你們一家接濟她的事情,你這麽激動幹什麽?”

“是啊,你這麽激動幹什麽?”我惡作劇一般地笑說。

安東尼頓了頓,無力地靠在了椅背上,俄而又頹然地說了句“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就起身離開了。詩敏也悻悻地離席。

我一個人愉快地吃完了晚餐,連日來因目睹他們卿卿我我的姿态而一直堵在心頭的郁塞感也一下子煙消雲散了。

這之後過了兩天,安東尼突然來找我了。他給了我一張機票,說:“你去德國看看你媽吧。”

我笑說:“過段時間再去也一樣,我現在還在旅行呢。”

他臉上露出一種努力克制的隐忍表情,說:“你不要再待在這裏了。”

“為什麽我不能待在這裏?”

他面色冰冷地站在那裏緘默良久,忽然發洩一般地将那張機票扔在我的臉上,對我吼說:“你到底還要折磨我到什麽時候?這些年來我為你做的還不夠多嗎?為什麽還是不肯放過我?!”

他這忽然之間的爆發既出乎我的意料,又在我的預料之中,因而我連怎麽回應都已經想好了:“等到你能忘記那件事的那天,我說不定也就忘記了。”

詩敏的出現打斷了我們的交談,因而我并沒有欣賞到他臉上更多的痛苦表情。真是掃興極了。

這天以後,詩敏再沒有像之前那樣約我去觀光、滑雪,就算偶然遇見問好時,臉上的神情也冷淡了不少,我想應該是安東尼對她說了什麽吧。然而正當我覺得這旅途已經變得索然無味,準備回香港時,她卻忽然又來找我了。

那天她敲開我房間的門時,臉上一副焦急的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她帶着哭腔對我說:“剛剛我媽打來電話說,我姨媽病重了,我必須要馬上趕去法國,可是安東尼的電話一直打不通,他一定還在開會。安娜,我該怎麽辦啊?”

我沉默了幾秒,像所有善良體貼的好女人那樣用一種溫和的語調安撫她說:“你快去吧,別耽誤了。你可以給安東尼留張字條,他來了之後我幫你交給他,讓他馬上去找你。”

她果然也像所有六神無主的女人那樣感激地對我點了點頭,毫不懷疑地回自己的房間寫了張字條交給我,而後就拖着行李箱匆匆地去搭電梯,甚至都沒有注意到我将她的門卡偷偷地藏了起來。她離開後,我用那張門卡開了門,燒掉了那張字條,又将她沒有帶走的衣物和個人用品全部扔進了垃圾桶裏。最後,我點起一支煙,躺在他們的床上抽了起來。

那天晚上,安東尼回來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了,我早已昏昏欲睡。不過,他身上古龍水的味道從門口飄過來的那一刻我就醒了。興許是擔心吵醒正在熟睡的愛人,他并沒有開天花板上的燈,只開了門口的壁燈。我睜開眼來向門口望了望,又小心地背對着他側過身去,屏息傾聽起他的動靜。我先是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的聲音,想來他應該是在脫衣服。而後,他的腳步聲消失在浴室裏,不一會兒,牆壁那側就隐隐傳來了淅淅瀝瀝的水聲。他很快沖完了澡,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一股清新的沐浴液的味道飄入了我的鼻腔。我還未來得及回味這味道,他就在我身後躺下了。

“寶貝,沒有把你吵醒吧?”他伸出手臂輕輕地環抱住我,像是耳語一般地問道。這溫柔而寵溺的語氣又使我莫名地感到一股強烈的憤怒,身體也禁不住微微地顫動起來。

他發覺身邊的人并沒有入睡,就吻了吻我的脖子,貼在我耳邊說:“今天開了一天會,晚上又被拉着去參加公司的派對,累死了。”

我沒有做聲。

“本想叫你一起去的,可是打了一晚上的電話都打不通,這裏信號實在太差了。我好想你。”最後那句話,他是用一種挑逗的語氣說出來的,我心中那些憤怒頃刻間變成了憎恨,直恨不得立刻回過頭對他報複似的嘲笑一番。

然而他卻依舊毫無察覺地吻我,一陣陣溫熱的呼吸掃在我的耳後和脖子上,于是我決定再等一等——這男人,連親吻的人是其他的女人都沒有注意到,由此可見他也沒那麽愛那個女人,他對她說不定僅僅是單純的欲望而已。我倒要看看,當他發現自己身下的人是我的時候,這鬧劇會以怎樣狼狽的局面收場。

那男人最終在摸到我的乳|房時才終于意識到自己懷裏的人并不是未婚妻,我心中覺得滑稽的厲害,忍不住笑出聲來。他卻連滾帶爬地翻下床去,打開天花板的燈,一臉驚恐地望着我。

“為什麽你會在這裏?詩敏呢?”他用一種仿佛看着什麽不潔物的眼神看着我說。

我沒理會他的問題,兀自調笑說:“你老婆的胸是有多小啊,居然一碰到我的胸就發現了。”

他眼中的惶恐轉而變為盛怒,咆哮一般地對我吼說:“我問你詩敏到底去哪裏了?你到底對她做什麽了?!”

“我能對她做什麽啊。”我笑着說。

他依舊火冒三丈地瞪着我。

“不外乎,将那件事告訴她罷了。”我用一種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那女孩真可憐,我告訴她的時候她臉都吓白了,一個勁地說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後來又趴在床上嗚嗚地哭了起來。我只好留她一個人在房裏哭了會兒,再回去時發現她居然在洗澡。也是,跟一個強|奸犯做|愛,想想都覺得惡心。洗完澡後,她就收拾行李離開了,還讓我轉告你,她不會再見你了,讓你以後也別再出現在她面前。”

我在信口編造着這個故事時,一直死死地盯着他的臉。他也面如死灰地看着我,眼裏只剩了絕望。

“差不多就是這樣了,我也該走了。”我說。

他眼中忽然現出一種怒不可遏的瘋狂,我還來不及反應他就不容分說地拉住我,将我一把按倒在床上,雙手死死地扼住了我的脖子。

我腦中掠過一絲短暫的恐慌,而後便為一種從未有過的巨大的愉悅所包圍。神父,我發誓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比情|欲還要猛烈的快樂——雖然情|欲從來沒有帶給我任何快樂。我聽着他口中的咒罵,簡直興奮得要昏厥過去了——

“你這個瘋女人,你到底要将我的生活毀滅成什麽樣子才肯罷休!你要恨就去恨那些混蛋啊!為什麽只恨我一個人!就因為我比他們多了一些良知嗎?你這女人太可恨了!太狠毒了!你為什麽不去死呢?你快點去死吧!”

我感受着他不斷加注在我頸間的仇恨的力量,心中有股難以言喻的、狂熱的洪流在激蕩,讓我忍不住在心裏對他大聲地叫喊:“對,就是這樣,殺了我吧!馬上殺了我吧!我是如此愛你,又是如此恨你,這愛恨狂暴得快要将我摧毀了!所以,你殺了我吧!你不必再忏悔什麽,也不必再救贖什麽,你能拯救我的唯一方式就是殺了我!就讓那狂風把我吹卷,硫磺把我熏烤,沸湯的深淵把我沉浸吧![1]”

我以為我會以這完美的方式死去,然而當我就要到達那快樂的頂峰時,他卻忽然松開了手。我眼前剎那閃過他流着眼淚的、空洞麻木的眼,而後便不可抑制地趴在床上劇烈地咳嗽起來,等到終于能夠撐起身子回頭張望時,他已經不知所蹤了。

我躺倒在床上,心情徹底地平靜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長長的夢,那夢境明明是安寧的,卻又浮動着一種濃重的悲傷。清晨醒來時,我的眼底挂着淚,腦袋昏昏沉沉的。安東尼依然沒有回來。

我穿好衣服下床,忽然發現對面的書桌上靜靜地躺在一張字條。我走過去拿起來,見上面寫着:“我已經受夠了,你這個瘋子。”

我迷茫地盯着那張字條,還未完全理解那行字的意思,就聽見門外傳來一個女人的尖叫聲。我走到門口打開門來,聽見她用英文大聲地喊道:

“快打電話叫警察啊,有人在清潔室裏上吊自殺了!”

我木然地走到那個面色蒼白的女傭身邊,向她正驚恐望着的清潔室裏看了一眼:安東尼雙腳懸空地挂在那裏,就像一條垂在釣線上的死魚。不過他的衣着依舊是得體的,他穿了精細考究的西裝,系了暗色花紋的領帶,腳上一雙擦得沒有半點塵埃的皮鞋。他直到死也是個體面的紳士。

我站在清潔室的門口看了大約兩分鐘,神思恍惚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收拾起了行李。

17個小時後,我回到了香港,坐在這裏向神父您傾訴告解。我想您或許會問我為什麽不自殺。我也想。在過去的16年裏,我每時每刻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然而,自殺只是那些靈魂高貴的人結束自己生命的方式。天主不會憐憫我肮髒的靈魂,一如他不會接納我肮髒的肉體。我不配擁有自己的死,就像我不擁有自己的生。

從此,我既無法死亡,也無法生存,将只能永遠地作為行屍走肉在這世界上沒有意義地存在下去了。

安娜做完了告解,走出空蕩蕩的教堂。慘白的日光照在教堂尖尖的屋頂上,對面刺目的初陽疼痛地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作者有話要說: [1] 莎士比亞:《奧瑟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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