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日光(1)
情人節那天,沈青和嘉文搬去了學校附近的一座公寓。那是所老舊的公寓,又在背陰的位置,一下雨屋子裏就彌漫着一股濕氣和黴味。二人其實都不是很喜歡,不過因時間緊迫,預算有限,只好勉強租了下來。
上周,區政府通過決議關閉了橡樹公寓。因有議員提出議案說,放任一群社會高危人群聚居在一起,很容易産生許多不利于社區穩定的因素,且公寓改建之時手續并不齊全,而今出資改建的神父已因涉嫌謀殺被羁押,繼續開放公寓恐怕會對教會形象造成負面影響。于是,橡樹公寓的住戶們就這樣被趕了出來——大部分去了救濟所,小部分投靠了本地的親戚、熟人,還有幾人被查出屬于非法滞留,即刻潛送回了大陸。嘉文暫時申請不到公屋,二人也無法再住回校舍,不得已之下便用上次旅行剩下來的錢租了現在的公寓。
兩人剛剛安頓下來沒多久,就作為神父謀殺案件的目擊證人再次被警署傳喚去錄了口供。在那裏,他們見到了神父的父母,這對體面的中産階級夫婦,已被接連的噩耗打擊得形容枯槁、憔悴不堪,眼睛裏只剩了一潭死水。他們經過警署的走廊時,那位神情呆滞的夫人忽然情緒崩潰地抱住了一個警官的腿,聲嘶力竭地哭喊着說:“警官,我已經失去一個兒子了,不能再失去良一了,求求你救救他,他真的是個好人啊。”
那警官為難地推開了她。她便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天主啊,這是您對我的懲罰嗎?”她同樣悲傷的丈夫也站在她身旁默默地流着眼淚。
沈青看着他們,覺得這對老人實在可憐極了,一瞬間想要過去同他們說兩句安慰的話,然而她又不知道應該說什麽,于是最終還是跟嘉文一言不發地從他們身邊走開了。
幾日後,她又與嘉文一道去警署的收押所探視了神父——因他的母親由于過度悲傷已經病倒,暫時無法前來探視。他們給他帶了一些私人物品,又聽他交代了幾句家裏的事。他問他們知不知道安娜在哪裏,他想将自己的財産留給她和她的母親。沈青說:“那天她去了教堂之後就沒回過公寓,我們已經很久沒見過她了,不知道她去了哪裏。”神父悵然若失地點了點頭,沒再問什麽。臨走時,沈青從包裏取出了一本聖經,想請警官交給他,他卻笑着說不用了。“人毫無作為,卻發明了一個上帝。[1]如果地獄真的存在,應該再沒有比我更适合去那裏的人了。”這是他與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星晴和阿甘的葬禮也是在二月半舉行的。那天意外地來了很多人,有星晴的母親、哥哥、以前的姐妹、阿甘的同事、橡樹公寓的鄰居、教會的神職人員、還有一些熱衷于社會活動的市民。密密麻麻的黑傘像是一大片黑壓壓的烏雲一樣遮蔽了半個墓園,一眼望去,讓人有種說不出的郁塞和壓抑。
那天莫北也去了。葬禮結束後,他走過來與沈青交談了片刻。沈青問他之前那段時間去了哪裏,他自嘲般地笑了笑,說:“忙着自殺去了。”沈青驚愕地看了他一眼。他卻依然神色平靜地望着雨傘外霧氣氤氲的墓園,像是嘆息一般地呼出一口氣說:“不過,在阿甘從我眼前跳下樓去的那一瞬間,我就确定自己這輩子也沒有勇氣自殺了。你說的沒錯,我的确是個懦弱的膽小鬼。”沈青繼續沉默着,沒說什麽。他又說自己不久之後就要離開香港了,沈青問他要去哪裏,他并沒有回答。葬禮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他。
陰郁的天氣就是從這天開始的。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個春天。
四月末,沈青收到了兩封信。一封是先前向他們約稿的那家出版社的編輯寄來的,信很長,将近一半的篇幅都被那個外文編輯用來恭維和贊賞她與嘉文的專業翻譯水準了,另一半則是對二人的歉意。據他說,出版社內部對那部小說的市場潛力預估有分歧,而且他們在版權購買上也遇到了一點小問題,因而書稿大概不能在預定的時期內出版了。不過,他一定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推動該書出版的——他最後還用這樣一種職業性的客套語氣安慰了二人。這封信讓沈青深受打擊,嘉文卻勸慰她說:“這不是第一次投稿嗎?再說我們也不一定非要做這個。”沈青心裏有些不愉快,不過想到他心中肯定也覺得十分失望就沒再說什麽。
另一封信是匿名的。某天她打開公寓門前的信箱時,那個牛皮紙信封和商場的廣告傳單一起掉了出來。她撿起來打開,裏面裝了一頁白紙和幾張彩色照片。她出于好奇先看了照片,驚恐地發現那居然都是她與嘉文擁抱接吻的瞬間。她又慌張地去看信紙,見上面工工整整地打印了這樣一段話:
“賤人,這樣的照片我還有不下百張,如果不想它們出現在學校的公告欄裏的話,就馬上退出研究基金的申請。應該被尊敬和支持的,是我們這些能夠推動科學和社會發展的研究者,而不是你這種一邊研究着一堆無用的垃圾理論,一邊跟自己的學生上床的蕩|婦。哦,對了,我有證據證明,那孩子還未成年時,你就跟他搞在一起了,相信警署和蘋果日報對此都會很感興趣。”
她呆呆地盯着那段話,身體忽然像是被一股冰冷的寒流徹底貫穿,直叫她不可抑制地顫抖了起來。
去年冬天時,她被導師推薦申請了一項研究基金。導師說,基金贊助方傾向于扶持基礎研究項目,她的資歷不錯,研究能力又強,因而十分有希望拿到這項獎金。最近申請結果快要公布了,她聽基金評選委員會的人說,她在候選者中的确排在十分靠前的位置。很顯然,這結果讓她的某個競争者感到不甘和嫉妒了。他是如此的憤恨,以至于不惜花幾個月的時間來打擊報複她——那些照片裏有許多是她與嘉文在客廳裏親昵時被拍下的,很顯然,那個人曾在他們公寓對面的某幢建築物裏偷窺過他們。而且,之前阿甘拿走的那張照片和信紙也被夾在了裏面,難道說這個人就住在那個社區裏,那天早上恰好撿到了照片?還是說,他從更早的時候就發現了她與嘉文的戀情,從一開始就已經在跟蹤他們了?
想到這裏時,沈青覺得愈發的惶恐不安了,花了好一會兒才哆哆嗦嗦地将照片和信紙裝進了信封裏,推門走進公寓。
那天晚上她一直有些心神不定,嘉文問她怎麽了,她猶豫片刻,還是沒有把恐吓信的事告訴他。因她覺得那人的最終目的不過是為了争取研究基金,如果自己退出競争的話,這件事應該就過去了;而如果告訴嘉文的話,他說不定會因為憤怒而去追查恐吓她的那個人,這樣一來反而将事情鬧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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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偷偷地将那封信藏了起來,次日一早就向基金委員會遞交了退出申請的信函。委員會秘書訝異地問她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退出,她含糊地說自己申請的另一項研究基金已經通過,因而還是将這項基金留給更需要的人吧。那位秘書猶疑地看了她一眼,沒再問什麽。
這天以後,沈青果然沒有再從那個恐吓者那裏收到任何信件,這件事似乎真的就這麽過去了。
幾日後,她出席了那項研究基金的頒布儀式,與其他人一起目睹了獲獎的十人從基金委員會主席手中接過了證書。所有的人都站在鋪了紅地毯的舞臺上恰如其分地微笑着,而這其中一人就是那個曾經威脅過她的人,他的笑容跟其他人并沒有什麽不同,有一瞬間他的視線說不定還曾與她相交過。那個時候,他心裏在想什麽呢?
沈青注意到她的同事在談論她已經是五月的第二周了。雖說從前她與他們也并無太多來往,但那時他們至少沒有在她經過時互使眼色,或者在她聽不見的距離外竊竊私語。有時她沒有敲門走進教員室,他們的談話總會戛然而止,然後所有的人都回過頭來用一種莫可名狀的眼神打量着她。這種排斥和孤立實在太明顯了,以至于連她這種不谙人際交往的人也漸漸發覺了。
她對此多少有些不自在,然而又不能直接問他們,因為每次當她試圖與他們交談時,他們一定會立刻借故離開。因而她直到五月中旬才總算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那天是周末,導師卻突然約了她在學校見面。她本以為是因為學位答辯的事,不想她剛一進門導師就神情嚴肅地問她現在有什麽打算。她心中有些不解,不過仍舊如實回答說:“現在一直在準備學位答辯,其他的事還沒有想好。”
導師嘆了口氣說:“你的學位答辯時間被推遲了。”
她驚訝道:“為什麽?”
導師看了她一眼,說:“事到如今,你也沒有必要再向我隐瞞了,你與那男學生的事已經在系裏傳遍了,聽說系主任那裏也收到了一些照片。你留校任教恐怕已經無望了,所以,希望你在下個月底前好好謀劃一下自己的去處吧。”
她頓時大腦一片空白地僵在那裏,過了許久才讷讷地說了句:“老師,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導師沒有說什麽,她向他鞠了一躬便機械地走出了辦公室。
回公寓的路上,她又覺得自己被一股冷冽的寒潮包圍了,從頭到腳都是寒冷的。她一點也不明白,那個人明明已經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了,為什麽還要繼續暗算她?難道是擔心她以後仍會威脅到他?還是僅僅因為看不慣?他倒是在那封恐吓信裏說了,像她這樣的人不配得到尊重和支持。說不定在那人心中,還會因為幫學校除掉了一個“一邊研究着一堆無用的垃圾理論,一邊跟自己的學生上床的蕩|婦”而感到快慰呢。人心,遠比刀劍更鋒利。
沈青與嘉文的事就這樣慢慢在學校裏傳開了,走樣的流言首先進入了其他學系的女老師的圈子中,而後又傳到了女學生的耳朵裏——因為流言在女人們之間的傳播速度遠比在男人中間要迅速。随着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這件事,他們談論她的時候也不再像以前那樣避人耳目了,有時甚至還會在那些流言裏加幾句刻薄的橋段和評論,以用來增加談話的氣氛。她的私人生活就這麽成了餐廳、樓道、洗手間裏的笑料與談資。
一日,她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忽然聽見她的名字從外面的盥洗室裏傳了過來,她慌忙退回到門後。
“我以前還選修過沈青的課呢,那個時候見她整天一副不茍言笑的樣子,還以為她是個內向保守的人,真沒想到她居然會做那種事。”說話的人是個聲音尖細的女孩兒。
“我還聽說那男生只有十六七歲的時候,兩個人就在一起了。”另一個聲音略微低沉的女孩兒接過話來說。
“一定是那個女人先勾引那男生的,好不要臉。”
“我也這麽覺得。都說人不可貌相,看來外表越是莊重的女人,內心越是饑渴放蕩。”聲音低沉的女孩兒下了一個像是從粗鄙的男人口中說出來的結論。兩個人一同笑了起來。
“不過你說她是怎麽想的啊?都已經是快30歲的老女人了,難不成還想跟那個男生結婚嗎?”
“那男生怎麽可能會娶她啊?她再過幾年就成黃臉婆了,那男生卻還是風華正茂,兩個人站一起都不搭調。”
“就是,肯定再玩那麽一兩年就厭了。那女人真可憐。”兩個女孩兒終于整理完了妝容,将粉刷放回包裏,挽着胳膊走出門外。
沈青卻依然默默地躲在門後,許久都沒有走出來。這情形總讓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連眼下這沉默的悲傷都是相似的。她想起五年前那個在樓頂結束了自己生命的女孩兒,心裏愈加的難過起來。那個時候,她心中也是這麽悲憤和無助嗎?
她這麽想着就恍恍惚惚地走了出去,不想正與一人迎面撞上。她擡頭看去,見面前的人竟是梁小祯。她潦草地向她點了下頭就要離開,梁小祯卻在身後叫住了她:
“老師心裏覺得很難受吧?明明是兩個人的事,她們卻只罵你一個人。”
沈青停下腳步回頭看去,見梁小祯也在冷漠地看着她。
“最近你和嘉文的事已經在女生們中間傳開了,大家每次談起來的時候,态度也都跟剛才那兩個女孩差不多。我也想過要不要向她們解釋一下,可是又完全想不出幫你解釋的理由。因為,我也一直覺得老師很奇怪啊。比如,一個家世良好、受過高等教育的單身女人為什麽會跟一個餐廳服務生做朋友?而且毫不避諱地跟他躲在卧室裏聊天?為什麽那幾年你一直都沒有談戀愛?難道說你是在等他?沒錯,這些事我都知道。還有你們在圖書館和教堂後面做的那些事我也知道,這種事不管被誰聽到都會覺得是老師勾引了他吧?嘉文怎麽可能會主動做那種事呢?他不過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老師你為什麽就不能放過他呢?為什麽非要跟他在一起呢?其他人就不行嗎?去找一個可以馬上跟你結婚的人不行嗎?”
沈青靜靜地站在那裏聽着梁小祯的控訴,看她的神情由淡漠變為怨憤,語調也由一種事不關已的冷淡變得忿忿不平。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這女孩兒深深地戀慕着嘉文,而且這思戀恐怕從很久之前就開始了。這些積壓已久的情感,像洪水一般無法平息,無法釋放,因而眼下這件事就像是為她提供了一個久違的出口,那些澎湃的潮水終于沖破堤防洶湧而出了——
“老師,你離開他吧。你們之間是沒有結果的,這段關系繼續下去只會毀了你,也會毀了他。所以,把他讓給我吧。我很愛他。”
沈青默然地看着她,什麽都沒有回答。梁小祯也毫不退讓地直視着她。俄而,一個學生從她們身邊經過,詫然地望了她們一眼,兩人于是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地各自離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1] 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