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日光(2)
這年的五月漫長得令人難以忍受。
嘉文對于兩人的流言依舊毫不知情,沈青只好繼續獨自承受那些中傷和辱罵。她不是沒有想過要告訴他,可是她又覺得即便告訴了他也是無濟于事,他能堵住那些人的嘴嗎?更何況,她直到現在也不确定這男孩是否對他們的未來做過清晰的計劃和打算。近來,她心中開始莫名地感到憂慮,特別是當她看到他臉上那依舊有些孩子氣的笑容,或者當他跟她談論那些與世俗生活相去萬裏的文藝理論的時候。這情緒在兩人不斷惡化的財務狀況面前不斷被放大,她甚至有些懷疑,這男孩真的想過要娶她嗎?或者,像他們這樣的人,真的能夠一起走下去嗎?
有一天下午,她去銀行預支下月的生活費時,惶恐地發現兩人竟只剩五千多塊的存款了。她取了兩千塊,憂心忡忡地回了家,一整個晚上都在煩悶地想着這件事,嘉文跟她說話她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嘉文有些不滿地問她是怎麽回事。她沉默良久,沒來由地問了句:“你會跟我結婚嗎?”
嘉文怔了一下,說:“我不需要通過結婚這種方式來證明我愛你。”
“可是我今年已經29歲了啊,現在別人是怎麽看我的你明白嗎?”這句話幾乎是脫口而出的,因而說完之後沈青略有些驚異,她此前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也會說出這種像是從自己父親口中說出的話。
嘉文顯然也覺得有些意外,略有些不自在地說;“我明白。可是,我們現在的境況不大适合結婚吧?”
“對,我們的境況太困窘了,所以不适合結婚,可是不結婚我們的生活就會變好嗎?”沈青愈發地煩躁了起來,“你真的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嗎?比如,下個月的水電費怎麽辦?公寓的租期到了怎麽辦?我們的生活費又該怎麽辦?”
嘉文訝然地看着她,敏感的自尊使他無法說出“你畢業之後開始工作的話,我們不就有經濟來源了”這種話,只好隐忍地說:“我欠表姑的債務差不多已經還清了,下個月開始就能打工補貼家用了。”
“你打工賺的那點薪金夠我們支付房租和生活賬單嗎?”沈青一說完這話就後悔了,尤其當她發現嘉文臉上的表情已由忍耐變為羞惱的時候。
“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嫌我窮了是吧?”嘉文眉頭緊鎖,語調也不由得高了起來。
沈青沒有再說什麽,卻也沒有向他道歉,只一言不發地起身去了卧室。嘉文獨自悶坐了會兒,窩火地去對面扯了只抱枕在沙發上睡下了。
次日,兩人之間的氣氛依舊有些僵。嘉文本來想如果沈青不向他示好的話自己絕對不會主動跟她說話,可是到了第三天他還是忍不住想跟她和解了,于是就用自己打工賺來的錢為她買了一對白瓷咖啡杯——因他記得上周兩人逛街時,她似乎站在那個瓷器店的櫥窗前看了很久。
然而,讓他失望的是,沈青一打開那個精致的盒子便又對他發火了:“你買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做什麽?本來就沒有多少錢還總是亂花,你忘了我們還有一堆賬單要付嗎?”
這話一出口,兩個人都感到沮喪不已。讓沈青懊喪的是,她終于發現,在窘迫而拮據的家庭生活面前,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樣的。貧窮,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消弭女性知識分子與市井婦女之間的區別,因這世界上沒有一個窮人是體面而從容的。
而讓嘉文失望的,與其說是眼下的困境,不如說是沈青對他失去耐心和信心的态度。他心中懊惱的厲害,冷淡地說了句“你不要算了”就将盒子往桌子那邊一推,不料卻因用力太大而将盒子推下桌去,兩只杯子脆生生地碎在地板上。于是這動作在沈青眼中便成了一種怒氣的發洩。她低頭看了看地上的碎片,又面無表情地看了嘉文一眼,再次一語不發地離開了。嘉文也沒有多做解釋,負氣地沖着地上的盒子踢了一腳,也進了卧室。兩人一整個晚上都在背身而睡,誰都沒有擁抱誰。
這天之後,他們一連數日都在冷戰,後來總算開口|交談了也是頻生龃龉。兩人雖對彼此間漸生的隔閡感到焦躁不安,卻又不知該如何調和,最後只好繼續默默地背過身去。就在這無言的冷漠中,這隔閡也漸而加深,最終在一次不期而遇的會面之後變成了一道難以逾越的溝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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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兩人走出校門時,忽聽見身後有人喊嘉文的名字。他們回身望去,只見一個女人和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正遠遠地看着他們。那女人看上去四十幾歲,體态微豐,衣着精細,眉宇間帶着一股淡淡的愁苦。輪椅上的男人似乎比那女人年長一些,兩鬓斑白,形容憔悴,臉上也是一副悲傷的神情。
那女人見他們轉過身來,又怯怯地喊了聲“嘉文”。然嘉文卻是一臉的漠然。沈青疑惑地問說:“她是誰?”
嘉文沒有回答,依舊冷冷地看着那兩人。
那女人又推着那男人上前走了幾步,聲音哽咽地說:“嘉文,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媽媽啊。”
沈青心裏一驚,急忙回頭去看嘉文,他臉上的表情卻沒有絲毫的變化。
站在對面的母親終于流下淚來,将手搭在輪椅上那男人的肩上,抽泣着說:“這位,就是你的親生父親。”
嘉文冷冰冰地說了句“你們認錯人了”就轉身要走,身後的母親哭着喊起了他的名字。沈青連忙上去拉住了他。
四人最終在學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裏坐了下來。氣氛從一開始就尴尬得厲害。嘉文的母親問他這幾年過得怎麽樣,他卻把頭扭到一旁不予理睬。沈青只好将嘉文這幾年的生活粗略地告訴了她。
“你是…他女朋友嗎?”嘉文的母親問道。
沈青說是。嘉文的母親點了點,也沒多問什麽,轉而看着嘉文說:“你姐姐她…去世了是吧?我那時聽人說了,可是又沒有錢回香港…”她一邊說着又哭了起來,“我心裏也很難受啊,我也不是故意要離開你們,只是那個時候…我是真的生活不下去了呀…”
嘉文打斷她的話,語氣生硬地說:“你們找我到底有什麽事?”
母親哭得太厲害無法再開口說話,坐在輪椅上的男人便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用英文說道:“嘉文,我知道你一定非常恨我們,這是我們應得的。這麽多年來,我們的确虧欠你太多了。不過,我已經受到上帝的懲罰了,你看看我現在這樣子,我人生中餘下的每一天都要在輪椅上度過了。”他頓了頓,神色悲戚地盯着面前的咖啡杯說:
“去年夏天,我和我的家人去國外度假時發生了嚴重的事故。我的私人飛機墜毀了,我的家人全部喪生,而我卻變成了這幅樣子。這懲罰實在太殘酷了。每天早晨醒來,看着空蕩蕩的屋子時,我都會想随我的家人而去。而只有想到你和你的母親,想到這世界上還有一對我虧欠了二十幾年的母子,我才能打消那個念頭。嘉文,你們是我能夠活下去的唯一的信念和理由了,讓我盡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職責來好好補償你們吧。我會帶你回美國,讓你接受最好的大學教育,給你股份,讓你繼承我的生意和遺産,讓你過上最好的生活。所以,跟我走吧。”
嘉文久久地看着眼前這個自稱是他父親的陌生男人,忽然覺得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荒謬至極,于是他冷笑了一聲說:“你們的确認錯人了,我的父親是個每天酗酒的混蛋,他上個月已經被火車軋死了。”他一邊說着就站起身來朝門口的方向走去,他的母親不顧旁人視線,也站起來朝他喊道:
“如果可以讓你心裏平衡一些,我這些年過得也并不好啊。我在紐約洗了整整十年的盤子啊,你看看我的手都變成什麽樣子了,在你的父親來找我之前,我也是過着貧民的生活啊。”
嘉文回過頭去,笑了一聲說:“你過得怎樣跟我有什麽關系呢?對我來說,你十年之前就已經死了。”說完,他便大步地走出門外。沈青忙也追了上去,留下那對夫婦在身後泣不成聲。
在回家的地鐵上,嘉文一直默然無語。沈青也在他身旁沉默着。列車經過第五個站臺時,她終于像是試探一般地說:“也許,你應該考慮一下他們的提議。”
“考慮他們的提議?”嘉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當年,那兩個人像是扔掉垃圾一樣地把我和姐姐扔掉了,你卻覺得我現在應該考慮他們的提議,再回去跟他們一起生活?”
“可是他們已經在忏悔了。”
“就因為他們想活得心安一點,所以我就應該像那個女人一樣配合地接受他們的施舍嗎?”
“他們只是想補償你。”
“你如果不想要我了就直接說啊,用得着将我硬塞給那兩個剛認識了半個小時的混蛋嗎?”嘉文忍不住沖她大聲地喊了起來。車廂裏的人頓時向他們投來或訝異或不滿的視線。
沈青愣了片刻,張了張口想要向他解釋什麽,然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列車在下一站停下來的時候,她一個人下了車,朝對面的站臺走去。車門很快關閉,列車又緩緩地向前駛去,嘉文眼睜睜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底,忽然覺得自己的胃又隐隐地痛了起來。
五月末,嘉文終于在同學間聽到了他與沈青的流言。那天當他偶然聽見兩個男生暗地裏調侃他和沈青的關系時,忽然一下子明白了沈青前段時間對他的那些反常态度,心中又是懊悔又是歉意,一下課就匆匆忙忙地打了電話給她。然而她卻直接挂斷了,再打了幾次也是如此。他無奈之下只好又給她發郵件——自從那天晚上他們在地鐵裏争吵過之後,沈青就托導師幫忙搬回了學校宿舍,從那以後再也沒有回過公寓。
就這麽打了幾十個電話,發了幾十封郵件之後,沈青依舊對他不理不睬。他心裏既緊張又失落,最後索性跑去學校宿舍區找她。他并不知道她住在哪間宿舍裏,只好繞着那棟樓不停地喊,整棟樓裏的女學生都帶着一種看熱鬧的心态從陽臺和窗口探出身子張望。沈青的室友也趴在窗臺上瞧了一眼,幸災樂禍地回過頭來沖她說道:“喲,樓下有人找你呢。”沈青沒說什麽,合上手裏的書出去了。
她來到樓下時,嘉文正失魂落魄地站在草地上,仰頭在樓上那些舉着手機的女學生中間尋找着她的身影,一見她從大廳出來就迫不及待地跑上前去抱住了她。樓上一陣齊齊的快門聲。沈青也不躲閃,反正這樓裏所有的女生應該都已經知道他們的事了。
“青青,我錯了,你原諒我吧。我真的不知道流言的事,讓你一個人承受了這麽久,對不起。”
“我沒有怪你。”沈青推開他,淡淡地說。
嘉文又扳着她的肩膀說:“我會去告訴那些亂嚼舌頭的人,不是你勾引了我,是我一直糾纏着你,是我離不開你。”
沈青垂下眼去,沒有說什麽。
嘉文于是又急急地說:“還有,我也會跟你結婚的,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明天就去教堂結婚,你說什麽我都答應。青青,如果我16歲那年沒有遇見你的話,我大概一輩子都會像垃圾一樣生活。是你拯救了我,求你不要放棄我。”
沈青擡起頭來看着他,撫了下他的臉頰說:“嘉文,你現實一點吧,你看看我們現在還有什麽吧。我已經失去了名聲、工作,現在只剩下不到3000塊的存款了,一個月後,我在這個城市裏的最後一寸立足之地也會失去。跟我這樣的人在一起,你是無法生存下去的。而你的父母,他們卻能給你最好的生活。所以,忘了我,也放下過去,去找他們吧。”
嘉文頹然地垂下手去。沈青痛苦地望了他一眼就轉身走開了。嘉文慌忙上去拉住她說:“不要走,求你。”
沈青一把甩開了他。他趔趄了一下,跪在地上哀求道:“求你。”然而她卻再也沒有回過頭來看他。一陣疾風突如其來地吹過,他眼睛裏一陣澀澀的疼。
一個下午,梁小祯從體育館走出來的時候,沈青和嘉文分手的傳聞忽然傳進了她的耳朵裏。她呆立片刻,匆匆趕回了宿舍。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剛剛聽聞消息的那一刻,自己并沒有感到多少欣喜,心中反而滿是擔憂。她心情忐忑地打了電話給嘉文,他果然沒有接,她于是愈加地憂心起來,來不及換下運動衣就出門打車去了沈青和嘉文的公寓。
來到公寓門前時,她詫異地發現門竟是虛掩的。她試探着推門進去,一股夾雜着酒精氣味的污濁空氣向她迎面撲來。客廳裏拉了窗簾,光線有些昏暗,室內的灰塵在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的陽光裏飄舞着,一堆酒瓶亂七八糟地倒在客廳中央的茶桌上。她屏住呼吸走上前去,一不小心踢到了掉在地上的酒瓶。嘉文聽見聲響急忙從沙發上起身,聲音虛弱地喊了聲:“青青。”
他轉過身來的一瞬間,梁小祯的心髒不可抑制地抽搐了一下——她所愛慕的那個雙目清明、氣質幹淨的男孩,此刻正蓬頭污面、神态頹靡,眼底兩抹重重的黑眼圈,臉頰也已深陷下去,看上去就像一個對生活失去希望的囚徒,又像一個垂暮之年的老人。這才不過數日,他究竟經歷了什麽?
就在她呆呆地看着嘉文的時候,嘉文也茫然地盯着她看了一會兒,而後終于明白過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不是沈青,眼裏的神采瞬時又黯淡了下去。
“嘉文,你這是怎麽了?”梁小祯在他身邊坐下,心疼地撫了撫他的頭發。
嘉文沒有做聲,只将雙手搭在膝上,深深地垂下了腦袋。梁小祯難過地握了下他的手,起身去洗手間擰了一條濕毛巾過來幫他擦起了臉。擦完了臉,她又脫下他身上那件污跡斑斑的襯衫,幫他擦起了後背。嘉文一開始并無抗拒,然而當她的手碰到他的胸前時,他卻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死死地盯着她說:“是不是你?”
梁小祯被吓了一跳,慌亂地問說:“你在說什麽啊?”
“是不是你把我和青青的事說出去的?”他手上的力氣簡直要将她的手腕折斷,眼裏的神情幾乎是仇恨的了。
梁小祯害怕得厲害,一邊拼命地搖着頭,一邊帶着哭腔說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怎麽會背叛你呢?我那麽喜歡你。”
嘉文默然地看着她,終于松開了手,眼睛裏又變成了一潭死水。梁小祯擦掉自己臉頰上的眼淚,又拿起毛巾幫他擦起了身子,然只擦了一會兒,就忍不住趴在他身上大哭了起來。
“嘉文,你不要再等她了,也不要再這麽傷害自己了,你就算遍體鱗傷了她也不會回來的,她已經不要你了。跟我在一起吧,我愛你,比誰都愛你。”她緊緊地抱着他,如同舔舐一般地親吻他。
嘉文沒有拒絕,毋寧說他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她于是又褪下自己的衣衫,将自己的胸口貼在他的胸前,嘴唇貼在他的唇上,幾近虔誠地說:“你要我吧,這身子一直是幹淨的,除了你它誰都不屬于。”
她渾身顫抖地将自己的右手伸入他的胯|下,那裏低垂而靜止,如這身軀一樣毫無反應,就如同死去了一般。
她絕望地停下來,穿好衣服,眼淚流得靜悄悄的。
梁小祯來到沈青的宿舍時,沈青正伏在書桌上寫着什麽,見到她來,臉上并無多少驚訝。
“你去救救他吧。求你。”梁小祯哀求着眼前這女人,心裏難受得幾乎哭了出來。
然而沈青眼中卻依舊沒有任何波瀾,她突然覺得那個詞實在是滑稽和可恨極了:為什麽所有的人都想要拯救他人?為什麽所有的人都要別人來拯救?救世情結簡直是這世界上最愚蠢的東西。
“我哪裏拯救得了別人呢?我連自己都拯救不了。”她淡然地說了一句,将那女孩兒趕了出去。
這天傍晚,沈青給那個曾經百般讨好自己的齊揚打了一個電話。
“幫我離開這個城市吧,我也會幫你從父親那裏得到你想要的東西。”她提議說。
“好。”那男人沒有多做猶豫就同意了,末了又補充了一句,“其實,我對你也不是沒有感覺,我心裏還是挺喜歡你的。”
“是嗎。”沈青挂斷電話,向窗外看去:遠處最後一抹雲霞正消失在淡墨色的天空裏。
黑夜一點點地占據了這城市。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