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蔣成旭15歲以前,一直希望他的父親去死。
沒有所謂的父愛如山,也看不見擔當或責任,在他的印象裏,那個人只是一個酒鬼。
有時喝得紅光滿面回來,将裝滿現金的袋子扔沙發上,吹噓自己在外面多有本事;有時喝得酩酊大醉回來,砸桌子摔凳子,再吐得一地狼藉滿屋臭氣;有時喝得沒那麽多,借着酒勁在家裏呼呼喝喝,再把他媽拖上床折騰,門也不關,哪怕被放學回來的兒子看見,也不覺得羞恥,一邊像畜生一樣聳動,一邊叫兒子滾。
同齡人中,蔣成旭或許是最早完成性啓蒙的孩子,比學校生理課上老師的講解更直白,更具有視覺沖擊性,父親醜陋的肉體,母親隐忍的表情,還有淩亂的雙人床,帶着污漬的拖鞋,充滿酒臭味的房間……種種一切,印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厭惡這種東西,也厭惡自己的父親,有時兩者之間模糊了邊界,都讓他感到反胃惡心。
他刻意穿幹淨清爽的衣服,唯恐沾染一絲酒氣,刻意訓練彬彬有禮的談吐,拒絕粗暴低俗的舉止,與親戚吃飯時,大人們見他有些早熟,開玩笑說小男子漢該學着喝酒了,他不為所動,滴酒不沾。
他決不允許自己變成他父親那個樣子。
因為酒桌上的不配合,他被父親甩了幾巴掌,罵他丢了蔣家的臉面,不給長輩面子。
當時他心裏想:這個人為什麽還不死?這樣的渣滓,如果死了該多好。
蔣成旭15歲後,心願實現了一半——他的父親在一次醉酒後與別人起沖突,失手打死了對方。
家裏賠了很多錢,聽說還要坐很多年牢。
母親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從早到晚淚流滿面,他不明白,這難道不是解脫的開端嗎?
後來他明白了,這不是解脫,這是地獄。
那些曾經的酒肉朋友紛紛上門讨債,親戚們全都閉門不見,學校裏也開始謠言四起,說他是殺人犯的兒子。
他仿佛沒有名字了。
教室裏,操場上,廁所的隔間,身邊所有人仿佛都在竊竊私語,他們繪聲繪色的描述他父親的殺人過程,仿佛親歷現場,說那把刀有多長,濺出的血有多高……還說千萬不能惹蔣成旭,當心蔣成旭哪天也提刀來學校裏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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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會呢?他明明是和他父親完全不同的人,為什麽這些人全都看不到?!瞎了嗎?!
他怒不可遏,再聽到這些閑話,就用拳頭讓對方閉嘴,徐洋洋是其中之一。
但是在教訓徐洋洋的時候,被一個女生發現了,那女生胳膊上別着幾道杠,是低他一年級的紀律委員,也是許多男生心目中的白月光,可是在他眼中,她一臉正義淩然的模樣真令人作嘔。
因為打架,事後兩人被叫去教導主任的辦公室訓話,教導主任命令他們倆各寫一份檢讨,否則就要叫家長。
他的母親因為父親入獄,接連受打擊,最近身體很不好,他不能再給母親增添負擔,一份檢讨而已,随便寫寫應付一下就行了。
他胡亂編了幾句,湊足六百字,交去辦公室。
教導主任不在,他直接把檢讨放辦公桌上,同時看見了她交的檢讨。比起他的敷衍了事,她的檢讨是一篇洋洋灑灑的小作文,不但詳細描述了她救徐洋洋的過程,還有理有據的論證她是為了幫助弱小,打架也是正當防衛,總之,她拒不認錯,哪怕要請家長,她也堅持自己沒錯!
他看着她那篇檢讨,冷哼一聲,揚手就把自己的檢讨撕成碎片,扔進垃圾桶,然後離開了辦公室。
喜歡裝正義使者是嗎,好,他倒要看看,等他把她揍一頓,她還會不會這麽正義。
走到教室外面,他聽見她在裏面說:“當時我沒法不管啊,磚頭離他那麽近,萬一他用磚頭砸人腦袋怎麽辦?”
旁邊的學生們都附和她:“對啊,你根本沒錯,憑什麽還要讓你寫檢讨,真不公平。”
“他爸爸是殺人犯,他還在學校裏打人!嫣嫣寫得對!你沒做錯,就不能認錯!”
“這次幸好被攔住了,萬一徐洋洋真被他打死怎麽辦?”
“是啊,聽說暴力因子是會遺傳的……”
…………
那一瞬間,他恍若成了陰溝裏最最肮髒的老鼠,而她是光芒萬丈的正義天使,解救了徐洋洋,為全校學生出了一口惡氣,成為打敗反派的女英雄!
他好恨!
好恨啊……
他陰沉沉盯着教室裏那個宛若衆星捧月的女孩,拿出手機,從窗外拍下她的模樣,回家後打印出來,用筆狠狠在照片背後寫下兩個字:
去死!
之後的日子,他活在暴戾與憤怒中。
他恨殺人入獄的父親,恨薄情寡義的親戚,恨那些讨債的債主,恨嚼舌根的鄰居,恨學校!恨同學!恨這個世界!更恨她!!!
之前被他打過的那些學生,他們的家長陸續找到學校,擔憂自己孩子的安危,無法接受自己的孩子與殺人犯的孩子同在一所學校。
他的母親被叫來學校,低聲下氣的向那些家長賠禮道歉。
那一刻,他終于發現,他的憤怒是多麽無能。
晚上,15歲的他蒙在被子裏哭。像窩囊廢一樣哭。
他的世界暗無天日,那是他怎樣掙紮也逃不開的泥沼,絕望将他包裹,既然看不見希望,不如一死了之。
可是他依然恨着。
他甚至産生了偏激的想法:好啊,既然他們都擔心他殺人,那他就殺給他們看!
憤怒使他失去理智,仇恨讓他走向罪惡,他甚至有意搜集犯罪電影,中二犯傻似的把電影裏的殺人手法當真,在腦海中一遍遍演練。而演練的目标,就是她。
——2005.10.27,附近人太多,沒有機會下手
——2005.11.29,每天作出一副無辜的樣子,我真想殺了她
——2005.12.7,會變成這樣全是因為她,我要讓她生不如死
…………
幾百張照片。他用盡力氣去恨她,設想許多方式與她同歸于盡,跟蹤三個月了解她的作息與喜好,将殺死她這件事作為自己生命最後的禮物。
他變成了一個跟蹤狂,偷窺狂,心理變态,瘋子,罪犯……
而另一邊,因為家長的不斷施壓,老師委婉表示,希望他回家休息一段時間。
自從父親出事,他根本念不進書,呆在學校裏毫無用處,不如回家。
當初抓走父親的警察來到家裏,與母親商量給他轉學的事,社區街道有人登門拜訪,說是幫他做心理輔導。為了防止犯罪份子的子女誤入歧途,這些人有一系列幫扶措施,也許是出于善意,也許是為了完成工作,無論是出于什麽目的,在他眼中,自己在這些人面前永遠只有一個身份:犯罪份子的子女。
他痛苦,也迷茫……像陷在一片沼澤地裏,渾身沾滿肮髒的泥,除了繼續下陷,他沒有半點辦法。
第二天他照舊跟蹤她。也許是習慣自然,也許是他依然在恨,也許是不用上學所以急于用某些東西填補自己。
從校門口一路跟到公交站,路邊有打架的學生,他看見她不知第幾次多管閑事,出手攔住欺負人的學生,嘴巴也一如既往刻薄,罵道:“會打人有什麽用?街邊咬人的狗更厲害,有本事你去跟狗打啊!畜生一樣!”
他站在不遠處,覺得自己也被一起罵了。
畜生一樣。
不知不覺,他長成了自己最痛恨的樣子。
難道那些罪惡真的刻入了基因裏,他這一生,都擺脫不掉了嗎?
…………
他不再跟着她了。
那些恨意突然抽空,連同他渾身的力氣,從此他頹廢的呆在家裏,不想出門,不想見人,也不想說一句話。
心理醫生說他的抑郁症很嚴重,但他自己沒什麽感覺。他也不覺得自己抑郁,他只是看不到希望。他只是想死掉一了百了。
年底的時候,他的母親被查出癌症,家裏來了社區工作人員,報社記者,還有學校的老師,說會幫他家募捐治療費用。
親戚也聞訊趕來,放下一千塊錢,說是一點心意。
他譏諷的笑了笑,他的酒鬼父親在這幫親戚身上花了至少幾萬,如今對方僅僅拿出一千,就仿佛做了天大的善事,多麽可笑。
親戚走後,學校老師也送來捐款,大部分捐款是以班級為單位,數額較大的,單獨列了一份名單,其中捐的最多的人,叫倪嫣,她一個人捐了13萬。
那是她所有的錢,包括了從小到大的壓歲錢,和父母給的考試獎勵,以及自己攢下的零花錢。
他不知道她究竟是出于什麽心态捐出的錢,心中既震驚也疑惑,更有一股強烈的想要見她的念頭。
再次去了學校,再次躲在校門口窺視她的行蹤,但這次她家裏人開車過來接她,他沒能和她見面。
有兩個女生走出校門,議論倪嫣這次捐款最多:
“別人都捐20、捐50,就她捐十幾萬,為了出風頭真是豁得出去。”
“還不是為了表現自己,平時就愛在老師面前顯擺自己能幹,每天打小報告。”
“仗着自己是紀律委員就覺得自己了不起呗!……”
其實他以前也是這麽想的,但是那天不知道為什麽,買了兩盒她最愛喝的椰汁,然後潑了那兩個女生一頭一臉。
後來,他一直陪母親在醫院治病,沒再去學校,也沒再去見她。
第二年的四月,轉學手續終于辦下來,母親也會跟着轉去另一個城市繼續治療,他抽空去了一趟原來的學校,看見她和同學有說有笑的走出校園,下意識舉起手機,默默拍下照片,仿佛完成某種告別的儀式。
而後她與他擦肩而過,目光經過時,眸底無波無瀾。
那一刻,他才斷定,她會捐款只是因為她知道有位學生的母親生病了,跟他本身毫無關系。
回家後,他把照片打印出來,在背後寫道:2006.4.15,要轉校了,臨走前最後一張照片,但她好像不記得我。
後來,蔣成旭改名為林成旭,去了新學校。
又過一年,母親病逝。
再後來,他艱難的爬出泥沼。
這件事并不順利,常常很不容易爬出來一點,又往回陷進去一些,痛苦時他也會買一些雞湯書安慰自己——“罪惡就像引力一樣,往上跳太難,往下降太簡單”諸如此類。
他開始認為活着是一種修行。
克制怒,克制恨,克制欲望,它們會叫人面目全非。他不允許自己再被這些東西支配。
…………
十七八歲時,身體發育越來越趨向一個成年男子,而生理上的欲望常讓他在夢裏失控。明明已經三年沒見了,偏偏每場夢裏都是她。
他在夢裏弄到她哭,弄到她說她錯了再也不會瞧不起他了,還有一場夢裏,弄到最後竟讓她趴在床上哭啼啼的重寫檢讨。
醒後,他覺得自己蠢透了。
可是夢境他控制不了……那些夢,像鏡子,照出他最不堪的一面,那些卑劣、幼稚、愚蠢,還有真實的欲望。
有時他也會思索,自己是否在這種畸形的心态下對她産生了愛?
但很快被他自己否定了。
夢見她,可能不是因為愛,大概因為她化成一種象征,一種符號——在他的生命之中,她占據了他成長中最重要的那段歲月,成為他人格與思想的一部分。
所以,盡管她并不認識他,但她對他很重要。
後來會在同一個小區裏遇見,純屬巧合,這種奇妙的緣分讓他忍不住留意她的生活——
她交了男朋友。
她和男朋友吵架。
她和男朋友又和好……然後又吵架……
她和以前一樣愛打抱不平。
她經常忘記帶門鑰匙。
這次精明的戳穿乞丐是騙子,下次卻會糊塗的上另一個騙子的當。
害怕拉肚子所以不敢輕易吃辣。
嫌咖啡苦又不敢要全糖。
喜歡喂小區裏的流浪貓,尤其是橘色的那只。
曬在陽臺的內褲被風吹下來,她紅着臉下樓撿,自以為沒人發現……
心腸軟,耳根子更軟,否則也不會跟男友複合那麽多次……
……
她搬走了。
…………
他三十歲,事業有成,身體健康,沒有人再叫他殺人犯的孩子。
金錢是最好的包裝紙,除了學歷不高,他在婚戀市場裏竟是個緊俏貨,身邊的熟人或朋友熱情的為他介紹對象,他對此不感興趣,也不認為有女孩在得知他有一個服刑的殺人犯父親後,還能接受他。
直到他在介紹人口中聽到她的名字。
那時,他忽然有一種撥開雲霧的感覺,仿佛這麽多年的努力,全是為了走近她,為了這麽一步一步的,走到她面前,讓她看看,他變好了,他不是殺人犯,他也對得起她施舍的善意。
他提前去了相親地點,看着她把相親對象氣得冒煙,忍俊不禁,然後坐到了她的面前。
他在心裏問自己:克制怒,克制恨,克制欲望,那麽愛呢?原來他還有愛。
愛,能夠克制嗎?
…………
……
林成旭下班後開車回家,夜已經很深了,停好車,習慣性拿出手機看了一眼。
沒有倪嫣的信息。
整整一個月了,他沒有聯系她,她也沒有聯系他。
也許已經怕他怕得要死了吧……
他自嘲的一笑,收起手機,下車走進公寓,然後乘電梯上樓。
一個月的時間,婚房早已裝修完了,婚紗照也早早取了回來,只不過現在他一個人住,一個人看。
掏出鑰匙開門進去,發現屋裏亮着燈,他愣住,随後看見倪嫣像倉鼠似的蹲在沙發上,身邊散落許多照片,手裏也捧着幾張。
林成旭驚訝,“你怎麽來了?”
倪嫣也愣了愣,“我……我來看照片……”
“看完了?”
“嗯……看完了……”
他下意識要關門,又擔心她會害怕,站在門邊問:“看完了,你想怎麽辦?”
倪嫣抿了抿唇,背着手,慢吞吞的走到他面前。
他一句話沒說,她卻已經漲紅了臉,她的手從背後伸出來,手裏握着一條領帶,小聲嗫嚅:“我想,可不可以……輕一點……”
林成旭眼眸暗下來,深深看着她,等到她臉紅得不能再紅,他拿過她手裏的領帶,說:“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