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家破人亡(3)
刑部死囚天牢最裏面,關押的就徐子煦一個人。
畢竟是曾經的靜王,是皇族,倒也不是錯待得十分離譜,沒有一般死囚牢的腥臭難聞、蟲鼠亂竄。只是雖然沒有臭氣熏天,卻也隐隐有股陰濕的黴味,死氣沉沉。
冬季時南方本就濕氣較重,此刻牢內則更為陰冷潮濕,不要說床被,就連鋪地的稻草都沒有,和衣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異常刺骨的冷意直入肌骨,若是平常人恐怕熬不過一夜就會發起高燒。
徐子煦自身內力運作起來,倒也不是不能忍受,他只是一直都靜靜地席地而坐着,靠着牆壁望着前方不知名的某處。
這裏,不存在希望,有的不過是靜靜等待死亡的到來,以及等待過程中的絕望、麻木,或者恐懼。
徐子煦雙手雙腳都被千年寒鏈所縛,根本不可能掙脫開去,唯一的一扇小小天窗也用鐵條密密地封住了,連牢門都不是一般的鐵條,即便能用內力擊碎,只怕也因內力損耗過多而抵擋不住接踵而至的大內高手。
皇帝知道他身懷絕技,真是準備了十分周密。
徐子煦現在并不關心自己的處境,他只是憂心妻兒此刻如何。
這裏似乎和他妻兒相距甚遠,不知道他們所處環境是不是也這般冷寒,逸兒那麽小,遭遇這番變故,此刻自己又不在他身邊,不知道那孩子怕不怕……
馨兒嫁過來才七年,平時也沒好好陪陪她,此次卻累她一同受苦遭罪……
曾經答應三人一起去踏春的諾言也從沒實現……
徐子煦寂靜的眼眸中再度浮現出濃烈的沉痛和悲傷,眼前微微模糊了些。
不過,也許逸兒此刻反而還安慰着馨兒呢……
徐子煦想着不由微微一笑,神情既是憂傷又是溫柔。
“皇上駕到!”太監的尖細嗓音打斷了徐子煦的冥想。
随着那長長的拖音停歇,身着明黃龍袍的天子已經緩步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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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煦微微愣了下,随即起身迎接。
“罪臣……徐子煦拜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該有的禮數,徐子煦一樣不漏,神态卻異常平靜淡定。
“平身吧!”天子面容一片冷漠尊貴,“朕來看你,也就是我們兄弟間最後一次見面了。”
牢門打了開,皇帝揮退了侍從,一個人走了進去。
“皇上,真的認為——臣叛國了麽?”徐子煦點了點頭,看着自己的腳下,淡淡問。
“十三皇弟認為呢?”波紋不興的飄忽語調,其真實心意和他的回答一樣深沉莫測。
“臣能否懇請皇上放過臣家人?即便貶為庶民永遠流放,臣也不甚感激。”
皇帝靜靜的,沒有回應。
徐子煦本就不是十分抱有希望的一顆心,更是沉落了谷底。
“你可懂得何謂帝王心術?”皇帝淡淡地道,“影憶,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太過鋒芒畢露。”
徐子煦一徑沉默了下去。
皇帝的心思,他即便不能完全弄明白,可猜透個□□也是不在話下的。
而現在皇帝淡淡的一句“鋒芒畢露”,卻已經透露出了皇帝真實的本意。
不管是不是有細作一事作為契機,徐子煦一直隐隐擔心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可是,皇帝此刻又何必承認呢!如果真的無時無刻恨不得将他淩遲的話,根本就不用再說出這樣話來。
徐子煦多年來從無一絲一毫叛亂之心,如今束手就擒,一為當年的承諾,二也是他真的從不想背叛這個人。
而皇帝如果不是因為對他始終存在着猜忌隔閡,今日也不必違背當初那位夫人的遺命。
今日的局面,不是猝成的,而是許許多多日積月累起來的。
這點,他們心裏都清楚。
如果沒有最初那件事的話,也許皇帝不會對他有這麽深的芥蒂,只不過,二十年前的那件事,對他們造成的影響還是太大了,以致之後他們兩人無形中越走越遠。
一君一臣,一兄一弟,最後不過一生一死。
臉上突然一陣溫熱,徐子煦擡眼,皇帝正輕輕地撫摸着他的臉頰,對視間,聽得皇帝似嘆息般地低語:“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不過才5歲,連我腰都不到,瘦瘦小小的,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輕輕柔柔的語調裏,神情卻微變,竟然不見了帝王的威嚴和冷酷,反而變得迷惘優柔,似沉浸了在了某種既是懷念而又隐隐流露着灰暗的情緒裏。
徐子煦微微怔了怔,旋即默然,垂下了眼睛。
“明明初到宮裏,什麽都不懂,卻比宮裏長大的任何一個小孩都要戒備都要倔強……”皇帝緩緩摩挲着他的臉頰,仍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溫柔疼愛,那樣寬容祥和。
這樣溫柔的觸摸和懷念的語調,讓徐子煦有一瞬間的神思游離,思緒微微飄揚的時刻聽到皇帝悠悠地繼續說:“當時我就在想,這樣的小鬼,長得倒是還好看,可那桀骜不順的性子,在這裏多半是要吃苦頭……”
徐子煦的眼神微微閃了閃,皇帝的手指已經撫摸到了他下巴處,輕輕地擡着他已經有青須長出的下颚,不讓他低下頭去。
徐子煦沒有反抗,任他擡着自己的下巴,只是更垂下了眼睫。
“呵呵,結果你還真是吃足了其他皇子皇女的苦……你卻脾氣倔犟的不肯向大人求助,非要自己把欺負你的人十倍二十倍地整回去,結果人家一哭跑到父皇姨妃們那裏一告狀,還不是倔犟的你吃了苦頭?還記得嗎?”
徐子煦如何不記得?5歲那年,他和母親被所謂的父皇從遙遠的農村接進了宮裏,除了可以吃飽穿暖,可他們母子照樣還是被欺負。他的父皇有太多的子女,根本不可能多麽關心他;他的父皇有太多年輕美麗的妃子,根本沒多少時間精力可以分給他的母親。
他依然看不到自己的父親,感受不到父親的懷抱,他依然受盡欺淩,他依然憤恨一切。
可是,這種情況沒過四五個月就結束了,因為,那個時候,那位仙女般的夫人來了。
他的生活為此而改變。
可是一切從他8歲那年起變了,因為那位夫人去世了……
三年來漸漸關心起他的皇兄對待他的态度也忽冷忽熱了起來。
因為是他害死了那位他們都愛着的夫人……
徐子煦的眼眸裏再度浮現出了深刻的痛苦。
皇帝忽然手下用力,捏緊了他的下颚,幾乎要捏碎了他的颚骨,聲音忽地冷了下來:“可你知道嗎?那麽小的你,卻奪走了我的一切……你始終都威脅着我……”
“我從來沒有從你那裏奪走什麽!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徐子煦擡眼正視他,咬牙說,“我也從沒想過要威脅到你什麽!”
皇帝冷冷盯着他,笑了聲,放了手:“你不想,可你卻造成了這樣的結果!現在說這些也沒有意義了……”
徐子煦微微皺了眉頭,神色間一片複雜。
皇帝又看了會他,轉過身,輕輕道:“影憶,你不該回來,不管是你5歲那年,還是這次……”
徐子煦微微怔了下,皇帝卻已經轉身似要離去。
“皇上可還記得麗貴妃,麗姨娘?”徐子煦突然淡聲說。
“十三皇弟何必明知故問。”皇帝步伐頓了頓,沒有回頭,冷聲道。
果然還是始終都記恨着麽?
種種因素結合起來,終于再也容不下他……
“五皇兄。”徐子煦又開口,“你對麗姨娘的感情到底是什麽感情?親人的愛,還是……五皇兄,麗姨娘可是你的親姨母!”
皇帝唰地回頭看他,面容一派狠戾,徐子煦卻是一臉平靜無波:“五皇兄,當初我們都對麗姨娘做出過承諾,可如今……麗姨娘如果知道你連自己的親侄子都不放過,她會寒心的!”
皇帝微微靜默了會,冷笑了聲:“哼!你不必用這個來束縛朕。”
說完,他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牢房。
徐子煦一直望着他消失的身影,片刻後輕輕開口:“老師……”
聲音才落下,一抹白影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
同時,不遠處的兩個看守都被點了睡穴東倒八歪地躺了下去。
“老師沒事,太好了……”
“你走後宮裏就傳來旨意太後召見,想必也是皇帝的旨意,為的就是把我引開。煦兒,這次皇帝是鐵了心要制你罪!王府現在早已被抄,大大小小全抓進了牢房。”白琅一邊說一邊摸到了牢門的鑰匙,一邊還繼續從侍衛的身上摸索着什麽,“現在外面都流傳着靜王通敵叛國即将問斬的言論,南城架臺也已經搭了起來。煦兒,現在你只有跟我一同殺出去!”
徐子煦微微苦笑:“老師,別找了,寒鏈的鑰匙不在這裏,北堂王早就保管好了。”
白琅聞言折了回來,拿剛搜到的鑰匙開了牢門,細細端詳了遍那鏈子,手下運氣擊去,鏈子卻仍舊完好無損,還要再試,徐子煦伸手阻止了:“老師,不必白費功夫了。只是,逸兒和馨兒就拜托老師了!”
白琅冷冷瞥了他下,說:“我若是連自己的徒兒都救不了,我白少卿活着還有臉麽?以後又怎麽向你王妃和逸兒交代?”
“老師,他恐怕早已布下天羅地網,我留在這裏,你們逃脫還有一線生機,若我也離開了,他定會不遺餘力趕盡殺絕,到時你們的處境只會更加艱難。何況我現在根本無從脫身啊!時間緊迫,請老師這次就應了徒兒吧!”
“是煦兒不肖了……”徐子煦說着就“嘭”地跪了下去。
“哼!早就要你遠離朝堂,你不聽!早知你如此頑固弄到這副田地,當初就不教你什麽學識武功,直接把你拐出宮去!”白琅看着自己的徒弟,沒有去扶,反而冷冷道。
徐子煦沒有接口,微微低了頭。
“徐家的人沒一個是好東西!”
徐子煦苦笑:“老師,我也姓徐……”
白琅瞧了他眼,沒再說話。
徐子煦也安靜了,片刻後白琅一道氣流拍上了他的膝蓋:“你還要矮人一截到什麽時候!”
徐子煦吃疼,忍着沒出聲,站了起來。
白琅看着他,搖頭嘆了下:“哎,罷!事到如今,我也有責任。逸兒他們,我會想辦法,你這邊,我看情況再說。”說完時已經重新鎖了門,把鑰匙放回了侍衛身上,就要飛身離開。
“老師……”徐子煦忙喚住了,在白琅停步等待中,然後遲疑地輕聲問,“你,恨我嗎?”
白琅聞言靜默了很短的一會,冷斥:“現在是想這種事的時候麽!”
徐子煦望着自己敬愛的恩師,再度低了頭,小聲說:“對不起……”
白琅直接飛身出了牢房,身影消失後一道飄忽的聲音才隐隐傳進徐子煦腦海裏:“恨!可你依然是我最心愛的徒兒。”
徐子煦愣愣站着,眼眶微微酸澀。
白琅年過不惑卻仍只身一人,也許小時候徐子煦還不懂,可現在卻已經明白,老師他從來都愛着麗姨娘。沒人能比恩師更愛那位聖潔美麗的夫人,也沒人能比恩師更配得上她。
可是他卻讓恩師失去了最心愛的人,讓麗姨娘紅顏薄命。
他徐子煦這生虧欠最多的人,就是恩師和麗姨娘。
徐子煦正愧疚悲傷之際,又一位訪客來臨。
四皇子徐定仁帶來了被褥和酒菜,斥退了仆從,看着大限将至卻仍平靜淡定的人,肯定地說:“十三皇叔,你是被陷害的。”
徐子煦吃了口菜,又喝了口酒,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還有兩天多的時間,我會盡快找到新的證據,讓父皇還你清白。”
“小四兒,請小四兒答應皇叔一件事。”徐子煦擱下筷子,看着徐定仁的眼睛,鄭重道。
“皇叔請說。”
“你也多少知道你父皇因我的緣故向來有意打壓我門下的學士,這次經此變故,他們恐怕也處境微妙,請小四兒能幫多少忙就幫多少忙吧!他們也确是人才,只要讓他們肯定了你的仁善寬容,定也會衷心輔佐于你。只是,小四兒,宮裏朝綱上的事,有些我不說,你也要知道,什麽人該防着,什麽人可以給與多少信任,小四兒都要拿捏好分寸。”
“皇叔,你不用擔心四兒。”弱冠之齡的四皇子正色道,“蕭大人他們四兒本也尊敬佩服,定竭力确保他們。幾個兄弟裏,哪些人可以聯合起來,哪些人意圖不軌的,還有大臣裏哪些可以暫時依靠,哪些可能拉攏過來,哪些卻是不得不除的蟲害,四兒都知道,四兒也不會輕舉妄動,皇叔放心。”
“小四兒,果然長大了……”
“皇叔,我去看過離兒了,那孩子很堅強。皇叔,我一定會救你們出來。”
徐子煦微笑點頭,心中卻也明白靠皇侄的力量,沉冤昭雪幾乎是不抱希望的。
夜無眠R
2009年01月24日淩晨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