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久遠記憶1

過了今夜明天正午就是行刑之日。

徐子煦閉目蓋着被子靠在牆上,清俊的眉目間泛着淡淡的疲憊和憂色。

牢裏十分安靜,外邊一盞豆芽似的油燈發出微弱昏黃的光,将整個牢房都籠罩在一種壓抑模糊的氛圍裏。

意識恍惚朦胧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久遠的過去。

從鄉下頭一次來到繁華的皇城,進入那連綿不絕巍峨雄偉的宮殿,經過數不清的回廊大殿,暈頭轉向中最後走入另一處富麗堂皇的殿宇,在不遠處天神瓊池般的花園裏看見了那位九五之尊,和他身邊圍繞的妃子皇子們。

“這孩子長得可真俊呢!”

“是啊!跟皇上一樣英俊呢!來,過來,到姨娘這邊,給你好吃的!”

男孩面對衆人的誇贊卻依舊不言不語也不動,那副神情,分明寫着戒備。

些微的尴尬慢慢蔓延了開,貴妃們的臉色顯然微微變了,雖然還在笑,極力表現出她們的大度慈善,卻已經有些勉強。

“孩兒,貴妃們在叫你呢!過去吧!”身邊的母親輕輕把手放到了他肩上,低聲說。

“娘——”男孩擡頭看了看母親,還是沒有動。

“過來!讓父皇好好看看你!5歲了啊!”

男孩還是沒動,在身邊母親的又一次鼓勵微笑下,這才慢吞吞不甘不願地走了過去。

“嗯,不錯,就是太瘦小了點,以後多吃些馬上就可以胖起來。”皇帝将男孩從上到下看了遍,然後說,“皇兒,以後你和钰妃就住在宮裏,以前是委屈你們了。”

男孩抿着嘴巴沒有說話,只是眨也不眨地盯着據說是他父親的男人看,倒是後面的少婦欠了身溫柔致意。

“今後钰妃賜霞雲宮,你就到蘭溪宮住,由蘭貴妃撫養,要稱貴妃為姨娘,你也不能再叫钰妃為娘,只能叫钰妃,這宮裏就只有皇後才是你唯一的母後,記住了麽?”皇帝只當男孩認生,也并不怪罪,而輕拍着他小小的手背溫聲教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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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要!我只有一個娘!那什麽皇後才不是我娘!我也不要去什麽蘭宮,我只要和我娘一起!你不同意的話再把我們趕出去好了!反正我不會和我娘分開!誰也別想!”男孩瞪大了眼,掙脫了皇帝的懷抱,大聲反駁。

衆人大驚失色,一旁的太監忙上前想阻止男孩大不敬的言詞舉止,惶恐地要男孩跪地謝罪,男孩卻固執地睜大眼睛瞪着皇帝,表明他決不屈服。

亭子裏的氣氛一下子變了,衆人鴉雀無聲,戰戰兢兢地垂了頭,少婦也緊張地上前拉住了男孩,向皇帝求情。

皇帝神色不渝,看了看新冊封的钰妃,終究還是沒有發難,只是冷了聲音:“從今兒起,你就是我朝第十三位皇子,念你剛到宮中還不懂禮數,這次朕就不罰你,下不為例!你也該學着作為皇子應有的禮數和學識。先休息三天,之後就和其他皇子們一同去學府聽太傅講課。”

皇帝冷冷說完就拂袖而去,而當晚男孩不管如何反抗大鬧,還是被捉進了蘭溪宮。

被強行帶離少婦身邊時,倔強着始終都不肯哭泣的男孩終于忍不住眼睛酸澀通紅了,門關上的剎那,一雙極力表現出溫柔安慰卻仍舊難掩憂郁不舍的眼睛深深烙印在了他心裏。

他是如此痛恨自己的弱小!保護不了那個他想保護的人……

徐子煦微微一動,睜開了眼眸。

映入眼底的依舊是那一片昏黃死沉。

然後他察覺到了什麽,微微扭頭看向牢門,靜靜開口:“北堂王!”

“來看看靜王。”年方而立的英武男子一襲名貴紫綢,長身而立于牢外,淡淡道。

徐子煦沒有起身,靜靜地看着對方。

北堂瓊,是唯一的外姓王爺,處事極為圓滑,本人思維缜密,心思叵測,驕奢淫逸,絕對算不上是正派人物,然卻又非右相之流的佞臣,反而對朝陽也多有良策貢獻,是當朝皇帝跟前三大紅人之一。

徐子煦對這個人從來都沒摸透過。兩人也走得不近,井水不犯河水地保持着微妙的界限。

北堂瓊讓人開了牢房,拎着一壺酒走了進來:“你我同朝也有十一年,私下卻從沒一起交流對飲過,今日就共飲一次,随便說說話,也算是同朝之誼,如何?”

“就一壺?也沒準備杯子?”徐子煦擡頭看着他,笑着問。

“酒在好不在多,與敬重的人就着一壺酒暢飲才有感覺。”

徐子煦深思地注視着他,又笑了笑。

北堂瓊兀自說了話也沒去注意對方的反應,淡淡地低頭盤腿席地而坐,将酒壺遞給了他。

徐子煦接過,淺淺嘗了口,細細品味了番,不由贊道:“陳年竹葉清,果然是極品。”說完仰頭又喝了一大口,這才遞還給北堂瓊。

北堂瓊接了也仰頭喝了大口,得意地笑:“當然是極品,這酒外面可是買不到的。”

兩人你持續一口我一口喝着,漫無邊際聊着,一壺酒不一會就見了底。

北堂瓊拿着空了的酒壺,看着手裏的瓶子,輕聲說:“明日正午是我監斬,南宮斐自然也會在。”

“嗯。”

“靜王,我不問多年來你對我什麽看法,但我要告訴你,能讓我北堂瓊打從心底敬佩的,着實沒幾個,可你徐子煦卻絕對是其中之一。”北堂瓊的聲音平平緩緩的,擡起眼睛注視着對方的眼眸,不帶一絲一毫感情地敘述着。

徐子煦微微驚訝,從對方眼底看到了那抹真誠,不由也微微正了色,拱手道:“多謝北堂王。”

北堂瓊接下來卻嘆了聲:“可我也知道你這樣的人,不外乎就兩種結局。一是名垂青史,二是遭人迫害。”

徐子煦微微苦笑。

“人生苦短,其實你何必活得如此累呢……”

徐子煦微微怔愣,垂下了眼睛。

“我今夜來此的第二件事就是告訴你,明日午時後,王爺和王妃也許無法和小世子團聚,請王爺見諒。”

徐子煦一愣,待得了解這番話下的含義後不禁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這個在朝綱上從來都保持中立、甚至有時會嘲笑他的北堂王,今夜非但坦言敬重,竟然還說會幫他麽?

北堂瓊微微點頭,肯定了他的猜測。

“你——”

“我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了。”

可這對徐子煦來說卻已經是莫大的恩惠了。

徐子煦注視着他,豁然起身就要行大禮,卻被他阻止了,期間互相碰撞到一起的視線中,很多東西已不言而喻。

“影憶汗顏,今日才知王爺為人。”徐子煦立直身體,微微慚愧,複又正色,“北堂王也堪稱是有識之士,如此……”

“靜王請說。”

“景夜……蕭驚鴻,是個人才,秋少楓、方葉紅以及程淨,均各有所長,朝陽需要這樣的人。影憶不情之請,望北堂王爺成全。”

北堂瓊看着他,微微點頭。

“靜王還有何話要吩咐麽?”

徐子煦垂眼靜默了好一會,才低聲說:“若是那孩子……請北堂王讓他遠離皇族朝綱,也不要對他提及我的事,做一鄉野平民就好。永永遠遠。”

北堂瓊安靜了好一會,才微微一笑,輕輕颔首,提步走出天牢。

如今,徐子煦也只望待皇帝達成心願後,會擯棄私人恩怨依舊重用景夜音瑟他們。現在更有了四皇子和北堂王的力量,應該不至于落得凄慘下場。

如此一來,他也可以微微放心,至于目前局勢……

朝綱之上,另有聞人聽竹也是皇帝當前紅人,此人确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雖及弱冠,卻是穩重敏銳,只不過卻是北堂王門下……

而北堂王雖然目前看來不至于是大奸大惡之輩,卻是心性莫測……小愛和大愛間,此人絕對選擇的是前者。

但畢竟還是有他自己的一套準則吧……只望皇帝莫要再讓人寒心……

第二天清晨,徐子煦以為再也無緣見到的人卻出現在了他眼前。

來人拿出北堂王的令牌,守衛開了牢門後皆退了出去,只留他們兩人。

徐子煦對着友人露出微笑。

蕭驚鴻竟然這麽快就出來了,想必是北堂王的緣故。

他心裏不禁微微感嘆,想不到那個曾經也以為是敵人的男人,竟會在這種時刻出手相助,那麽興許答應的另一件事也真的可以做到。

“早知會如此結局,我還不如不要接你回來了!或者那晚就讓你遠走……那人,實在太過讓人心冷……”蕭驚鴻神色痛苦悲涼,想是早已聽說了自己的事,日夜憂心悔恨,以致現在竟然如此憔悴,完全失去了平日的穩重從容。

“說什麽呢……”徐子煦淡淡而笑,阻止了面前男人有些激動的舉止,“都城之內,莫非皇土。景夜,我的事還不夠讓你警醒麽!謹言慎行,要更加謹言慎行啊!莫要留了把柄啊!”

“如今這番田地,都是我的責任……如若糧草能按時運到……”

“景夜,這怪不得任何人。你已盡力。”徐子煦輕輕一嘆,竟是無限落寞,無限凄涼,“只累了你們,累了我妻兒……”

徐子煦說到這裏再也說不下去,神色浮現沉痛。

蕭驚鴻上前,忽地緊緊抱住了他,緊得幾乎都弄痛了他。

徐子煦被突然的□□擁抱弄得微微一愣,驚訝地發覺緊緊抱着自己的友人竟然渾身都細細發着抖,心中不禁一片難以言喻的複雜感覺。

“景夜……”他悠然喟然,反擁住了友人。

“影憶,如果有希望生還,你——”

“景夜,這次真的命數盡了吧……”徐子煦微微一笑,平靜異常,從容異常,也微微用力抱緊了對方,低聲道,“我徐子煦這生能有你這麽個好友,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蕭驚鴻喉嚨口動了動,卻終是什麽也沒說,只是把他抱得更緊了。

兩人靜默了,互相擁抱着,最後一次。

良久才放了開,蕭驚鴻看着徐子煦,猶豫着拿出了一個小瓷瓶,拔了瓶塞遞給他:“影憶,喝了它,據說可以減緩痛覺,藥效大概三個時辰左右才會發作,現在差不多是時候。”

“景夜……”徐子煦微微苦笑。

“我不想看到你有一絲一毫的痛苦……影憶,求你喝了它吧!”

徐子煦又是一嘆,接過一口喝了盡,低聲說:“景夜,也許我這麽說是自私了,但是,請你不要恨他,請你繼續輔佐他,不管怎樣都不要忘了我們當初的理想……”

“你——到這種地步,還——”

“不,這是為天下無辜百姓——”徐子煦正淡然說着,突然渾身無力,一陣頭暈,猝然倒地,“這是——”

“藥效發作了……”蕭驚鴻淡淡說,接住了他,沒讓他倒在冰冷陰濕的地板上。

“不是說——”

“我也不清楚對方底細,但只要能救你,我什麽都會嘗試……”蕭驚鴻湊在他耳邊道,語氣雖然很輕,卻無比堅定,甚至帶着絲不惜一切的暗黑色彩。

什麽?徐子煦還想問清楚些,動了動嘴巴,竟是一個音都發不出了。

“你,重新開始吧……”

徐子煦最後失去意識前,就只聽見這句,近似呢喃的語氣裏盡是深深的不舍,然後唇上依稀有什麽溫軟的物體輕輕擦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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