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噩夢重現(3)

“喝!竟然敢不理我們!哪來這麽大架子!”

“就是!喂!小不點!見了我們也不行禮?你以為你是誰啊!沒大沒小,一點規矩都不懂!”一位皇子不滿地伸出手攔住人就狠狠一推。

猝不及防的男孩後退一兩步,穩住了身形,還是不為所動,連瞧也沒瞧對方一眼就又要擇道而過。這種挑釁,還在他容忍的範圍內,他不想再讓娘親為他擔心流淚,所以他忍。

“哼!不說話……問你話,敢不回答……果然鄉下來的土包子就是土包子,合該老老實實呆在鄉下,還想飛上枝頭?想得倒美,也不看看你自己什麽德行!這裏是你來的地方麽!你就和生你的那個賤人一樣不要臉!”

男孩也許還不能完全明白這番話,只大概知道不是什麽好話,但對最後一句那個詞卻異常敏感——那個從小到現在聽了不知多少次的詞!

他當下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豁然跳了起來,一直冷漠的表情也變得憤怒不已,沖過去就把說話的人撞翻到地上,死死按着他腦袋壓在地上,惡狠狠道:“道歉!你給我道歉!不許說我娘壞話!快道歉!”

“放肆!放開我!”

“你給我道歉!聽到沒有!”

“就說賤人!賤貨!你娘賤!你比你娘還要賤!”

男孩氣得渾身發抖,二話不說就狠狠一拳揍了過去。

男孩雖然才将近六歲,論身形體力也比他哥哥小許多,可他從小就是打架長大的,什麽陣仗沒經歷過,現在極度憤怒下竟然力道大得硬是讓長了他三歲的哥哥掙脫不了。

“哇!”肚子上吃了痛的皇子胡亂揮舞着手腳反抗着尖聲大叫,“反了反了!你們還站着幹嘛!把他給我弄下去啊!”被牢牢壓住的人面子裏子都沒了,又頭一次被挨揍,還是這麽一個他看不起的人,不由氣得哇哇大叫。

“小兔崽子,你不要活了,敢對你十哥這樣!曉得你十哥是什麽身份麽?看香姨娘不剝了你的皮!”邊上的孩子忙七手八腳将人拉了下去,“野猴子就是野猴子,跟生你的那個賤人一樣賤!”

被強行拉開挨了記打的男孩怒紅了眼睛,拼命反抗起來:“你們這些混蛋!混蛋!我才沒有兄弟姐妹!你們才賤!你們都給我滾!”

“哇!這個野東西居然敢這麽對我們說話!你不過是個野猴子,有什麽資格這麽說!要說也是我們說!我們才沒有你這種下賤貨做弟弟!你配嗎!”

“打他!教訓他!讓他記住這裏誰是皇子皇女,誰是豬狗不如的畜牲!”

Advertisement

三個男孩子蜂擁而上,拳頭砸了下來,一邊觀看的兩個女孩子也起哄着。

男孩跳起來不顧一切和三人打了起來,發揮出以牙還牙的狠勁。可他氣歸氣恨歸恨,卻又哪裏真能敵得過他們,三位皇子都比他大,身材也比他高壯,被抱住了身子,哪裏還能動彈,疼痛中只能護住了頭臉,盡量不讓拳頭打在顯眼的地方,不想過會被母親發現。

“你們幹什麽!”一聲喝斥吓住了孩子們,發覺來人後臉色不由一白,紛紛退到了一邊。

是五皇兄和麗郡主。

倒在地上狼狽不堪的男孩擡起頭,第一次看見了仙女一樣華貴溫柔的麗郡主,沐浴在光輝裏,竟是那般震撼。

從那一刻,男孩的人生徹底改變。麗郡主對他來說,的确是救贖的仙女。

認識白琅也是因為她,麗郡主央求她姐姐,當時的蓉貴妃幫忙向皇帝推薦白琅去教導十三皇子,而皇帝竟然也同意了。

另外與此同時,男孩終于得到了皇帝的破例恩準,不必再到蘭溪宮那邊,而可以終日呆在霞雲宮,課業方面也是白琅在紫澶齋單獨教授。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因為麗郡主的關系,而半年多來幾乎沒見過幾次面的五皇兄也漸漸對他關心了起來。

有了英武沉穩的五皇子以及極受皇帝喜愛的麗郡主的庇護,男孩和他母親的生活終于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再沒人敢随意來挑釁欺辱,衣食寝居方面,宮女太監也不敢怠慢。

“這是塊璞玉……好好雕琢,來日必成大器。”年輕斯文的白衣男子看着一臉倔強戒備的十三皇子,淡淡而道。

男孩聽了,桀骜不馴地哼了聲,默不作聲。

“不愧是麗姐姐的小十三兒!啊!怎麽辦!麗姐姐越來越愛我們的小十三了!”一邊的少女倒是溫柔笑了開,一頭熱地彎身就去摟抱男孩給予獎勵,不習慣這種親密舉動的男孩自然要躲避,卻哪裏逃得過去,忍耐地被抱了個滿懷,雖然戒備着,但畢竟沒有下狠勁去傷害對方。

“不過,慧根倒是有慧根,只可惜這性子,不改改的話,多是要吃虧……”白琅沉吟。

男孩依然沒有完全放下心防,敞開心扉,始終持着疏離的态度,不管是對五皇兄、老師白琅,還是麗貴妃。但他畢竟天生穎異,随着學識的積累,到底是不再如先前那般猶如脫缰的野馬一樣難馴了,一些觀念也慢慢被白琅導正。

可世事多變,這樣平靜安逸的日子還是發生了些微改變,沒多久,麗郡主成了麗貴妃,白琅自此失意,麗郡主含淚而去。

男孩則成了連系他們的唯一橋梁。

而成為了麗貴妃的人,仍舊是男孩的麗姐姐,毫無保留地對他付出着的那位大姐姐。

那位溫婉美麗的少婦,耐心地花了近一年半的時間才讓他完全接納她,然而不到半年,卻因為他的緣故而死了。

那美麗高貴的夫人嘴裏不斷噴湧出的黑色液體,幾乎刺傷了男孩的眼睛。

男孩的世界再度瀕臨崩塌的邊緣,沉重壓抑的氛圍從四面八方彙聚而來,桎梏着他,讓他無從掙脫。

持續的夢魇,濃郁的血腥,扭曲的空間,黑色紅色的世界,到最後是王妃馨兒滿身浴血的模樣,前一刻還微笑着的溫婉女子,眨眼後就見血淋淋的頭顱滾下身體,掉落在地板上。

過去的,現在的,記憶的重疊混亂,始終将他牢牢束縛,糾纏不清,黑暗窒息般的寂靜中,徐子煦一個人無聲而盲目地奔跑,終至無處可逃的絕望疲憊,讓他終于驚醒過來,已是一身冷汗。

黑暗中,他坐起了身,撫着額頭。

又夢見了,那冰冷皇宮裏的記憶,麗姨娘的死……還有他的錯……

從沒忘卻過……

那時,可能也有麗姨娘的作用在內,再加之皇帝因他日益顯露的聰慧而漸漸變得賞識起他,連帶也多親近了些他母親,來霞雲宮的次數也漸漸增多,母親的溫柔可人和善解人意,也許讓皇帝曾被遺忘的甜美的感覺一一重拾了起來,不久後甚至有冊封她為貴妃的風聲傳出。

冷清已久的霞雲宮似乎有直上雲霄的趨勢,可隐患就是在這份與日俱增的恩寵和榮耀裏滋生——偏偏就是徐子煦的這份異常聰穎和桀骜不馴,以及钰妃的恩寵日甚,得罪了當時隐隐有些失寵的芸貴妃。

那是他八歲那年。一個炎熱的盛夏。

因為母親再度被欺,再也咽不下這口氣的他狠狠報複了回去,算計了芸貴妃的兒子對其同父同母的親妹妹做出了不齒之事,又巧妙地将事情公之于衆。皇家的醜聞鬧得很大,皇帝震怒之餘也對七皇子異常失望。

但沒多久就東窗事發,芸貴妃雖然拿不出證據,卻疾言厲色一口咬定是他暗中搞的鬼,結果反而只惹得皇帝不快,反而疏遠了芸貴妃,更親近麗貴妃和他母親。

自此梁子越結越深,直到一次皇家賞花宴中,芸貴妃連同其她妃子設計陷害了他們母子——以下毒毒殺皇子的說法。

那久遠的幼年記憶,在靜谧的黑夜裏竟然深刻得鮮明,宛如昨日,歷歷在目。

徐子煦再也睡不着,索性起身下了床,黑暗中來到窗邊,開了窗棂,一站又是到天明。

兒時的記憶,到現在其實有些并不是很全面,但那份被欺侮的印象卻始終那麽清晰,疼痛的感覺怎麽都無法驅除,一些真實的細節往往在夢裏反而會更清楚些;還有些記憶則無論睡夢還是清醒都清楚地記着,每一個細節,鮮明深刻得牢牢刻在了心版上。

下毒事件,看似毫無可疑之處,徐子煦母子百口莫辯。

被毒的是香貴妃的兒子,十皇子,而兩天前十皇子找了他們的麻煩。

八歲的徐子煦武功已有所成,但他遵循師命沒讓宮裏其餘任何人知道,當時也就卻沒有予以還手,因而被十皇子打傷。以這作為事後下毒報複的動機,也并非全無可能。

而就下毒本身,種種疑點和巧合也都指向他。

情勢對他們十分不利,宮中的明争暗鬥是殘酷的,落井下石是家常便飯,何況他母親對她們來說是具有危險性的存在。

不管麗貴妃和蓉貴妃怎麽維護,正所謂事情看不出破綻,出于種種因由宮中皇子被下毒也不是沒發生過,半信半疑的皇帝最終在其餘幾位貴妃和妃子的強烈要求抗議下,不得不把他們送入了刑部審問。

皇帝口口聲聲說着相信他們,卻還是把他們關押了起來。

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個日夜,等他們被證實清白放出來後,宮中已經經歷過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芸貴妃和其餘一幹參與事情的人都受到了最嚴酷的處罰,钰妃晉升為钰貴妃,而麗貴妃則更上一級,竟将登上後宮之首,那已經懸虛了兩年的後位!

最後被逼得走投無路的芸貴妃狗急跳牆,尋得了個機會竟迷昏了他将他囚禁在了宮裏一個偏遠冷僻處,為了引來麗貴妃,對這個害她苦心經營了十幾年的地位一昔間化為烏有、還連帶自己兒子受累、而對方卻風華愈盛的麗貴妃進行報複,只為同歸于盡。

那一次,他肺腑筋脈重傷,白琅每日為他理脈,收集各種靈丹妙藥,調理了整整兩年才恢複過來,不再動辄就胸腹悶疼,四肢無力,只是原本絕佳的練武資質多少還是有所受影響了,武術修為更是從他二十歲後就再也無法精進。

而那一次,他最終脫離危險,麗貴妃卻死了。

同樣重傷的麗貴妃,在他依然勉強保持着意識時給與他的最後溫暖,最後的叫喚,最後的撫摸,最後的憐愛,以及要求他的承諾。

那時,還不知道這就是訣別時刻。

昏迷後從漫無邊際的疼痛中重新清醒過來,乍聞這個噩耗時,他是什麽反應?

驚愕?震怒?悲痛?不可置信?

“那個壞女人!都是那個該死的壞女人!我要殺了她!”極度震驚過後,依然虛弱的他拖着渾身疼痛不堪的身子硬是要下床,狠狠揮開服侍的宮女,瘋狂掙紮叫罵着要沖出去。

“啪!”

一記耳光重重打在了他臉上,嘴角也這意外的強大沖擊而磕碰到了牙齒流了血。

他卻被打愣住了。

“你還要任性沖動到什麽時候!這件事還沒叫你吸取教訓嗎!音麗……你麗姨娘的死,還不夠讓你明白過來嗎!”白琅怒紅了眼睛冷叱。

被打的臉頰,火辣辣得疼痛着,臉上不知何時早已被淚水浸透,他仰起臉,抿緊了嘴。

淚眼朦胧中,徐子煦第一次看見這個一向溫文爾雅的人神情竟是如此冰冷憤怒,可那眼底卻又壓抑着波濤洶湧的強烈複雜感情,是心痛、憤怒、憎恨,以及悲傷和無奈。

那瞬間,對視着這樣複雜的眼神,他心底依稀被觸動了什麽,怔愣無言。

這位一直對他淡漠冷冰卻不時隐隐透露出喜歡和關心的人,這位始終都耐心地教導他一切的人,此刻在恨着他……卻又不全是恨……

“徐子煦,你自己做過什麽,你真以為我不知道嗎!這雙手——”白琅抓起他的手,緊緊捏着,幾乎要捏碎他的手骨,冷酷無情地說,“你以為你比你痛恨的那些人幹淨多少!”

徐子煦狠狠一震,茫然看着眼前的人。

“我是怎麽教你的!你把你的聰明才智就用在這種地方麽!用在怎麽去算計別人、報複別人上?那個小女孩,哪裏得罪你了?你以為你麗姨娘想看見的是這樣的小十三兒麽!”白琅少見的嚴厲,把他深深震住了,“徐子煦,你給我記住你麗姨娘的話,給我好好反省,不然,與其你走入歧途自取滅亡,或者再度被別人陷害,還不如我親手了結你!”

當初恩師冷酷認真的激烈言語至今仍停留在腦海裏,徐子煦不由閉目微微撐在了窗棂上。

他的記恨、他的偏執、他的倔強、他的反叛、他的狹隘、他的野性、他的陰狠。

把他心愛的麗姨娘扯進了漩渦危險裏。

如果他肯陶冶情操,放寬心胸,處事淡然成熟;如果他不曾如此沖動去設計傷害了七皇兄和十一皇姊,徹底招惹了芸貴妃;如果不是當初皇帝親自向他詢問相關事情時,他因為始終對這個皇帝父親存在芥蒂排斥,又因為被關押而更加不信任皇帝父親,而不肯好好回答,反而屢次三番惹怒皇帝——

那麽就不會有後面這些事,麗貴妃也就不會卷進這種事情裏,不會為了幫他們證明清白而到處奔走了解情況,以致真相大白時,樹立了一個危險的敵人,也就不會有後來的悲劇發生。

自此,有意無意中,他開始壓抑自己的本性,不斷開拓眼界,讓自己在成長中日趨穩重寬容,學着變換角度看待事物,在漫長的歲月中,不知不覺磨平了一切菱角。

久而久之,連他自己都快忘了原本他是一個多麽憤世嫉俗、偏執陰狠的人了。

而現在,他已經回不去過去的那個他了,也不想回去,只是,他依然失敗……

徐子煦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空空如也。總是空空如也,最後什麽也留不住……

一片星輝下,他彎下了身,抱住自己蜷曲着坐到了地上,做了個兒時才做的動作,将頭埋在了自己雙膝間,一動不動。

白天徐子煦的精神更差了些。

楚翼也沒來過,只是晚間就寝時,婢女突然端了碗燕窩過來,說是給他補身的。

“王爺請趁熱喝了吧!”

“你們殿下吩咐的?”徐子煦沒有接過來,擡眼淡淡地問。

“……是。”婢女低頭恭順回答。

“端回去。”

“請王爺喝了吧!不然奴婢一定會被責罰的……”婢女擡頭,楚楚可憐地望着他,一臉驚恐與祈求。

徐子煦淡漠地看了會,還是接了過來,剛湊到嘴邊,卻頓了頓,又移了開去,瞧着碗裏,淡淡問:“裏面放了什麽東西?”

“沒……沒放什麽……”婢女一驚,有些支吾着,垂了頭。

“我不想喝,麻煩收回去吧!”徐子煦也不多說,擱下碗起身就要回屋裏。

“王爺!”

對婢女着急的呼喚,徐子煦充耳不聞。

門卻在這時咯吱一聲開了,徐子煦回身,微微冷笑地看着對方,原來早已發覺門外有人。

碗裏分明還有別種藥味,而楚翼卻站在門外,擺明有鬼。

楚翼揮退了婢女,一嘆:“你不是睡不安穩麽?藥是寒邪的配方,安神調息的,你可以放心,絕對沒有什麽手腳。”

可徐子煦現在更在意的不是藥的問題,而是,這人怎麽知道他夜間睡不安穩的?

“明日就動身往北回王城,你不要多想什麽,早點安歇吧!”楚翼瞧着對方,伸出手去觸碰對方,卻被一個閃身躲過了,他也不介意,收了手嘆息着,“瞧你,竟然已經如此憔悴了……”

語氣裏竟有絲難以發覺的疼惜和其他某種深邃的情愫。

徐子煦并不接口,又看了看碗裏的東西,還是端起一口氣喝了光。

擱下空碗,看也不看楚翼,就回了內屋。

楚翼在背後深深一笑,也步出了落陽齋。

夜無眠R

2009年02月10日深夜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