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一月悠閑(9)
第二十六章 一月悠閑(9)
夜空如洗,月輝幽冷,星子閃爍。雖已是春末,夜風拂來,卻仍有涼意。
徐子煦半躺半坐在竹屋頂上,靜靜思索着傍晚前的對戰。
自身桎梏解除後,八天來他已由六重提升至八重,這段短短的時間竟比多年來的苦修取得的成效還要大得多,可那人能在一月內順利練成乾坤入門最困難的第一重,繼而一路循序漸進,層層提升,順利無阻到達九重,照此非凡資質,三天的時間應繼續會有不小的進展才對,卻為何一直停滞不前……
難不成果然還是無法突破九重麽?
師尊當初無力改變他受創過重的體質,明白若非有特殊機遇,他想突破六重已是機會渺茫,可還是提過一旦到達九重再要精進便不是那麽容易的事,當時還特別囑咐若哪天他真到了九重,則務必要回轉去見師尊,言明一些事有待告知,看來其中還有端倪……
徐子煦正微微凝眉沉吟中,突覺身後一陣氣流波動,竹屋頂發出輕輕的咯吱一聲,邊上便多了個并肩而坐的人。
眼前出現一只執着酒壺的手,指節修長,骨節分明,以男人的眼光來看,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雙極其好看的手,但徐子煦知道這更是一雙可以翻雲覆雨颠倒乾坤的手。
“這又是哪裏順的?”他雖是如此說,卻接過了酒壺,仰頭暢飲了一口。
“啧!我像是會幹這種事的人麽?”楚翼斜睇他一眼。
徐子煦不置可否地笑了下,微微眯眼,細細品味口中的瓊液。
楚翼并不怎麽在意地從他手裏接過酒壺自己也喝了口:“在竹屋後頭那株枯了的合歡樹下挖到的。滋味不錯,想來是窖藏了一二十年的竹葉青啊!”
“沒事你去刨土?”徐子煦笑。
“若非如此,現下你又哪能品嘗這番月下小酌的閑情?”楚翼又喝了口後将酒壺遞給對方,閑散地半曲起一條腿,上半身微微後仰,雙手撐着屋頂,仰頭望着夜空,不經意道,“不是想埋了拉出來的好東西麽,結果就刨到了好東西。運氣真不錯吧!”
徐子煦就口的動作就此頓住了。
楚翼立時爆發出一陣大笑:“不敢喝了?”把手一伸,“那還我好了。”
徐子煦冷笑一聲,不理會這個惡劣的男人,仰頭就喝,竟是狂飲之姿。
“喂喂!這壺本就小,你這麽喝法一會就要見底的,好歹也給我留些啊!”
徐子煦不聞不顧,徑自喝足了才算罷,微微閉目,平緩低語:“二十年。”
楚翼挑眉。
“以精釀十年汾酒為基礎,配以淡竹葉、檀香、砂仁、栀子、白菊花、廣木香、木香、陳皮等十餘種藥材釀制而成。”
楚翼接過來細細品了番,也不落下風:“香氣獨特,清醇甜美,入口綿甜,細嘗一下卻帶絲甘苦,口味溫和厚實,飲後使人心舒神曠,回味無窮,所謂宮廷禦酒也不過如此。此地主人想來也是遠離世俗紛擾的清雅之人。”
“遠離世俗……”徐子煦低喃,嘆笑一聲,淡淡道,“怕是一生郁郁寡歡,摯愛不得。”
“哦?”
徐子煦垂眸望着不遠處的溪流,在皎潔月色下泛着粼粼幽光,表情有種異樣的神傷,悠緩啓口:“屋裏頭椅子、碗筷等一應物品都是雙人份,可床鋪下壓的那些發黃的宣紙,其上所書盡是纏綿悱恻之詞,筆法有些蒼勁有力,有些卻狂亂悲怆,有幾張甚至染了點點血色,想來是心儀之人久候不至,含恨而終。”
“如此說來倒是一癡人……”楚翼嘆了下,起身将酒壺傾倒,“這壺中最後一口就敬給此屋之主。”
徐子煦看着酒水滲透入竹瓦滑向泥地,喃喃低吟:“衣上酒痕詩裏字,點點行行,總是凄涼意。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②”他輕輕一喟,擡眼望向虛空,複道,“情之一字,無情不若多情苦,不過生死兩茫茫……”月色下,神情竟是說不出的哀婉惆悵。
楚翼一愣,倏然側首看他,一直來的閑散随意瞬間不複存在,再見他這般情态,心下便是一沉,面目冷了下來,偏偏方才這人帶着緬懷的輕柔嗓音還一直在耳中徘徊不去,心中一股不适感便萦繞糾纏着搔得他煩悶不已,百變不定中,不自覺抿起的唇角更顯得有些冷硬。
思及近來自己對這人百般示好親近,這人卻還心心念念想的都是別人,楚翼又氣又怒又是委屈,剛要冷笑一聲譏諷對方一下,一聲脆響乍然響起,掌心一痛,他垂眸一看,竟是激怒之下捏碎了酒壺。
徐子煦詫異地看向他,卻見這人突然陰晴不定的神色,心中不禁一怔,卻是一片茫然不解,視線微微往下,便見那手掌正汩汩流出鮮血,可這人卻不管不顧,一徑微低垂着頭不知在想什麽。
楚翼被這股刺痛激回了神智,才恍然驚覺自身情緒的變化,要發作的意圖便一頓,不由皺了眉宇。
這樣類似的情況似乎已經發生了三次,卻獨獨這次讓他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對這人的別樣心思,這已經不單單是雄性純粹的征服欲或獨占欲在作祟,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東西……
似明未明的情感,在點點滴滴的相處中,日積月累着,沉沉載載,漂浮不定。
他向來寡情薄幸,逢場作戲,自認這世間沒什麽能真正撼動心緒,然而現在事實卻已擺在眼前,為數甚少的幾次情緒起伏皆因這個人,這似乎已經足夠說明問題。
徐子煦久未見他有動作,遲疑下,只好撕了自己裏衣的下擺,拿過那人的手就要包紮,蹙眉低道:“你到底搞什麽?”檢查了下,“還好沒傷到筋絡。”
楚翼依稀笑了聲,神态有些莫名難測,垂眼看那人動作,對方溫熱幹燥的手指偶爾摩擦過他的掌心和指腹,猶如輕輕撩動着心口,冷厲的表情在布帶一圈圈的纏繞中漸漸融化了。
如今在這人身邊的,是自己,而未來也同樣如此。
這個看似清冷淡漠的人,終究也不是真的對自己漠不關心的……
楚翼微微擡眸盯視着對方微垂的臉,儒雅謙和的面容上略帶了責備,細瞧下更參了絲難以察覺的——關心,他控制着力道,一圈一圈包得很認真,認真得容易讓人就此沉迷。
楚翼冷硬的心底慢慢變得柔軟,如果能永遠擁有這個人,看他對自己上心的模樣……
在徐子煦包紮完畢即将抽手時,楚翼突然反手用力握住了他。
徐子煦下意識道:“還沒止血,別用力。”
“徐子煦……”楚翼喑啞低喚。
被喚之人驚詫地擡頭看他,然而當視線接觸到對方炙熱深沉的眼神時,才意識到被握住手掌的不妥,不由神色一變,以為這人得寸進尺地又要幹些有的沒的,剛要發難,對方卻倏然又松了手。
楚翼看着他瞬間戒備的神情,與方才的溫情判若兩人,不由苦笑一下。
他已經明白這些個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愫究竟是什麽。
從小到大,這是他頭一次,有如此明确而強烈的渴望!
想要這個人,不是肉1欲的滿足,而是這人的全部!
也要求自己成為對方的全部!
那種親密無間的相濡以沫,不管是窮途末路抑或權極巅峰,都有這人并肩而行,或靜觀花開花落,或笑看雲卷雲舒。
然而……
楚翼凝起的眉峰寫滿了掙紮與矛盾,當日葉亭軒的憂心一針見血,而他的回答也都是真實,所以才安撫住了對方。
他所走的路,必須摒棄一切私人感情,可以游戲人間放浪不羁,可以輕狂灑脫處處留情,卻不能有兒女情長,不能有弱點……
一着不慎,滿盤皆輸。
血統不純的他能從一個孤苦無依、無權無勢的孩童走到如今的地步,并不容易。
他,不能輸。
縱然楚翼清楚自己該怎麽做,事态的演變卻超乎意料,怎樣都不願意放開這人……
徐子煦見他神态變化無常,不由試探地叫了聲:“楚翼?”
楚翼擡頭看了看他,對方的面容清雅如風溫潤如玉,斯文正直,那眉目間分明隐隐有着擔憂。
這人雖然提防戒備着他,卻也真的擔心挂懷着立場不同的他?
楚翼垂首低笑了幾聲。
罷!
他仰頭長嘆一聲,豁然引吭高歌:“千古江山如畫,英雄壯懷激烈。立馬橫刀北望,氣吞萬裏如虹。③”
徐子煦有些詫異地瞧了他一眼,不由暗自吃驚,這人的神情為何是這般……
“多少風流人物,看天下,笑談高山流水。沖冠一怒為紅顏,生悲切。憑欄故址神游,擡望眼,遍地冢人蹤滅。③多情笑我生華發,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④”
楚翼唱罷,微微昂着的頭望着不知名的遠方,靜靜凝立在夜色中,神思幽眇,長發輕揚下的臉,看上去似乎有些疏狂肆意,有些壯烈豪邁,有些落寞神傷,可定睛一看,又覺得似乎只是面無表情的淡然。參雜了太多複雜細微到難以分辨的表情,反而好像什麽都沒有,一切只是觀者的錯覺和臆測。
夜風吹起他的衣擺,平添幾分難以名狀的蕭索怆然。
四周一時沉寂了下來。
徐子煦怔怔不言,對這人連番反常而不明究裏,只以為是受了屋主激烈情感的影響所致,只是有些疑惑這人居然還有如此感性的一面。
楚翼複又側頭看向徐子煦時,俊美英挺的精致面目上,已是一派心有所決的沉靜。
“你——”
徐子煦剛要開口說些什麽,楚翼卻先一步道:“等一下!”說完便下了屋頂,等再上來時,手裏多了個壇子。
“我陪你一醉方休。”他揭開封口,仰頭往嘴裏倒了一大口,然後大手一揮,将酒壇遞給對方,舉止十分大氣灑脫。
徐子煦一怔,接了過來,呆呆問:“為何要陪我一醉方休?”
“你不是不痛快麽?”
“我不痛快?”徐子煦很是訝然,腦袋微微歪了歪,繼而恍悟,笑道,“是那首詞?”
楚翼擡了擡眉毛,看着他沒說話。
“這是屋主寫的那些宣紙中的一首。你以為什麽?”
楚翼瞪大了眼睛:“屋主的?不是你自己——”
“我?”
“呃——不!沒什麽!只是……呵!”楚翼失笑,住了口,既然不是,就沒必要再提起免得弄巧成拙。
徐子煦側過身,眺望前方,輕聲道:“這份至死不渝的情意令人感懷,然而最終卻被埋沒于黃土,不見天日……只是覺得若有人知道的話,或許屋主地下有知也會感到些許安慰吧……”
楚翼愣愣看着他,這人竟然只是純粹地為素未蒙面之人而感傷……還以為是觸景生情,卻是他誤解麽?
楚翼搖頭嘆笑着,放松了身體,将額頭擱在對方肩膀上。
“你幹什麽?”
楚翼按住他想退離的舉動,輕聲道:“有些頭暈,借我靠會。”
“頭暈?你酒量沒這麽淺吧……”雖是如是說,徐子煦卻沒再拂開對方了。
楚翼不答,靜靜靠着那人,心中一派寧靜惬意。
看來沒人有必要醉酒了……
不,不對,也許醉酒也有醉酒的好處——
“楚翼。”
“嗯?”
徐子煦輕晃了下酒壇問:“為何剛才不拿出來?”
“哦——”楚翼直起身,一臉理所當然,“那不就不能同飲一壺了麽!”
徐子煦無言以對,頓了頓,道:“還有多少壇?”
“沒了,就這壇。剛我只是分了些到壺裏罷了。”楚翼說到這裏伸出粉紅濕潤的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角,有些意猶未盡的樣子,盯着對方的唇角暧1昧地笑了會,繼而又惋惜道,“只可惜那壺碎了,上面可還有我們兩交融的津1液呢,留作紀念的話……”下面的言語被徐子煦突然地發難給打回了肚子裏,楚翼忙不疊叫,“诶诶!別動手啊!要是這頂塌了,今晚可就有得受了!”
“那你就閉嘴。”徐子煦咬牙恨聲。
“好好!我不說,不說。”楚翼點頭如搗蒜,舉雙手投降,如星子般璀璨炯亮的眸子裏流淌着月下清泉般柔和的光芒,意外得魅惑。
徐子煦卻是渾然不見,威脅了下便也收手了,畢竟真較起勁來不過又是以慘烈之況收尾,毫無益處。
兩人重新在屋頂上坐下,就着一個壇子互飲,你一言我一語地,氣氛倒漸漸變得和諧,高談論闊了會,楚翼不知怎地來了興致,對酒當歌起來。
徐子煦眯眼看着他闊達豪放的側臉,緩緩飲着酒。
這曲完全不同于方才的悲壯雄渾,開篇便是縱馬奔騰的海闊天空,沒有戰亂,沒有欲1望,只有自由與奔放,那激蕩清昂的歌聲讓人心境也跟着豁然開朗,仿佛置身于天遼地闊的塞外,一望無際的盡是綠油油的大草原,仰頭便是萬裏藍天白雲,抛卻了一切煩惱愁緒,縱橫徜徉于廣袤天地,潇灑肆意,酣暢淋漓。
徐子煦嘴角牽起一縷似有若無的笑意,閉目聆聽,神态閑散惬意。
到得中篇時曲調變緩,略微低沉了幾分的音色讓獨行的豪邁漸漸染上了絲不易察覺的寂寥,那是一種遍行天下而無人匹敵的落寞,是曲高和寡的孤獨與不斷尋尋覓覓的堅持,豁然調子一轉,再度轉為激昂明快,竟是不打不相識,終遇棋逢對手的興奮難耐,歌聲愈加清越,字字圓潤清冽,激情四射,撼人心腑。
徐子煦也仿若感染到了對方的這份心緒,眼簾輕掀,視線輕輕落在那人身上,俊雅的面容上微微顯出幾分深思的利芒。
他斂目片刻,突然縱身飛起,掠過夜色,眨眼間回轉時,纖雅如玉的指間已多了管自制的四孔簡易竹簫。
當楚翼澎湃激昂的歌聲進入中後篇時,徐子煦飽滿清幽的簫音和着歌聲也加了進去,一個綿長柔情,一個空靈悠遠,卻是同樣譜寫出君子如風的醇厚情誼。
當下沒有飲酒,卻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意蘊。
楚翼的眼神在他吹奏起竹簫時便停伫其身上,眼底款款流動的光華,缱绻多情,溫柔無限。
最後一個詞流瀉自唇間,楚翼圓潤多情的歌聲漸行漸弱時,徐子煦的簫音也跟着低緩悠長下去,當氣息殆盡,四周複又歸于一片靜谧。
徐子煦手腕一轉,便将竹簫插入了腰間,順手拿了擱在一邊的酒壇,便是仰頭暢飲。
這人的确有一副好嗓子。
楚翼盯視着他,突然開口揶揄:“相識至今卻從不曾聽你高歌半句,莫非據說才情第一的靜王爺只善琴簫,卻是五音不全?”
“你這激将之法并不高明。”徐子煦擡謀瞧向他,淡定地笑,絲毫不以為意。
“那禮尚往來總是最基本的處世之道吧?”
“那不是你有感而發來主動展示自己的歌喉的麽?”徐子煦撇得幹幹淨淨。
楚翼語塞,這人軟硬不吃,一徑從容自在地自飲,縱然心中微有不甘,卻是莫可奈何,他也知這人說一不二的性格,再多言也不過枉然,只好嘆了聲,搶過酒壇一連喝了好幾口。
不過,這人也真是小氣了……
月上中空,夜色漸深,酒已過半。
兩人繼續坐在屋頂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天南地北着,楚翼突然道:“公丁香。”
“什麽?”
“這酒中還有一味是公丁香!”楚翼恢複了好心情,便又忍不住劣性複發,“這酒你要多喝些,有益于重振雄風,來來!別客氣!”
徐子煦愣了愣,旋即意會過來。
公丁香的藥用價值不少,若沒記錯的話,其中一種便是治療——陽1痿。
楚翼這是在暗指他那方面的需求少,而特意調笑呢!
徐子煦臉色當場黑了大半,只可惜在月色下看不清楚,哽了半天,從那人手裏一把将酒壇奪過來:“那就全給我好了。”
“诶?”楚翼一看竟不小心搬了石頭砸了自己腳,忙不疊見風使舵,“我沒其他意思,只是想說這酒補身——”
“楚翼,你對別人也三番兩次這樣的?”徐子煦終于問出了長久以來心底的疑問。
“哈?”
“真讓人懷疑你怎麽營造出禮賢下士門客三千的美名。”
“……”
徐子煦不再看他,緩緩飲着酒,清幽儒雅的側臉一片淡定沉靜。
楚翼目光一轉,靠了過去,笑:“你的魅力絕無僅有,自然也只對你一人格外在意了……”那細細審視對方的眼神中分明參合了異樣的情愫,“歸根結底,你的一切都讓我如此欲罷不能,這可是你的不對呢……”
徐子煦冷冷看着他,威脅道:“真想撕了這張嘴。”
“如果是用你的嘴來撕咬的話,我非但不會推拒,還會主動迎上配合——”
徐子煦眯眼,楚翼嘴角始終噙着朵優雅而隐含激情的輕淺笑意,視線從對方潤華光澤的唇角移至眼睛,嘴角愈發彎得厲害了些。
徐子煦伸出手,一掌便蓋上那人門面,将他推了開:“別對我露出那種——表情。”他本想說花癡神情,結果自個先冷到了。
楚翼聳聳肩,乖乖退後些許,手一伸,表情十分無辜。
徐子煦垂眼看着那只手,看來這人是故意要惡心他,是不是他不給的話還會上演這種叫人雞皮疙瘩頓起的老土戲碼?
楚翼一接過酒壇便連飲了好幾口,像是要把方才的份都補回來似地,末了還舒服地大嘆口氣。
徐子煦不由為這孩子氣的舉動啧了聲,暗暗搖頭。
壇中瓊釀已所剩無幾,楚翼半眯的眸子裏星光璀璨,幾分醉意朦胧,夜風徐來,他深吸一口氣,低吟道:“臨風竹葉滿,湛月桂香浮。⑤”他起身仰首飲盡最後一口酒,側首望向對方,輕柔低語,“伊人為伴,閑雲野鶴,更甚桂香浮!”
“楚翼!你還來!”徐子煦也豁然甩袖起身,冷道。
“沒聽過酒會亂1性麽?”楚翼低低而笑,慵懶煽1情,向對方走近,炙熱的手掌就要攀上他的肩骨。
徐子煦毫不客氣一把甩開了他,清俊的眉目間隐有幾分冷冽。
楚翼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幾步,在屋檐邊堪堪穩住了自己,沉聲笑了幾下,遙遙仰望着對方的眼神裏有幾分難辨的複雜和糾結,在朦胧月色下顯得異樣得深邃,明月的光輝照得他的臉給人一種柔軟多情的錯覺,又依稀夾雜了絲神傷。
“徐子煦,你是從來都這般冷心冷情,還是獨獨對我如此?”
徐子煦乍然被這番言論弄得微微一震,繼而低垂下眼睑,避開了他有些咄咄逼人的視線,輕聲道:“你醉了。”平淡無波得有些無情。
“醉?呵呵!”楚翼凝眉重複,腳步虛浮,搖搖晃晃着,旋即眉宇又展開了,揮舞着雙手,點頭笑道,“我好像,是有些醉了……”
徐子煦修身而立,靜默不語地看着他,微微蹙了下眉,在對方一腳踏空就要滾下屋頂時上前扶住了他,低聲道:“下去吧。”
一落地,徐子煦就要抽身退開,被楚翼先一步抓住了手臂,力氣大到讓徐子煦覺得似乎要将他的臂骨捏碎。
楚翼執意以極其親密的姿勢靠在他肩頸處,濕熱的鼻息吐在對方脖子上,還帶着酒的香醇餘味。
徐子煦反手搭在他肩上,不自覺用力回握住,微微仰頭望着前方廣闊的夜幕,平時嚴謹閉合的堅毅嘴唇微微開了一條不易察覺的細縫,神态竟是前所未有的喟嘆複雜,對方的氣息近在咫尺,與自己的相融相交,心中湧動的情愫說不清道不明。
楚翼貪戀着這份親近,深呼吸了幾下,着迷地感受對方身上清冽幹爽的氣息,喃喃低語:“若是你我相識在江湖——”便沒有此多束縛算計……
徐子煦一怔,望着夜空的黑眸略閃了閃,薄唇抿了起來,月光靜靜流淌在他沉靜堅忍的側臉,描繪出優美卻又剛硬自持的線條。
微醺的醉意下,說的話也許是真的,卻是做不得數的。
這份一時的迷惘,不過是因此刻這一分迷惑的月色,這一份甜蜜的醉意。
徐子煦沒有回應,仿若沒聽見他的呢喃般維持着不變的姿勢。
“若是一直居于山野,摒棄外界紛紛擾擾——”楚翼卻執着地尋求一個答案,微微退離存許,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不肯落下一絲這人的細微表情,眸中的光輝炯亮激烈得令人不敢逼視,“只有我們兩個,是否——”
“這般的假設,沒有意義。”徐子煦面無表情地截斷了他的話,擡手技巧性地一拂,便揮落了楚翼的手掌,微微背過身去,負手而立,停頓一會,淡淡道,“你我相識不在江湖,更不屬于山野,現在的寧靜不過是個即将結束的過渡階段,等出了這片杏林,你我日後的立場尚是未知。”
徐子煦筆挺修長的背影看起來竟格外冷酷堅定,背脊直得一絲不茍,挺拔到高不可攀。他續道:“最清楚這點的,不正是你自己麽?”緩緩道來的聲音也異常得平靜冷漠。
話音甫落,便邁開步子,衣袂翻動間,不見有絲毫遲疑猶豫。
身後寂靜了片刻後,傳來了一陣大笑。
楚翼笑罷豁然大喝一聲:“徐子煦!”
徐子煦駐足,卻依舊沒有回身。
楚翼望着他執拗的背影,神情一派不明,平聲道:“有時我真恨你的不解風情。”
徐子煦微微垂首,靜默會,淡聲道:“我就是這樣的人。”
楚翼抿緊了嘴,幾度想質問為何不信他,為何就認定他對他的所為皆是戲弄,為何就不能試着接受他,為何就不肯給彼此一個機會,然而話在舌尖繞了幾遭卻終究沒能問出口。
徐子煦沉默片刻,愈加清淡的嗓音悠緩響起:“對我們而言,擺在第一位的,向來不是風花雪月之事,畢竟你我志向皆不在此。何況——楚翼,在你那個恒久的目标前,還容得下其他人事物麽?”
他說完再不做停留,邁步前行。
楚翼靜靜注視着他的身影離開,神色晦明不定,竟拒絕得如此不留餘地……
好……好!
他豁然仰天一笑,又垂首一嘆:你看得,一直比誰都清楚麽……一直在步步為營的人,又豈止是我一個人?然而,你可知道,最冷酷的人,卻不是我……
愛恨情仇,最終不過是求而不得。
既然你已經明确給出了答案,那麽我會尊重。
楚翼沒再開口,因為他更明白,若有一天當這人成為了他前進道路上的絆腳石,會如何抉擇時,他的确,給不出答案。
不對,也許答案早就昭然若揭。
風花雪月之事,于他們而言的确太過虛妄奢侈了。
楚翼放開了不知何時開始緊握的拳頭,掌心的傷口再度崩裂,白色的布巾被鮮血染紅,他一圈圈解了開,沾染了點點梅花的布條就此緩緩飄落到地上,再擡眼時,俊美精致的面容上已經收起了一切情緒。
“徐子煦。”楚翼縱身飛掠而去攔在他面前,兩人四目相對時,彼此的眼底一片難解的漆黑暗沉,楚翼望着他的眼睛,漠然道了句,“你說得都沒錯。”
話音未落,他已然大跨步越過了徐子煦,離了開。
一路走過時,下垂的手掌在地上淌下點點紅痕。
這之後,他們沒再做任何交談。
然而,徐子煦即将就寝時,楚翼卻又拿了塊冒着熱氣的布巾過來,一言不發執起對方的右手,将濕熱的布巾貼了上去,接着跟以往每晚一樣小心控制着力道認真細致地替他按摩,只除了再沒有這人逮着機會就對他一番動手動腳或是占盡口頭便宜。
徐子煦不由垂下了眼眸,看着在自己右手腕上緩緩揉捏的手,感受腕骨上每到夜間就隐隐酸疼的不适感被這股熱麻之意漸漸驅逐。
靜默彌漫開,可誰都沒去打破。
完畢後,楚翼默不作聲轉身去了屋外,沒再進來。
徐子煦在榻上卻是輾轉未眠,視線落在擱置在桌角的濕布巾上,暈染開的紅色醒目地映入眼簾,過了會他起身拿了被子便出了竹屋,一眼就看見溪邊那人正背對着竹屋頭枕着手臂側睡在一塊岩石上。
徐子煦輕步走了過去,便看見他随意擱在腿側的手掌正有血絲不斷滲出,那傷,果然沒處理。
徐子煦将薄被放到一邊,執起那只尚在流血的手便要包紮,楚翼卻負氣地一下子将手抽了出去。
徐子煦看着他的後腦勺,暗嘆一口氣,輕輕地再去抓他手,楚翼再抽,徐子煦一言不發再抓,如此五次後,楚翼頓了頓,終不再動了,随他折騰,卻仍背對着不肯回頭看一眼,待得包好後便咻地抽回來放在自己胸前,閉着眼睛再不動一下。
徐子煦看着他,既不開口也不離開。
夜色漸深了,慢慢地楚翼的呼吸綿遠起來,想是睡了,徐子煦起身将薄被替他輕輕蓋了上去,複又在一邊坐了,靜靜看着他,久久地。
第二天清晨,楚翼在潺潺流水聲中悠悠醒轉時,剛起身一回頭,視野裏便映入了那人依舊沉睡的容顏,一副毫無防備的樣子,襯上其身後被晨光渲染上點點光暈的杏林,是他從未見過的純淨安寧,這一幕竟讓人覺得格外柔和美好,而那張向來幹淨儒雅的面孔上沾的些泥土,則添了幾分滑稽。
楚翼不禁愣了下,又不自覺微微一笑,冷硬的心中瞬間軟了軟。
這人,竟一夜都在此陪他麽?
昨夜被冷然拒絕的那些不愉快,似乎就在這美麗的晨曦中消散了。
這人,到底是嘴硬心軟的吧……
楚翼微微斂目,腦海中掠過過往一幕幕,不管是最初的争鋒相對,還是後來的百般試探算計,或是初次聯手的默契無間,平日裏嬉笑下的暗中較勁,高談論闊時的激昂興奮,危難關頭的不離不棄……楚翼嘴角展露出一抹淺淺的笑意,軟軟柔柔,卻又轉瞬變得嘆息複雜,胸中款款流動的,似乎是——不舍。
楚翼看着那人的睡容,又禁不住開始想如果——
不!沒有如果,已經沒有如果,他們任何一人,給出了不切實際的承諾,最終也只會食言。
這一點,昨晚就已經清楚,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
也許,現在這樣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當徐子煦睜開眼眸時,便跌入了楚翼那樣一雙複雜難解的幽深眸子裏。
楚翼卻沒有避開,也沒有掩飾掉眼裏流露的情緒。
兩人視線相對,均沉默不言,氣氛有些微妙。
【這段日子,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
【我也不會。】
【但出了這裏,一切仍将回歸正軌。】
【的确。】
漸漸地,楚翼的眼中複又歸于平靜,看着對方的眼睛,彼此都明白今天就是這段山野恬靜生活的終點。
沒有贅言,各自起了身,做了準備,即将出去前,徐子煦道:“答應我一件事。”
楚翼挑眉:“說。”
“出去後,未經我同意,勿用乾坤。”徐子煦靜靜迎視對方。
楚翼定定對視了番,未問緣由,嘴唇微掀,吐出兩個字:“可以。”
徐子煦點點頭。
“那就走吧。”
一句話,清清淡淡,卻又包含了多少不為人知的複雜情愫!
兩人心中都清楚,卻是必須面對,即便日後他們可能真正對立,即便在這一個多月中,他們可能已經替自己豎下畢生最大勁敵,增添了幾分變數。
而外面迎接他們的,将是一場腥風血雨。
夜無眠R
2012年3月12日深夜
作者有話要說: ②出自晏幾道的《蝶戀花》: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還少睡,畫屏閑展吳山翠。衣上酒痕詩裏字,點點行行,總是凄涼意。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
③此處要是大家覺得怎麽看不出平仄音律和詞牌類型,也不用太奇怪,因為這本來就是胡亂之作……大家看看便罷。O(∩_∩)O~
④引用自蘇轼《酹江月?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樯橹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⑤出自唐代宰相詩人李峤的《酒》,全詩為:孔坐洽良俦,陳筵幾獻酬。臨風竹葉滿,湛月桂香浮。每接高陽宴,長陪河朔游。會從玄石飲,雲雨出圓丘。
PS1:【抱歉,偶終于又來了……ORZ~明兒繼續補全…………2012-03-06
PS2:從空行處補全,如果來得及的話今晚會把整章都補上去,來不及的話就明晚繼續補,大概還有三千字左右,接下來就會進入第二十七章了。 2012-03-08
偶來了~偶來了~
PS3:從第二個空行開始又補了近六千字~~
ORZ,終于可以安心覺覺去了~揮手~ 2012-0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