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已經快要入秋,皇城的風開始變得冷冽。晚上的時候,除去一些光華滿溢的地方,家家也都早早閉了戶,街上顯得有些冷清。
一條不窄的巷子裏,只有兩旁小樓挂著的燈籠,微微給了一些光線。磨得光滑的石板路上,偶爾有幾個腳步匆匆的行人。
一個穿著青白色鬥篷的人停在了一扇黑色大門面前,沒有擡手拍門,門便開了。裏頭立著一個約莫五十左右的老頭,喚了聲:“錢爺,您到了。”
男人點點頭,有些清冷的聲音:“五叔,別來無恙。”
“呵呵,尚好尚好,錢爺快進來。”五叔笑道。
男人便也抿抿嘴角,勾起微微的弧度,側身進了大門。
不若外面的清冷,院子裏燈火光明,顯得熱鬧不已。男人一邊解開自己鬥篷,一邊朝大廳走去。裏面有幾個人,正喝茶聊天嗑瓜子。
“喲,錢爺到了!”坐在邊上的一個人眼尖,看見了他,登時面上笑開了花,“可想死我們了啊!”
男子嘴角擒笑,将鬥篷遞給一邊的仆人,笑著跨步走進大廳:“各位可都好?”
“好個毛線!”靠裏邊兒的一個彪形大漢爆了句粗口,“錢爺你不知道,我們可是被整慘了!”
“我當然知道,不然也不會來這裏。”男子嘆口氣,走上大廳的主座坐下,拿起茶杯喝口水,才又道,“至今發生的事情,你們可有頭緒了?”
底下的人互相看看,實誠地搖搖頭。
“錢爺,那堡主怎麽說呢?”又一個人問道。
“堡主讓我來看看。”男子放下茶杯,道。
銀松堡,天下第一堡,盤踞北方,勢力驚人,連皇族都忌憚三分。所謂樹大招風,所以明著暗著使絆子的也不在少數。
若是平時,敵友分明,但這次不知是哪家,暗地裏做了許多小動作。損失倒不大,但是這種隔著衣服瘙癢的感覺,讓皇城分處的人苦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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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松堡主蒼墨,和幾個心腹謀士幾番商議後,确定此事不同尋常。同時,蒼墨的左右手之一,錢榮,也就是人尊稱的“錢爺”,是兼任皇城分處主管的,於是便被派到了皇城,要一探究竟。
錢榮,不同他名字的,嗯,大衆,其實是長得清清秀秀的,個子也高,雖看起來不算壯實,但熟識的人都知他青白衣衫下,是天下難得一見的好身手。不僅如此,他也是所謂的文韬武略,不然怎能年紀輕輕就當上蒼墨信得過的副手之一。
錢榮的性子,也如外表一般,待人有禮,但是疏遠三分,清清淡淡的。初時,很多以貌取人的在這點上摔了不小的跟頭,本以為是團好捏的泥,孰料卻是實打實的大理石。
“錢爺,這是最近我們的情況。”張立山呈上一本折頁。
錢榮接過來,粗粗掃了一眼。這折頁不薄──沒事找找銀松堡小麻煩不是難事,難的是一直找銀松堡小麻煩,這都持續了快兩個月了。
無非是些錢莊流傳出假銀票,賭場被人挑場子,當鋪收到貨後無故破損,镖局運的貨先确定無礙卻被路上官兵搜出了違禁品,等等之類的事情。錢榮一手扶著額頭,一邊又翻了翻那本子。
“都追查了來源了嗎?”錢榮問。
“都追查了,但是,找不到。”張立山搖頭。
“你們都查不到,來頭不小。”錢榮擰著眉頭,“既然來頭不小,為何又只是做些諸如小孩子惡作劇的事情?”
底下幾人對看幾眼:“我們也疑惑,只是不敢妄加揣測。”
錢榮想了想:“張哥,把近期分處要做的事情列個清單出來。”
“是。”張立山答,呈上另一份折頁,“已經列好了。”
錢榮看他一眼,接過折頁,埋頭細看,嘴角擒著笑:“果然不愧是張哥。”
“都跟在你身邊做了這麽久的事情了。”張立山也笑答。
錢榮細細看了那清單,地、衣、武、商五大方面的,都排了滿滿當當的事情要做,唯獨糧商沒事做。要從中篩選出“那人”會下手的地方,還真是不算容易。
錢榮挑挑眉,索性拿起筆,沾了朱砂墨,在那清單上後面,加了幾條,再交給張立山。
張立山細細瞧了,都是糧商方面的事情,便擡頭,稍有不解道:“錢爺覺得‘那人’接下來會在這方面動手。”
“其他的‘他’都試過了不是嗎。”錢榮挑眉,“唯獨因為糧商處近日風調雨順沒有動作,讓他找不到機會罷。”
“錢爺如此肯定?”張立山笑問。
錢榮也笑:“猜的。”
接下來幾日,錢榮坐鎮皇城糧商分處,當然是秘密進行的,甚至連他到皇城一事,也沒多少人知道。
前幾日,吩咐張立山放出消息,從江南調出一批價值千金的頂級蜜餞上京城,欲尋找買家。果然隔日就有人來要定下這批貨。來的人說是替人辦事的人,錢榮便也沒露面,讓張立山簽了一紙約書,自己在幕後看著。
貨走的是水路,約十日有餘,錢榮親自驗貨,都是江南農商精挑細選的,味道甘甜清香,頂得上貢品級別。錢榮又親自看著分裝封箱,然後在幕後等著買家來取。
買家前幾次也見過,矮矮胖胖的中年人,姓黃,名不見經傳的小商人一個,說是拿出自己全部身家,就靠這一批蜜餞最後一次嘗試發家了。
錢榮看著他和張立山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中間過程很是順暢。錢榮手托著腮,就等著好戲來。
黃掌櫃走後,張立山到幕後,把收來的銀票全給了錢榮。錢榮一張張拿起了看,每張的面值都是上千兩白銀,能開出這麽大手筆銀票的,皇城裏的并不多。
錢榮拿起一張,往上面倒了茶水,并沒有什麽變化,便耐心地将銀票都弄濕,待全部濕透後,有一張的一角,隐隐顯現出什麽來。
他拿到火上烤了一會兒,那浸了茶漬的圖案清晰起來,是一只麒麟。錢榮微微挑眉,先前是有些懷疑,但若真是││
“錢爺?”張立山在一旁也看見那圖案,試探地問。
“若真是莊氏,也還要從中分析是老幾所為。”錢榮起身,“再等兩日吧,會向我們發難的。”
錢榮又将先前收的銀票都拿來試驗了,果然只要每次有金錢交易的,銀票之中都會有一、兩張上面印有麒麟。銀錠或者金錠上,融開一層,也會發現麒麟聖印。
當今世上,只有皇族莊氏為了防範欺盜之徒,特将象征身分的聖物印於金錢交易之物上。然莊氏這一輩有十一個兄弟,除去當今位上那位使用龍印的,其餘用麒麟印的也有十人。還真是誰都有可能。
第二日,那黃掌櫃就找上門來,氣急敗壞的。
張立山等人一看,封好的幾十箱蜜餞被原封不動地拉了回來,開了幾箱,都是已經發黴的蜜餞。剩下的完好無損的,張立山命人開了,也全都已經黴變了,明顯是被調了包,但是能将銀松堡的封條仿制得這麽完美的,還真是能人。
張立山早被授意,幹幹脆脆地付了賠款,放走了黃掌櫃。
錢榮拿起那封條,細細查看,做這封條的是造假高手,能短時間內造出幾十張的,定是在皇城之內。他拿了寫有幾人名字的單子,收入懷中,啓程前往一一拜訪。
入秋之季,天高氣爽,幾絲輕風吹動著涼亭外面的紅葉,簌簌作響。
亭內坐著一男子,面相英俊,錦衣華服,卻是沒規沒矩地斜靠在太師椅上,一手拿著紫砂茶壺就著壺嘴牛飲,一手不停地将石桌上放的精致碟子裏的蜜餞往嘴邊送。
“嗯,好吃,真不錯……”一邊往嘴裏揉著一邊贊嘆,“不愧是價值千金,真真是甜而不膩,口齒留香……”
身後兩個貼身近侍很是不齒,見過吃白食的,沒見過吃得這麽坦然毫不慚愧的。
美景美食,飽腹之後的男人癱在太師椅上,想著就這麽睡個午覺吧。身後卻傳來聲音:“禀王爺,銀松堡錢先生來訪。”
男子眯了眼睛,嘴角噙起笑容:“錢先生?”
動作挺快的嘛,這位錢先生。
“請他進來吧。”男子揮揮手,“再去盛點蜜餞來,也給銀松堡的錢先生嘗嘗。”
“是。”
一踏進這大宅,錢榮雖面色淡淡,目不斜視,卻也略微挑眉。宅子裏著實清靜樸素,若用人的面相來比喻,那當是“不怒而威”││雖沒有多少華麗裝飾,但底子裏卻是莊嚴高貴。都說宅随主人,不知那位住在這裏的,是否也如傳聞中所說的這般,老成穩重?
九王爺,莊憶柳,當今皇帝同胞之弟。錢榮聽說過他,只是未曾見過。
宅子布局也不花哨,只繞了幾個拐,就柳暗花明,好一片開闊天地,錢榮視力極好,微微眯了眯眼,就看見枯敗的荷花池中那涼亭裏,坐著的男子。
錢榮走進來的時候,莊九早已經叫人換了茶壺,正在沏茶。
“草民錢榮,見過九王爺。”錢榮行個禮。
莊九聽到這個清清冷冷的聲音,擡眼微笑道:“錢先生請坐,久聞錢先生大名,今日一見,果真器宇非凡。”
錢榮也挑起淡淡笑容:“九王爺過譽了。”落坐後,赫然看見那被調包的蜜餞擺在面前,錢榮不動聲色,雙指扣桌,接過莊九倒的茶水。
“上好竹葉青,錢先生嘗嘗,可對你口味?”莊九笑道。
“謝王爺賜茶。”
“錢先生不必客氣。”
錢榮先是聞上一聞,再三口喝掉,擡頭笑道:“果真好茶。”
“真高興錢先生也喜歡。”莊九一口喝掉自己的茶,又給兩人滿上,“不知錢先生還喜歡哪種茶葉,莊九這裏還多少有些貢茶,好贈予錢先生,作為見面禮。”
“錢榮惶恐。”錢榮笑說,從袖袋裏拿出一個兩寸見方的盒子,“這是錢榮送給九王爺的見面禮,還請九王爺別嫌棄。”
莊九面露好奇,接過來打開一看,竟又包著幾層九成幹的布,揭開來,是一塊潤澤柔和的茶餅,莊九擡頭,笑道:“百年普洱,錢先生費心了。”
“九王爺喜歡才好。”錢榮道。
“喜歡喜歡!”莊九哈哈大笑,“普洱養生,恰巧近日來我有些煩擾傷神之事,錢先生這禮物,送得真是妙。”
“能解九王爺煩憂,是錢榮的榮幸。”錢榮答道。
“唉,”莊九将那方普洱茶收好,放在右手邊,以示确切喜愛,卻又收了笑容,輕輕嘆道,“若是錢先生能替莊九解憂,莊九自當感激不盡。不瞞錢先生,你看我最近,白頭發都長了不少了。”
錢榮看一眼他,滿頭烏黑油亮的頭發,淡淡笑道:“十九日拔白,永不生。”
“哦,那剛好,今日正是八月十九,就是不知錢先生可願意做這拔白之人?”莊九笑問。
“錢榮能做的,定當鼎力而為。”錢榮抱拳道。
“那真是再好不過。”莊九複又大笑。
周圍的人看著這兩人虛與委蛇,大打太極,都在心中暗暗抽搐著。本來看著清秀年輕的錢先生,以為會多少吃些他們九爺的虧,沒想到,也不是省油的燈。
這麽想著,還有些期待呢││兩個貼身近侍對看一眼,交換一個眼神。
把玩著手上那方普洱茶,莊九嘴角玩味地笑著。
“趙小強,”莊九開口,“你覺得錢先生怎樣?”
“嗯,溫文有禮,不卑不亢。”今天随侍的近侍,也是暗衛頭子,趙小強回憶一下答道。
“胡說,”莊九臉上仍舊笑著,“明明是清冷疏遠,綿裏藏針。”
“……是。”趙小強暗暗撇嘴,您老自己知道還問我做什麽。
“今日他跟我對答如流,可都是用他的名義,絲毫沒有提到銀松堡呢。”莊九勾著嘴角,眯著眼睛,“木修、公孫濟、錢榮,銀松堡三大謀士。我還一直在想著,這次他們會讓誰來跟我過招……”
“您想跟誰過招?”趙小強問。
“木修狡黠,公孫濟圓滑,”莊九看看那茶葉,索性拿出茶刀,開始剁起來,“錢榮倒是低調,像我們今天喝的竹葉青。”
趙小強聽著這似是而非的話,暗中扯扯嘴角:“那您接下來││”
“錢先生要跟我打太極,”莊九取下一片茶,放進白玉壺裏,沖了沸水,“當然是要陪他打個高興了。”
“爺,這個時候喝茶晚上又睡不著了。”趙小強提醒著。
“無妨,睡不著就出去賞月,中秋剛過,月亮還是很亮的。”莊九笑道。
“錢爺?”張立山在後花園裏尋到了錢榮,正獨自一人對月獨酌飲著桂花酒。
“你來了,剛好,坐。”錢榮擺手,“來陪我喝酒。”
“不了,”張立山連連擺手,“爺知道我家娘子是個老虎,讓我喝酒不是把我往火坑裏推嘛……”
錢榮嘴角噙著淡淡笑意:“立山和嫂子的感情還是一如既往地好啊。”
張立山方明白過來:“爺您原來是故意的。”
錢榮眨眨眼:“立山這話可不對,我故意什麽了?”
張立山坐下,笑:“立山前來,就是問問您白日裏同九王的會面怎樣了。”
“哦,”錢榮又替自己倒了杯酒,一指在杯沿上劃著,“九王,果然是年輕英俊潇灑不羁呢。”
“……”張立山忍住翻白眼的沖動,“我是問您探到他的意圖了嗎?”
一個皇親國戚,無緣無故找銀松堡小麻煩,總歸是事出有因的。
“他最近煩憂事多,想尋人給他拔白頭發。”錢榮淡淡答。
“那跟我們有什麽關系?”張立山問。
“他想跟銀松堡聯盟。”錢榮索性丢出答案。
“那他所作所為豈不是南轅北轍?”張立山不解了。
錢榮堪堪笑著,飲盡杯中酒:“他若真要動我們,不會只是隔靴搔癢。做這些事,大概只是為了引起我們的注意吧。”
“那為何不明說?”張立山皺眉。
“不想讓別人知道呗。”錢榮答。
張立山不再問了,因為他知道這麽問下去估計是沒法有答案的,於是想了想,再開口:“錢爺打算怎麽辦?”
“我今天可是送了他一塊百年普洱,現在只等著看他怎麽回敬我呢。”錢榮笑說。
張立山終究還是扯扯嘴角,這位錢爺,風頭不若另兩位堡主副手盛,看著也年輕秀氣,但其實心裏頭,明晃得很。
第二日,九王送帖來,邀錢榮一同去皇城第一酒家如如不動吃宴。
錢榮挑挑眉毛,收下拜帖,給送帖的人說他會準時到達,先謝過九王。
如如不動,取自佛偈,賣的自然都是素菜。但他家素菜做得美味之極,掌櫃和大廚又都是性情中人,店外面排了好長隊伍,也只讓有緣人進來吃飯。
還真是托九王福氣,這次他也能做一次有緣人呢。
中午時分,錢榮到了店門口,有小二迎上來,笑問:“錢先生?請。”
看來已經被關照過了。錢榮禮貌地點點頭,随著小二進了店,上了樓。
店內相當樸實,舊桌子舊板凳舊屏風。莊九已經在一個包間裏坐好了,見了錢榮來,請他坐了,便叫上菜。
“錢先生可喜歡這裏?”莊九笑得很是親民。
“九王爺的品味當然非同凡響,能來這裏吃飯,是錢榮的榮幸。”錢榮笑笑說。
談笑間,菜一一上了桌,最後,竟是掌櫃的親自抱了三斤上下的一個酒壇子來。錢榮微微挑眉。
莊九笑道:“佛有仁慈心,不殺生,所以這裏吃素菜,但酒是五谷雜糧所釀,所以掌櫃這裏可是擺滿了美酒。”
胖胖的掌櫃笑得很是和善:“在下也久仰錢先生風采,今日得以一見,也是緣分。這竹葉青,是我藏了多年的,特請九王爺同錢先生品嘗。”
“多謝掌櫃。”錢榮連忙還了一個禮。
掌櫃掌風一起,拍掉了壇子上封泥和紅綢,頓時酒香飄散開來。莊九大笑著接過壇子,替錢榮和自己各自滿上三碗。
“錢先生,請!”莊九捏起一只碗,對錢榮笑道。
錢榮嘴角噙笑,一點都不踟蹰推托的也拿起自己面前一碗:“謝九王爺款待。”
兩人碰碗,仰頭一飲而盡,待放下碗來,錢榮将自己碗倒過來給莊九看,以示自己一滴不剩。
莊九哈哈大笑:“看不出來錢先生如此海量。”
錢榮笑著,端起第二碗:“這碗,是錢榮敬九王爺,先幹為敬。”
說罷又是一口氣不停歇喝掉,莊九也随他喝了。
然後是第三碗。
莊九身後站著的趙小強,比他家王爺稍微遜一點,不似那般藏得住眼色,早在錢榮喝第一碗的時候,就已經面露驚訝之色。
九王這一出,本來就是存著略帶刁難的心思,孰料那人看起來文氣十足的,一口氣幹三碗竹葉青不皺眉頭。
莊九也不再掩飾眼底的欣賞之情,順手又要替兩人滿上,被錢榮擋住了。
錢榮伸手接過酒壇子,微微欠身,接替了莊九的動作:“論身分,當是錢榮替王爺斟酒才是。”
“我欣賞你這身才情,”莊九說,“所以也不用在意勞什子的身分問題。”
錢榮頓了一下,放下酒壇:“謝王爺賞識。”
莊九端起碗來:“我敬你人如這酒。”
錢榮跟他撞了:“王爺過譽了。”
“哪裏過譽?銀松堡中能人輩出,你年紀輕輕就位列三大謀士,”莊九喝掉酒後,端起筷子開始夾菜,“氣質清高,又能運籌帷幄。”
錢榮不緊不慢答道:“比起王爺氣勢渾然天成來,錢榮還差得遠。”
莊九微笑著搖搖頭,盡管吃菜,笑看笑聽著這虛言往來,心道你這坐這裏的氣勢,倒未必比我這王爺差。
面前這清冷之人,面上一直在笑著,只是那笑似乎從未到眼裏去過。沒有趨炎附勢的巴結,沒有誠惶誠恐的謹慎,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一推一合地跟他過招不亦樂乎。
銀松堡謀士的狡黠圓滑,看來這位也并沒有落他人之後。只是,這言談舉止之間,似乎,少了點什麽。莊九微微眯了眼睛,細細想著,到底是什麽呢?
錢榮如此心細之人,被人暗中打量評判豈會毫無知覺,只是仍舊不動聲色的,笑語盈盈,看不出絲毫額外情緒。
酒過三巡,錢榮面上仍是一片白淨,絲毫沒有發紅,也不見酒氣。莊九比他還要顯得醉意多一些。
趙小強看看兩人,怎麽突然覺得自家王爺這輪稍微輸了那麽一點點?
吃完了菜、喝完了酒,莊九命人撤去殘席,擺上清茶。
又好生一番交談,無外乎天氣民生美食美景之類。少頃,有人來至莊九身邊,耳語幾句,莊九才轉身對錢榮說:“本來今日想同錢先生好生談天說地一番,可是剛才屬下禀報有些事情需我去處理……”
“王爺當去忙您的事。”錢榮答道。
兩人便才又說笑著起身。
酒的後勁上來了,但兩人恁是穩住,面色都未變,只是到樓梯口時,錢榮還是小小踉跄一下,莊九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手臂。卻看到錢榮眉頭輕輕皺了一下,眼底竟有著一抹暗怒之色。
││就是這個了!
莊九眼睛一下子亮起來,終於知道,那缺失的感覺是什麽││
錢榮已經又回複如常,不著痕跡抽回自己的手臂,對莊九行禮道:“多謝王爺。”
“錢兄客氣了。”莊九道。
錢榮微微一頓,随即微笑擺手道:“王爺請。”
九王府內。
看著自家王爺勾著嘴角,眯著眼睛,細細摩挲著紫砂壺身,壺裏泡著的正是錢榮送的那塊普洱茶,趙小強和秦剛對視一眼,問道:“王爺?”
“嗯?”莊九稍微動了一下。
“屬下想提醒,已經過了一刻锺了,茶該泡老了。”趙小強說。
“哦。”莊九才就著壺嘴喝了幾口。
“……”趙小強扯扯嘴角。
就這麽過了一會兒,莊九才懶懶開口:“是想問我對錢榮的看法吧?”
“……是。”
“早前我說他什麽來著,綿裏藏針?”莊九自問自答,又喝著茶,想起今日所見那抹一閃而逝的不耐神色,嘴角噙笑,“或許,不是這樣呢?”
“爺您也會承認自己看走眼嗎?”趙小強悄悄聳肩。
莊九但笑不語,又喝口茶:“說明他藏得夠深,不定騙了多少世人呢……”
“那爺您是說您自己火眼金睛高人一等?”趙小強努力不懈地跟他貧嘴。
莊九睨他一眼,他便馬上收了嬉笑神色,昂首挺胸站好。
“高人一等不至於,”莊九眯了眼睛,嘴角勾著微微的弧度,似在回憶,“只是那人清冷氣勢,世上怕是沒有多少人能夠面對著他還能沈下心思去打量。”
要嘛輕視,要嘛被鎮住,那人的眼睛,可是深得很。
“……所以爺您還是想說,那什麽……”趙小強嘴角抽搐著。
“我是想說,恰巧我對此事很上心,所以對他很小心。”莊九淡淡說,“才終於讓我看見,一些別人沒有看到的東西。”
“那爺您接下來打算怎麽做呢?”趙小強索性問道。
“我打算……”莊九嘴角隐隐浮起一個笑容,“再好好地、深入地,了解一下這位錢先生。說起來,他倒是讓我對銀松堡更感興趣了呢。”
見他又似乎賣著關子,兩位侍衛聳聳肩膀,王爺的心思他們資質愚鈍猜不透,但是那抹笑容,倒是常見││似乎有人,要倒黴了?
“錢爺,”張立山進了書房,道,“九王來了。”
錢榮挑眉,起身道:“招呼也沒打一聲就來了?來做什麽?”
張立山很想拉住他說,人家是王爺,當然是想來就來了。
莊九已經被請到了大廳坐著。一見到錢榮出現便笑開了顏,起身迎上來:“錢兄!”
錢榮被暗暗駭了一跳,這是要做什麽?
莊九視而不見錢榮眼底深處的那抹懷疑,熱情地拉上他的手:“來坐!”
“……王爺請。”錢榮笑道。
坐好了,莊九還不放手,另一手打個響指,一直在後面站著的趙小強上前,雙手捧著一個錦盒。
“錢兄,這是上次你送我普洱茶的答謝禮,還請你不要嫌棄。”莊九拿下那個盒子,遞到錢榮手上。
錢榮禮貌地笑著,接過來打開,是一套白玉做的茶具,精致剔透。
合上盒蓋,錢榮道:“謝王爺。”
“不客氣不客氣,錢兄跟我客氣什麽呢?”莊九很是親熱地拍拍錢榮的肩,“其實比起你送我的那塊茶葉,我這東西完全稱不上有誠意啊,所以之前很是忐忑,希望錢兄你不要嫌棄。”
張立山看得目瞪口呆,什麽時候他家錢爺跟九王這麽要好來著?
趙小強也扯扯嘴角,原來被九王“看上”的,是這位錢先生。
錢榮放下盒子,維持著臉上笑意:“請問王爺,這次前來是為何事?”
“送禮物啊。”莊九坐正身體,拿起剛才下人奉上的茶喝了一口。
“竟勞您如此大駕,錢某惶恐。”錢榮微微低了頭道。
“哪裏,不過是借口罷了。”莊九放下茶杯,“其實,是我想你了,所以才不請自來,希望沒有叨擾到你才好。”
“咳咳咳……”張立山著實是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一發不可收拾,只得跟堂上兩人行個禮,然後捶著胸口出去了。
而錢榮,早已擡眼,望著莊九油然變得深邃的眼,微微眯起了眼睛││
“我、我其實對錢兄你,一見锺情……這幾日我獨自在王府的時候,腦中總是浮現你的身影,你的笑容……使得我念念不忘,夢裏也都是你……”莊九認認真真地說,“我忍不住相思之苦,所以随便找了個玩意兒就來見你,希望你、希望你,不要嫌棄我。”
“……”
不說錢榮,連趙小強都被這一番情真意切的話語給鎮住了。
美男計,這一招以前還真沒用過……
只是不愧是錢榮,只稍微愣了一下,就反應過來:“王爺莫要拿我尋開心……”
莊九聞言,愣了一下,慢慢放開錢榮的手:“你當我是開玩笑的嗎……”
錢榮總算抽回自己的手,仍然淡淡笑著:“王爺定是在開……”
“我會讓你相信我的。”莊九複又扯出一個笑容,雙眼亮閃閃的,直直盯著錢榮。
“錢榮惶恐,錢榮一介草民,恐怕不能承蒙如此厚愛。”錢榮站了起來,行個禮道。
“你當然能,”莊九也站起來,笑道,“除非,你是在說本王眼光不好?”
錢榮看著他,沒有再說話。
莊九見好就收:“禮物已經送到,心意我也已經表達,就不再多打擾你了。”
“……王爺慢走。”錢榮也不留他,擺手道。
“你莫送,”莊九再度拉過他的手來,“我說的話不期望你能即刻響應,但希望你能認真對待。”
待莊九轉身,和他的侍衛一同出去後,錢榮才拂了一下方才被莊九碰著的衣袖。
“錢爺?”張立山試探地開口。
錢榮沒有答話,只拿眼睛看了他一眼,面上無表情,看不出在想什麽。張立山便也沒再問話,反正,總覺得,錢榮這麽高深莫測的,定是有那什麽對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