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依舊是分處的書房,不同的是,現在已經被很明顯地分割成兩個區域。
莊九一邊,錢榮一邊。
對於放著自己寬敞明亮的書房不用非要跑來跟錢榮擠一間,莊九只是很無害地笑著說:“我覺得這裏舒坦。而且這樣我倆議事,不也是很方便的嗎?”
錢榮無法反駁。
有時兩人工作累了,也會坐到一邊,喝喝茶聊聊天。自從錢榮不再裝著兜著,而是把兩人身份放平等了對待後,彼此都覺得輕松許多。
這是實話,藏著掖著臉上堆砌著假笑什麽的,擅長和喜歡是兩碼事。
“錢爺,您來啦。”黃衫的壯年男子對錢榮行個禮,一眼看見他身後跟著的人,連忙行了個大禮,“草民見過九王爺。”
莊九擺擺手:“不必多禮,我也本是出門在外,李掌櫃你叫我一身九爺就可以了。”
“是。”李掌櫃的連連點頭,“九爺。”
“李掌櫃,”錢榮才開口說,“賬簿可都準備好了?”
“是的,錢爺,就等您來過目。”李掌櫃說。
“好的,辛苦你了。”錢榮笑道。
“是分內之事,兩位爺請。”李掌櫃做個手勢,邀請兩人前往內室。
一邊心裏琢磨著,錢爺來那是理所當然的,他每個年末都要親自查看皇城分處各大辦事點的卷宗。但為何九王會跟著一起來,好似兩人還很親密?於是自然而然地想起最近流行的坊間小道消息……想歸想,面上當然未露出絲毫冒犯之意。主子嘛,想做什麽那不是下人可以猜測可以評論的。
然而,錢榮只是因為煩不勝煩莊九的糾纏,才帶著他一塊兒,因為莊九說得也有道理,他想看看銀松堡的“東西”,順便也讓錢榮看看他的“東西”。
進了屋,幾本賬簿都已經整齊地擺在桌上,錢榮過去,拿起一本翻了翻,然後遞給莊九:“這是銀松堡糧商行今年的結算和明年的預測,王爺有何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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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九結果,翻看著,一邊點頭微笑:“江南一片的供糧商都被你們給收拾了……嗯,山東那邊也有,河北河南……”
莊九擡頭,看著錢榮,笑得很是玩味:“你們可是把小半個江山的供糧都給控制住了。”
“銀松堡向來知道尺寸,不會搶在皇家前面。”錢榮淡淡答道。
“這本,”莊九抖抖那賬簿,“只是一部分吧。”
“你說呢?”錢榮反問。
真實的完整的賬簿怎能輕易讓外人看到,兩人心知肚明。
“但全都是真的,沒有摻假。”錢榮說,“這是開年會時給各位掌門掌櫃看的。”
“那完整的那些呢?”莊九笑問。
“只有堡主和我們幾個能看到。”錢榮也如實回答。
“是嗎,”莊九笑著放下一本,又拿起一本翻看,“希望以後我也能有這個榮幸。”
“……這個王爺可以放心,”錢榮勾起嘴角,“如果真的結盟,我們會專門為王爺準備一本的。”
“……”莊九扯扯嘴角。
“怎樣?王爺可還沒說您的見解。”錢榮也拿起一本翻閱,随口問。
“你們在雲南,南海一帶,是吃了不少閉門羹吧?”莊九亦是随口問。
錢榮看他一眼:“沒錯。”
“若我說我有門路呢?”莊九笑問。
“真的?”
“我何須對你說大話?”莊九笑著搖搖頭,“我母妃年幼時在南海長大,和那邊的齊家有很深厚的情意。雲南,是我舅舅的地盤。”
錢榮看著莊九,似在考慮他話中的真實性有多少。
“不光是那邊特産的小米和粳米,玉器和珍珠的市場我也可以拿到。”莊九接著說,雙眼誘惑似的看著錢榮,“所以小錢,好好考慮吧,和我結盟,對你們是有百利的。”
“伴随而來的也是百害的風險。”錢榮很是冷靜和理智。
“若是小十三真地坐上了那位子,銀松堡便更是有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哦。”莊九繼續勸誘。
錢榮卻敏銳地抓住了點東西:“‘真地坐上’?”
莊九嘆了口氣,帶著些無奈的笑:“那小子,其實還沒想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錢榮沈下面色。
莊九苦笑著搖搖頭,解釋道:“我們,其實更像是被三王那邊推著前進。從最開始的不得已的反擊,然後越做越大。你也知道,有些人天生适合,卻不一定喜歡。”
錢榮沒有再說什麽,只是放下手中賬簿,淡淡道:“看完了的話,我們再去下一家。”
“嗯。”莊九再度勾起微笑,點頭。
在皇城過的年,莊九自然也是來湊了熱鬧。
立春以後,錢榮提起筆來,再給蒼墨寫信。
莊九一直以來表現的誠意倒是十足,連十三皇子還不确定願不願意做那位儲君都告知於他。加上那些承諾給予的互利的地方,錢榮一一寫上。從他的角度來說,即使莊九曾經讓他煩擾,但對事不對人一向是他的優點──或者說缺點──他認為莊九可以信賴,或者說,是個可以值得信賴的男人。無論現在十三皇子的意向如何,若只是考慮莊九的因素,錢榮建議蒼墨,關於結盟一事,可以考慮得更深了。
信交給張立山讓他發出去後,後者站在書桌前,有些踟蹰的:“那個,錢爺,或許本不關我的事……”
錢榮挑眉:“怎麽?”
“呃,最近,最近,”張立山搔搔後腦勺,“謠言流傳得厲害……”
“什麽謠言?”錢榮有些不好的預感,近日一直和莊九周旋試探,無暇顧及其他事情。
“說九王對您情根深種忠貞不渝非您不娶!”張立山一口氣說完,不大敢看錢榮的臉色。
錢榮睜大了眼:“從哪裏聽來的?”
“到處。”簡單二字,道出所有奧妙。
謠言這個東西,若是剛出現的小苗頭,沒有人即使拔出,就往往會在人所不知的黑暗的潮濕的地方,默默地自由自在地生長,直至最後,粗壯的藤蔓枝葉四散開來,無所不在。
錢榮讓自己先冷靜,細細回想,是了,近日幾乎日日和莊九同進同出,莊九又無時無刻表現出他的熱忱和真誠……錢榮皺下眉頭,倏地起身,既然已經懷疑,不妨去找那本尊問個清楚,到底是不是莊九搞的鬼,若是他那用意又何在?
看著錢榮提腳跨出書房,張立山愣愣地問:“錢爺去哪裏?”
“九王府。”錢榮簡單答道。
“噢,”張立山答道,“那還回來吃晚飯嗎?”
“……”錢榮回頭,眯眼盯著張立山,“不要告訴我,你也相信那個,‘謠言’?”
張立山搔搔後腦勺,竟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頭:“那個,描述得情真意切,聞者都不無動容……”
若是此刻錢榮手裏有個什麽東西,那定是會“啪”的一聲被他捏個粉碎。
看著錢榮速速離去的背影,張立山又看看手中的信,嗯,還是送信要緊。
九王府裏,莊九驚喜地看著這個稀客,直接過來拉著他的手問:“小錢,你來啦?”
錢榮更直接地甩開他:“你做的好事?”
“诶?”莊九歪歪頭,不解地看著他。
“打著‘結義金蘭’的名義與我親近,對外卻放出‘锺情於我’的消息?”錢榮逼近一步?
錢榮雖不壯實,但身高本比莊九高那麽一點點,莊九被他一雙黑眸逼視著,有些心虛地別開眼睛:“呃,可能是趙小強他們幾個暗地裏嚼過舌頭……待我去教訓一下他們……”
什麽?!随侍的趙小強瞪大眼睛,這是赤裸裸的污蔑!
“沒有您的授意,誓死保衛您的暗衛們,怎敢去嚼您的舌頭?”錢榮狠狠瞪著他。
還是錢先生明白事理……趙小強感激地投去視線,卻被錢榮冰冷的一瞥給閃了回來。
錢先生看起來挺文氣的,但方才透露出來的那股陰冷勁兒……趙小強心裏贊嘆,嗯,果然是配得上他家王爺的!
“呃,小錢,先別生氣,來喝口茶消消氣兒。”莊九見事跡敗露,連忙好言好語勸哄道,“我這麽做也是有原因的。”
“我就是要來聽聽你的原因。”錢榮都給氣得連敬語都不說了。本來還只是懷疑,這厮卻這麽大方就承認,到底居心何在?!原來這段時間他以為的坦誠相對,不過是他一廂情願,卻不知道這厮暗中又搞了多少小動作?!
“三王最近見我跟你接觸,心生疑惑許久了,也暗暗不斷牽制我。”莊九将錢榮拉到位子上坐下後,嘆氣道,“他自然是不願看到我們結盟的,若是我們明著來,他亦定會阻止,比如向蒼堡主那邊施壓,蒼堡主若是不顧他的施壓答應我,那今後必會同三王結下怨,這是我不願看到的事情。而要是蒼堡主考慮三王那邊的壓力而暫緩與我的結盟,那自然又是我們兩方的損失。”
錢榮聽他這麽一說,內心已經隐隐有底,但是仍舊不敢相信似的,扯扯嘴角:“所以你就想出,結盟不如‘結親’這一招?”
“小錢果然聰慧過人啊!”莊九的眼睛閃閃亮望著錢榮。
“荒唐!”錢榮瞪著他,“我是男兒身!”
“我也是啊。”莊九咧嘴笑道,“不過我好歹是個王爺,所以只有讓你下嫁於我了。”
“……”錢榮深吸一口氣,狠狠盯著莊九,一字一句地說,“你,這,無恥之徒。”
莊九确是笑得開心:“我就最愛小錢你這麽跟我說話,沒有身份之別,好是親密無間。”
“啪”!錢榮生生捏碎一個茶杯。
“哎呀,小心別傷到!來人!”莊九急忙道。
下人訓練有素地上來有條不紊地整理然後換上一杯新茶再退下。
“絕對不行,想都不要想。”錢榮嚴厲道。
“不行嗎?”莊九露出失望的表情,“不過,我已經寫信給蒼堡主了……”
“什麽?!”錢榮再度暴走,“什麽時候?!”
“前幾日,怕是已經快到了……”莊九如實答道。
……那加上他今日所寫那封信……錢榮絕望地扶額:“你……我……”
“小錢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莊九關切地問。
錢榮嘴角抽搐,倏地起身抽出腰間軟劍向莊九刺去:“橫豎不如我先殺了你,縱使再被殺也好逃亡天涯也好,總好過‘下嫁’於你!”
莊九堪堪閃開,往後一跳,從趙小強手裏抽出長劍,一擋,幹笑道:“小錢息怒!”
錢榮不再跟他饒舌,幾道劍勢狠勁十足地纏上來,莊九無奈地笑笑,接下招來。
兩人就這樣在客廳上演全武行起來,趙小強等人早已閃至大屏風後免得被誤傷,幾人竊竊私語道:“唉,還沒成親呢就這麽秀親熱……”
“是啊,不過要打也去外面院子裏打嘛,那麽寬敞……”
“哎喲,王爺打不過錢先生。”
“沒事,成親以後是一家,錢先生武功高強,剛好可以保護王爺。”
“嗯,也對。”
……
半月後,蒼墨回複,簡單明了,繼續和莊九相處,繼續查探。
蒼墨沒提莊九提議的結親一事,但這态度,分明是默認了!
錢榮放下手中信紙,心裏涼涼的。
再兩月後,錢榮回銀松堡述職,那參與高層議事的白衣少年淺笑開口,說可以讓銀松堡準備嫁妝了,這自然也是蒼墨的意思,錢榮嘴角抽搐,心知無力回天。
於是再回皇城,這次只呆了幾天,然後便去了山東河南等地辦事情,期間收到莊九無數表達相思之情的信件。全被一把火給燒了個幹淨。
再回皇城時已經是六月,兩邊都确定了結盟一事,細節也都商議妥當,只等莊九向蒼墨,提親。
莊九洋洋灑灑揮書一封,詳盡描述自己如何對錢榮一見傾心再見锺情,願迎娶小錢進府做王妃,正室,并保證一生只娶這一房,不會花心不會變心,一定任小錢打罵差遣只要有能力絕對把他寵上天去──
他越多寫一句在一旁看著的小錢的臉越黑,真想一拳打掉他臉上那抹看似純良無害的笑。雖然知道九王這數月來的荒誕行為确是為了擾亂視聽,但是只要想到到時候幾個幕僚好友拼命忍住笑的臉,和堡主還有那少年主子一臉的正氣嚴肅恬淡,小錢就非常的郁卒。
蒼墨這次回信速度很快,非常爽快地答應了九王的提親,還說早已備好嫁妝,就等九王來接小錢回王府了。
小錢的終身大事,就這麽定下了。
叫他情何以堪?叫他以後如何娶妻生子?
無奈從開頭到結尾,都沒有人理會他的抗議。
不久之後,他被請回了銀松堡,因為習俗,莊九是要到“娘家”迎親的。莊九親自去了,兩個首領級別的男人第一次見面,一眼就對上了眼,很是賞識彼此的氣度不凡。蒼墨大笑著說讓莊九一定要對小錢好,若是小錢受到丁點兒委屈,他這個“娘家人”可是不會善罷甘休。莊九連連笑說不會不會肯定不會。
蒼墨甚至大擺筵席,請了好多名門望族前來,晚宴熱鬧非凡。
按照習俗,迎親前日新人不得見面,所有的人都在前廳,錢榮獨自坐在屋裏,喝著茶。
是呀,動靜什麽的,越大越好,才能更加掩人耳目,暗度陳倉。以男兒之身下嫁王爺什麽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外人越是看不透徹才越好。九王這次,可是給全天下的人,講了一個笑話。
錢榮倒想知道,九王可是早有妙招,讓他二人以後可以順利從這滑稽關系中脫身?
第二日一早,八擡大轎将錢榮從銀松堡裏接了出來,然後乘上了大紅讨喜的馬車,一路上歡天喜地紛紛擾擾,生怕別人不知道九王爺娶親,銀松堡嫁男。進了京城後,又改成了轎子,一路上吹吹打打地到了九王府前──也是張燈結彩。
錢榮一路上穿著喜服,百無聊賴地坐著,念著口訣調整內息。
是的,要壓下這滿腔的怨憤,羞恥,下嫁男人,不花點力氣或者換個普通人,大概是做不到的。全程只有他不能見人,外面熙熙攘攘熱熱鬧鬧,他卻漸漸心清明鏡起來。
轎子終於落了地,錢榮睜眼,嘴角噙著點笑意,一腳蹬上了轎門。片刻後,一股力道踢上來,轎門絲毫不動。於是又再來了幾下,依然紋絲不動。
外面的莊九咧嘴笑,這媳婦兒,還真不是普通的別扭,木都已經成舟了,臨門還要來為難他一下……最後一腳踢開了門,莊九絲毫不以為意地,笑著上前,彎腰,抱起比他稍微高一點兒但身材比他清瘦的,穿著同樣的男子喜服的小錢,在衆人注目之下,跨進了王府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