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孕信(下)
26、孕信(下)
日上三竿,颦香來敲了幾次房門,柳從眉充耳不聞。
将自己反鎖在廂房中,一聲不吭。
颦香又敲了一陣,端著食盤在門口幹站片刻,嘆口氣,轉身離開。
房裏,柳從眉手捂著唇,臉色蒼白如紙。
今日晨起,他又吐了。
短短一周內,異樣的惡心煩悶,異樣的虛汗、發熱,可怕的食欲不振,一項又一項症狀接踵而來,預示著他最難以接受的噩夢,終於變為現實。
那一夜荒唐的後果他終究沒有能夠逃過,肚子裏有了生命已是不争的事實。
柳從眉很想笑,他躲開朝廷整整一個月,抱著僥幸心理期望不會懷上皇帝的孩子。
這樣,或許他還能僞裝一下自己,努力做到平靜,回複成一切不曾發生過的從前。
甚至晚膳初次嘔吐,他還微弱的期望不過是食材不新鮮,傷到腸胃;可第二天、第三天,幹嘔跡象越來越明顯、越來越無法控制,颦香問過好幾遍需不需要請大夫──他便知道自己确然有了身子。
“雅重月,我的好徒弟,我的好皇帝,”他倚在桌案邊吐到面色發青,低著頭慘笑,“現在事情是真的不可收拾了,你想要這個孩子嗎?哈哈哈哈……”
他笑了一陣,又停了片刻,接著又笑。
尚未成形的胎兒似乎感覺到自己的到來極不受歡迎,弱弱傳遞著抗議的訊息。
不甚明顯的隐痛,自腹中鑽出,終於逼得柳從眉住了口。
他撐著桌角站起來,長發淩亂披散身後,腳步沈重,往書桌移過去。
Advertisement
桌面上幾張攤好的宣紙上,黑墨點點,一根蘸滿墨汁的毛筆擱置在硯臺上,等待著主人将未盡的書信寫完。
“愈梵,事急,需與會面,見信後……”
柳從眉停了筆,一手撫上小腹。
他猶豫了。
告訴墨愈梵這件事,以他的性子,會不會當即沖到宮中,對雅重月不利?
早在之前傳書時,墨愈梵言辭之間就頗對風聞中不理政事、年少輕狂的雅重月流露出不滿,躍躍欲試要把他從朝堂中拉回身邊來;當年孩童時尚肯以命護他,要是知道他給皇帝以那麽不堪的方式淩辱,悲慘到有了身孕……
墨愈梵不發狂才怪。
宮廷之外的江湖是另外一個世界,以九刑門在武林中的地位,墨門主可以調動的精銳人手足以以一抵百,屆時即便他要攔,只怕也攔不住。
柳從眉手執筆身,躊躇半晌,竟是再也寫不下去。
怨憤?痛苦?悲傷?還是掙紮,苦悶,不忍?
他理不清自己心頭思緒。
茫然擡眼看去,房間裏靜谧無聲,仿若時光停留在他掀開雅重月面罩的那一刻。
如果能夠重來一遍,他會不會寧可自己當時沒有拆穿皇帝的掩飾?
**********
秦惜等候了大半個時辰,茶喝了一杯又一杯,還是不見柳從眉自房間裏出來。
柳從眉貼身侍女,那個叫颦香的丫鬟歉意的說:“主子這些天身上不大好,染了風寒,折騰得厲害,昨夜又是半宿沒睡。現下恐怕是在房內梳洗,還請稍緩片刻。”
秦惜心裏有數,點點頭:“首輔大人的身子自然是最要緊的,不急。請問香姑娘,柳大人可有提及何時回宮?皇上囑我迎大人早日返城,我想知道……”
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傳來,打斷了他的問話。
一身青衫的柳從眉出現在廳口,細觀面色,更顯風流文弱。
秦惜有意無意打量他衣衫下的腹部。
明知最多一個月的身孕,不可能如此快就顯懷,但看著那處,想象到雅重月将來驚慌失色的表情,就有忍俊不止的邪惡快感。
柳從眉氣色不佳,裝束打扮卻依然同上朝時般,一絲不茍。
進得門來,秦惜朝他一欠身,柳從眉心下便知他來意。
唇角微勾,露出苦笑。
“皇上傳我回宮?”
那封信函,終究是撕毀扔入了紙簍裏。
他想雅重月那日那樣慌不擇路的逃走,心裏愧疚和恐慌,一定會難於面對他,那麽,他還有時間細細考慮。
秦惜的出現,卻推翻了他樂觀的設想。
皇帝并沒有鑄下大錯的自覺。一個月,已是年輕帝王容忍的極限。
秦惜道:“是。沒有首輔在朝中,皇上定奪諸事,均覺有些力不從心。”
柳從眉倚著太師椅,慢慢坐下來,竭力不引動胸口翻滾上湧的酸水。
虛弱的擺擺手,推開颦香遞上來香茶。
沈思一會,淡淡開口道:“臣身體抱恙,正要同皇上告假,休憩一段時日。”
秦惜朝他伸出手去:“奴婢對丹方之術尚有幾分造詣,柳大人不介意的話,讓奴婢替您診脈一觀如何?”
柳從眉将手籠入袖中,微笑:“不必。小小風寒,柳從眉自己可以處理。”
“既是小小風寒,又何須另行告假?”
秦惜扮演一個有口無心的丫鬟角色,多日來已是得心應手。
秀麗細眉微挑,笑道:“還是首輔您,果然在回避皇上?”
這話刺得狠,若有所指。
當朝都知道柳從眉位高權重,功高蓋主,“回避”兩字,往深了論,可以扣上“謀反之意”的帽子。
這是皇帝和首輔間的死穴。
柳從眉眸底一厲,瞬間恢複平和。
但那一閃而過的犀利,沒能逃過秦惜的眼裏。
少年在內心稱奇:淡雅随和的柳首輔,竟然也會露出和平素截然不同的一面,是因為有了身孕?還是因為──雅重月不在面前,用不著僞飾?
“君臣之間,既無貳心,談什麽回避?”首輔唇角含笑,雲淡風輕,“難道這是皇上的意思,認為柳從眉有回避之心?”
秦惜迎著他探視目光,故作不解:“柳首輔是不是誤會了什麽……夕情談到的這二字,與國政朝綱無關,純粹是皇上與您之間的私事。”
他笑得更嬌俏,天真無辜道:“夕情是在埋骨林裏意外撞見皇上抱著昏迷的首輔大人,為皇上帶路有功,而被收到聖駕身邊。夕情對風月之事一知半解,只是冒然揣測,想當然的認為其中或有些許尴尬。宮中現在對皇上與您的關系,也有諸多謬論呢,所以,首輔大人避開流言也在情理之中。”
柳從眉蹙起眉峰。
雅重月派來的這個丫鬟,口吻老道從容,對答如流,不似尋常人家的姑娘。
她話語中擺明了她知道一些什麽,又不說明晰,字字都存刺探之意,倒是讓柳從眉好奇起她的身份來歷。
敢於跟當朝首輔賣弄口舌,窺私捉隐,埋骨林中真是一場偶遇嗎?
“是我多心了,請勿見怪。”
四兩撥千斤避開他的逼問,柳從眉猛然想起最為要緊的一件事,話語一沈:“皇上所說那日給我摸脈的禦醫,是你?”
“首輔大人當時昏睡不醒,奴婢冒昧了。”
柳從眉目光轉為淡漠,其中隐隐透露一絲不易察覺的殺氣。
他将手從袖中伸出,掌心朝上攤放於茶具旁;皓白手腕肌膚如玉,看得秦惜有點恍神。
柳從眉微笑道:“方才想起,這傷寒竟是反反複複了好些天都不曾痊愈。你既是摸過脈,大致曉得我的身體狀況,索性再替柳從眉診診,這病,到底怎樣一回事?”
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