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音塵絕(一)
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曲子,明明一片亢然,卻在每一個音後面都帶着寂然蕭索,彈琴人微低着頭,看不到表情,盡管如此,他也能感到他并不開心,想上前将他的不愉全部拂走。
戚少商睜開眼時,腦中還想着夢中的曲子,感覺異常熟悉,可是他肯定他從來沒有聽過這支曲子。嘆口氣,收拾好自己,趕緊向宮中走去。自從進了羽林軍,已經被周圍的熟人非難了許久,尤其雷門的人更是覺得不快。卷哥甚至在大廳廣衆之下對他說既然翅膀硬了,以後不用再進雷門了。唉~~!
等值戍結束後,他這幾日照例會在傍晚時分走在朱雀門通向西市的路上,去顧惜朝即将開業的一言堂。自從半月前海棠一事了結後,他問顧惜朝到底如何賠償他,顧惜朝倒也沒有向他敲詐,而是打量了他半天後,開口讓他去幫忙整理掃除,一言堂本也就殘破,顧惜朝卻只是請了兩三個人運來一些特殊的木石材料,他自己則做一些常人不懂的精細活。然而較為簡單的苦工,諸如将破敗的門窗換掉,或将房頂上的瓦換下,又或者刷個漆什麽的便落到了戚少商頭上。
赫連一日去碎玉觀看到他,便曬他:“好歹進了羽林軍也是個郎将,手下總也有幾個兵,叫弟兄們過來幫忙,很快便完事了,何必親身上陣。”
戚少商想想,還是搖頭:“剛進去也不熟,何況一看那些人都太粗了,做不好如何要返工,還不又是我的事!”
赫連那時正在他身邊,聽到這裏盯着他看了許久,看得他一頭霧水時,才慢慢道:“你可小心那顧惜朝是精怪鬼魅。”
戚少商擺手:“我早時還見到卷哥,他還說我精神如初,怎麽可能!”若有精魅纏身,供職于秘閣局的術師雷卷,自然看得出來。何況他身上自出生便負一身古怪靈氣,一般鬼怪從來不敢纏他。又回想了一下顧惜朝那總是冷漠的樣子,實在想不出什麽精怪才會擺那種臉色。印象中妖怪們總是溫言笑語地将人勾走不是嗎?
赫連搖頭低嘆,想了想又正色道:“紅淚那邊,你很久不去了吧?”
戚少商苦笑:“海棠那事一完,我去碎玉觀,紅淚就沒再給我好臉色。我想可能是她也明白了,我也覺得你比較适合她,趁着這個時候好好待她,別讓她被那些亂七八糟的人紅害了。”
赫連翻個白眼:“我還不知道這些事麽?用得着你提醒,小爺我對紅淚是一心一眼,誰像你這個負心漢,小心別被顧惜朝迷昏頭了。”
戚少商正想反駁,顧惜朝此時拎着一罐漆走出來,赫連輕快地他打了個招呼,迅速遛掉了。留下戚少商無奈地搖頭,轉向接過顧惜朝遞過來的漆,往門口的柱子上輕輕地刷去。
什麽叫昏頭了?為一人或一事迷得不知方向者謂之昏,赫連的意思是他為顧惜朝昏頭了?這怎麽會呢?他和顧惜朝相識未見,只是相談較合,怎麽能昏頭了呢?
他邊想邊刷,直到有人叫他,他才茫然地回頭,只見顧惜朝正皺着眉看他:“別這麽心不在焉,把漆刷不均這門面上的柱子就不好看了,這裏至關重要,明白麽?”頓了頓又似漫不經心地說:“怎麽,看到赫連去見息真人,你心裏不痛快了?”
戚少商放下刷子,有些郁結地搖頭:“不是,我在想事情,想得太過了。”想了想,重新沾了漆,均均地往柱子上刷去。
顧惜朝審視地看了他一眼,卻也并未再追問,只是站在一邊看他,半天有些贊賞地點頭:“你以前做過這種活麽?真看不出來,做得還真不錯。沒想到雷門戚少商做這種匠人活也能做得如此漂亮。”
戚少商失笑:“我怎麽會做這種活,這不是你讓我怎麽做,我就怎麽做麽。”他說着,卻又沉默下來,顧惜朝不說他也不覺得,總覺得這種事他确實做過一般。這種感覺讓他有點莫名地煩惱。
顧惜朝默默地審視着他的表情,然後擡頭看他終于刷完的大門前的柱子,終于道:“今天這樣就差不多了,明天現說吧,反正就剩下門廳的幾根柱子了。”說着讓開門,讓他一同向後院走去。一言堂的前門後屋已經收拾妥當,只留下不小的後院,顧惜朝正在引水種花。原本種海棠的地方因為其已往生,終于可以根除,顧惜朝在那裏改種了一株杏樹。其它的地方高高矮矮地種了些戚少商知名不知名的花木,前些日便整日裏幫他挖土栽花。
戚少商倒了些水準備洗手,又想起什麽便問:“你準備幾時開章,可挑個黃道吉日。”
顧惜朝擺好桌子冷笑一聲:“便是挑了太歲日,也不會有哪個不長眼的喪神敢上門!”
戚少商手中一頓,看他自信而冷嘲的樣子,一時怔忡,不知想到什麽,最後只是搖搖頭,沖他一笑,低下頭洗手。顧惜朝則回身進了廚房端菜。戚少商看着他的背影,便開始猜測今日吃什麽。
這些時日,只要每日做完事,便到了掌燈時分,顧惜朝也從不虧待他,必留他吃飯。今日則是一碗什錦豆腐,主菜卻是最常見的燒頭肉。戚少商一見那道菜便暗道聲好,并不是因為他好食肉,而是這市尾坊頭總在叫賣的菜,被他做出十分特殊的香氣來,誘得人食指大動。食箸一夾,看上去完好的頭內竟脫了骨。而那豆腐最解油,他又将這道菜做成湯菜,上面漂着幾片此時北方難得的莼菜,讓人看過去便賞心悅目。
顧惜朝難得肯從酒窖裏倒出一壺酒來,給戚少商斟在粗陶碗中,戚少商自然不會和他客氣,盤腿坐到榻上,拿起著便連着吃了幾口肉,連道好香,此時端起酒便是一大口,酒一入喉,瞬間便讓人恍神,使他脫口道:“好烈的酒。”
顧惜朝見他一如喝平常甜酒般一口喝掉,便又倒了些于他,看他十分暢快地痛飲,便擡起頭,低道:“是不是喝下去,滿頭煙霞烈火?”
戚少商聽到他用這個詞來形容酒意,如此貼切,不由微微呆住,喃喃道:“确實有意境。”
顧惜朝舉起酒壺,也給自己倒了半盞,輕輕地抿了一口,才低說得來:“這是晉北高梁,雖然是窮人喝得,卻也獨有風味。”
戚少商吃得便慢了幾分:“果真是烈酒,一口下去,像是要燒壞牙花嗓子。”
顧惜朝聞言抿起一點笑意,點了點頭:“正是這樣,北地窮人無錢,只喝得起這烈酒,其味只講沖勁,讓人覺得賽過過年放的炮,是謂炮打燈。”
戚少商慢慢回味着這個名字:“炮打燈?果然像這酒的意思。”他頓了一下,猶豫道:“只是,和你平日的習慣,很不一樣。”
顧惜朝擡頭去看他,那眼神如此幽深,勝過千言萬語。只是還未等他有點明白,那眼睛已經轉過去,看向窗外月色下已小有成果的花院,直有一盞茶的時間才道:“這是一個舊時友人的喜好,初見時他便喜歡,硬是拖我去嘗。”
戚少商從不與他客氣,既然看不明白他想什麽,便也低下頭來,索性徑直吃喝,聽到這裏問:“原是如此,你那友人呢?”
顧惜朝把玩着酒盞,忽地擡手一口飲盡:“他故去多年了。”
戚少商見他神色黯然,眼神中閃過什麽,讓戚少商心中一時揪了起來,一時也不好再說,默默地吃了幾口酒,忽而想,他看上去不過二十五、六,故去多年的友人,莫非是師尊一輩的忘年交?他只顧想事,又貪美味,未想顧惜朝連喝幾盞,神色間已有恍惚。戚少商擡頭間,看他如此,不由好笑,酒量如此一般,竟敢喝這樣烈的酒。且喝得又急又快,這樣很是容易醉倒。
卻見顧惜朝提壺還要倒,他忙奪過酒盞:“不要喝那麽多了,小心明日睡不起。”
顧惜朝卻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從他手中抽出酒盞,又喝了一盞,才晃晃地站起身:“此等景色,應有琴音相配。”說着,便從裏屋找出一臺琴,走出來,就着月光,将琴置于膝頭,輕拔了幾下,終慢慢成調,起一闕古曲,戚少商聽着他的曲子,心中頗覺凄涼。便低道:“雖有淩雲之志,卻有蕭索之音。”
顧惜朝指間一抖,音便走了調,他擡眼,看着他。終是半嘲半嘆地說:“竟也能懂得我的琴音,真是怪事。”
戚少商不服氣地看他:“我戚家雖不是大族,也不是小門小戶,懂些禮樂,有何稀奇?”
顧惜朝卻不接話,只是靠在窗前,輕撫着膝上之琴,如同撫着心上人的心髒。戚少商見他這樣,心中漸漸不愉,這酒菜便也如何吃不下去了。顧惜朝仍是撫着琴,也未有相留。撫了幾下,那曲音讓戚少商不由驚心。
這正是他這些時日夜夜都會夢到的曲子!戚少商指着他的琴說:“這曲子,很熟悉。”
顧惜朝琴音嘎然而止,還未等張口再要說些什麽,便突然擡起頭來:“時日不早了,你明日還要上朝,早些回去吧。”這竟是要遂客了。
戚少商一時結舌,而顧惜朝神色絕然,他只得起身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