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嘆文君(二)
赫連美酒佳人在旁,而佳人竟然也肯為自己笑得讓百花失色,早忘了這事,此時一提想了起來,便笑:“千牛衛右長史,戚少商你是知道的,一向喜歡附庸風雅,半個月前買了個上古的銅器花了不少錢,因為這個,還和他三房夫人吵了一駕,因為他不太懂這些,買過不少假貨,他那夫人管錢,為着這種事,兩個人可沒少吵過。”
戚少商便也笑起來:“這個我知道,時時見他臉上有抓痕,聽聞他那個三夫人,雖然漂亮,卻十分厲害。”
赫連點頭:“可不是,這不算什麽新鮮事了。畢竟他三個夫人,只有這個給他生過個兒子,他又喜歡兒子,對這母子兩個寶貝得不得了。”
顧惜朝有些不耐地看了他們二人一眼,兩個大男人對別人的夫人和家事說長道短,沒完沒了。恰好息紅淚這時也白了他們一眼,赫連摸摸頭,憨笑一下接着道:“哎,其實我是要說他那個新買的銅器,雖然不知道是什麽東西,不過他找人看了,這次居然讓他着了真東西,他可高興得很,正好他兒子三歲生日,便請宴,讓大家一塊兒欣賞一下。”
“結果,你們猜怎麽着,”說到這裏,他忍不住大笑:“那東西居然是個妖怪,在宴會上不知為了什麽,突然顯了形,飛了起來,撞壞了他不少東西,還撞到他三夫人,跑掉了。”他說完卻又嘆口氣:“就是可憐他那兒子,平日裏金貴,竟然也受了驚吓,當夜就發起燒來,這都三日了,也還沒好利落。”
息紅淚一時吃驚,又想到什麽問:“那他夫人豈不是氣得又要吵!”
赫連一想到這裏又想要笑:“可不是,他夫人受了驚吓,孩子又病了,氣得居然請出家法,把他趕了出來。他這兩日一直不敢回家,住在仗院裏。”
戚少商同情地搖頭:“真是的,明知道他夫人最忌恨這個,他還不收斂一下。”
顧惜朝輕哼一聲:“天下有幾個人真得那麽乖,就真肯聽家裏人的話?那天下至少要太平一半。”
赫連忙坐直身:“我,我可是!”
戚少商大笑,連顧惜朝也忍不住輕笑。息紅淚臉微紅,推推他:“行了,妝什麽瘋?”
赫連被她這樣一推,心中更是蕩漾,雖然顯些摔倒,卻仍是含情脈脈地看着息紅淚,紅淚臉上更是紅成一片,轉過頭去不看他。
顧惜朝看他二人情意漸濃,看了一眼戚少商,果然見他松了口氣,心中暗笑地轉過頭看向廊下。此時月色初起,照在曲欄下一池新荷上,別有一番搖曳之姿,那只有一季的精靈們,坐在荷芯之間,舞動着或淺粉或純白的翅膀,互相打着招呼。他不禁伸出手去,在靈力的催動中,小精靈一個個飛過來,落在他指尖上,讓旁人也能看得到。
坐上的三人不由驚呼,息紅淚更是忍不住上前,伸出纖纖指尖,輕撫那甜美的小生物。顧惜朝一笑,便伸手将荷花精靈放在她肩上。
戚少商看着他柔和的臉畔,這樣的他,比花更吸引人。赫連便擠眉弄眼地看他,他突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轉過頭。
變故正是這一刻驚起。
也虧得赫連行武世家出身,反應迅速,在息紅淚驚叫聲中躲開了那突然其來俯沖而至的攻擊。幾人迅速起身,在月下走出曲廊,擡頭看立在屋檐上随時準備出擊的紅影。
戚少商擋在仰首而望的顧惜朝面前,有些不确定地說:“那是,一只鳥?”
顧惜朝看着擋在自己身前,一時抿了下唇。終還是擡頭繼續看那紅影,皺着眉看了一會兒,并不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曲起手指放在唇邊,吹了聲口哨,他們身後的屋檐上有另一只影子,迅雷一般撲向方才的襲擊者,那伺機而動的扁毛鳥很快遇到了對手,顧惜朝養的海冬青在它一次次地準備攻擊時,将其攔下。
顧惜朝看着二鳥對打,有些語帶疑惑地說:“其實今天你們去我那裏時,微風就在追它。”他說着,看向赫連,語調中便難得有些調侃:“你今年走桃花?”
赫連拉下臉指着那在空中與微風搏鬥的怪鳥:“那不會是……?”
“母的!”顧惜朝的斬釘截鐵地讓他一時更加頭痛。
戚少商拉拉顧惜朝,他不悅地轉過頭,看到戚少商眼中的詢問,想了想,終是擡手起印,口中低喚叫微風讓開,而在大鳥沖向赫連時,以一條咒語封住了它。
暗綠色的光在被迫落下的大鳥身上散開,即使在如此的咒術中,它卻仍是很努力地向赫連移動。
息紅淚站在他身邊,有些不忍地說:“你做了什麽?”
赫連很冤地說:“問題就是,我根本什麽都沒做。”他努力回想這幾日的行程,非常肯定自己很冤枉。
顧惜朝看着那只向原形轉化過程中,仍無聲地、艱難地在走過來的鳥,阻止了微風要将其消滅的意圖,微眯起眼。突然他轉過頭說:“你上午讓我看的那東西還在身上吧?”
赫連忙從身上取出那個他稱之為酒壺的東西,這東西他本來想等月色最好的時候送給紅淚獻寶,所以還在他身上。果然,他一拿出來,那大鳥便仰起頭焦急地看向他。
顧惜朝接過來,走到它面前,彎身将之放下。在這樣近的距離中,那酒樽蓋上的回首雁突然注入活力般,很用力拍動着小小的翅膀,盡管不能離開本身所屬的器物,卻向着大鳥表示着自己的依偎之情,大鳥更是迫不及待地不斷向它靠近。然後,兩件器物上的光彩慢慢淡下來,一切終于靜止。
顧惜朝無聲一笑道:“這個,恐怕就是那位被夫人趕出家門的長史大人丢的酒尊。”
戚少商疑惑地說:“不是說那長史丢的是個上古的東西,可小妖買的東西,你卻說是西漢的?”
顧惜朝看看那酒尊身上附得靈體全部沉靜,示意赫連可以将其放至幾上,赫連将酒樽放至尊裏,抱到廊下。顧惜朝才慢慢說:“尊與樽,是兩種酒器,前者單是盛酒,後者用來溫酒。這種鳥形尊應是戰國時的器物,估計漢時得到它的人以為是樽,認為裏面的溫酒樽丢失,便自己鑄了一個。”他說着,側頭看向赫連,笑着問:“怎麽,還将它還給長史大人麽?”
赫連看着那昂首鳥尊與上面那不知是誰多事造的溫酒樽,嘿嘿笑了一聲,沒有答話。卻将它推向了息紅淚。息紅淚看着推到自己面前的這件貴重禮物,終于溫柔一笑,招來一個小侍女,讓她把這個抱到後室裏放起來。并特意說要放到自己寫東西的條案上。赫連一聽,笑意便再也壓不住。
戚少商心中也高興,便笑他:“別人都是梧桐招來鳳凰,你卻偏要鳳凰招梧桐。”
息紅淚掩唇而笑。顧惜朝則撚了片肉去喂停在他身後曲欄上的微風,聽到這個,想起了什麽,回頭道:“這應該是母子雁,恐怕是墓中所葬的孩子年紀太小,所以母親的思念便化成了精魅。”
赫連剛入口的酒便被嗆住。母子雁?他本想這成雙成對是好兆頭,現在算怎麽回事?
戚少商卻想起另一件事:“既然如此,那母雁應該是看到人家母子和氣,才會焦急地化出附于身上的精魅。他們既然能團圓了,那長史的兒子,大概也就沒事了吧。”
顧惜朝繼續喂着微風,懶懶地說:“大概吧,反正不關我的事。”
快至宵禁之時,戚少商送顧惜朝回一言堂,而後準備回北衙,今日輪他值戍。顧惜朝開了門卻叫住他,讓他等一下,旋即進屋去取什麽。待出來時,遞給他一個不算大的壇子,板着臉說:“這是今年最後一壇,你留着吧。”說罷立刻轉身關了門。
戚少商一時還不明所以,低下頭看了半天,小心地揭開封蓋,冷冽的酒香迎而飄出。炮打燈!
他蓋好蓋,看着緊閉的門,無聲地笑了笑,轉身離開,邊盤算着這壇酒要藏到哪裏。
幾日後,一位長相嬌美的夫人領着自己非常小的兒子坐車到了一言堂,買了很多東西,并成了日後一言堂的主顧之一。顧惜朝聽她言語中,正是那位千牛衛長史的三夫人。回頭到赫連那裏一打聽,才知道戚少商某日“偶遇”這位長史夫人,并關切地問她的兒子身體是否恢複了,并說自己和長史關系非常好,聽到其子生病,又是精怪做穢,便請相熟的一位術師,(盡管這位術師的主業是位商賈),為他兒子驅邪,只是不知道有沒有見效。
那日賞荷宴後,這位小公子自然身體康複了,但那夫人一聽十分高興,又聽戚少商說這位術師不喜歡居功,便以買東西為名常來光顧。
顧惜朝聽完又好氣又好笑,這家夥,盡想着些怪招。
回到一言堂,他走到酒窖,酒是官營,每年私家酒釀不可超額,這炮打燈也不例外,他總是每次只釀一點,這一年的已經被戚少商都喝完了,而新釀的這一窖,只能來年才讓那饞酒的家夥開葷了。
想當年,那人在兵營裏得了些北地剛逃來的人送的酒,一直留到自己去看他才拿出來共飲。第一次飲這酒的時候,當真滿頭煙霞烈火,喝到興頭時,他鼓琴以示久別重逢之歡暢。也是那一夜,那個鼓起勇氣請他留下與他一起,他便在他帳下,轉戰多年,鎮守京口。兩個研究好多次,才研究出這酒怎麽釀。只是,歡愉不過短短時刻,若不是那時那人好管閑事,他們也不會失散,也不會,一別,那麽多年。
于是,只得相信他最後一句話:我總有一天,會遇到你,會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