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何時旋(一)
戚少商離了宮,正是傍晚,他最近總是在這個時候,向西市走去,去看一個越來越讓他挂心的人。
沒走了幾步,金烏漸垂,他擡眼看去,暈暈的陽光照過來讓人感覺,有什麽東西晃了一下。揉揉眼,他想,是他眼花了,還是了身上時隐時現的靈力又出現了。轉過頭,正要繼續往前走,卻看到側面有一位武士,身穿甲胃,冷冷地盯着他。戚少商吃了一驚,這樣的打扮,看起來并不像是十二衛的人,可在這個時候,卻全身盔甲行于坊市中,明明就是違禁。他不由準備走上去質問,但他還未走了兩步,那武士盡管一身重甲,卻一個輕輕地旋身,不見了。
戚少商目瞪口呆,心道,莫非自己最近不但是總做怪夢,竟連眼都漸漸發花了麽?等會見到顧惜朝,一定要好好地問問他。
待他走進一言堂時,正看到一個幹瘦的中年男子,極力向顧惜朝推薦什麽,只是他一言不發微皺眉看着對方,最終道:“高老板,你我也是老主顧,你卻總是這樣獅子大開口,何況你旗亭只是提供消息,貨又不是在你手上。”
高老板瞥他一眼,摸摸下巴:“顧公子,這消息值多少,你我認識這麽多年,還不知道?何況,你不是一直很着急那件東西?”
顧惜朝想了想,終于肯定地說:“那也不值我那方漢龜鈕蓮紋鏡。”看着高老板快要着急的表情,頓了一下又咬牙道:“不過有兩面孫吳時期的獸鈕六面瑞獸紋鏡,你看着辦吧。”
高老板也仔細想了想,終是點點頭,等顧惜朝拿出那面鏡子給他看了,他便拿出一個竹筒給了。此時才回過頭準備離去。
戚少商看他有要事處理,也就沒和他打招呼,只是轉身去欣賞牆上挂着的一幅帛畫。此時見這位高老板要走,才回過頭來。高老板才想客氣一聲打擾你生意了,卻在看到戚少商的時候哽住了,失聲指着他道:“你……”但立刻又住了嘴,身後一陣發涼,小心翼翼卻又忍不住面色古怪地看向顧惜朝,顧惜朝這時臉色陰沉,他也知道這位顧公子不是好相與的主兒,便不敢說什麽,忙擦擦汗,拱拱手告辭走了。
戚少商心中雖然心有疑窦,但看顧惜朝表情不對,也不便說什麽,只是等高老板走得遠了,才笑着對顧惜朝說:“你怎麽對誰都臉色那麽差,看把那位老板吓的。”
顧惜朝冷哼一聲,收拾着店裏的東西,随意敷衍着說:“早些年我初入些行時,因着我不太熟悉,也不很識貨,他便騙過我一次,你覺得我對這種人臉色能好麽?”
戚少商想到顧惜朝這樣的人也會被人騙,便有些想笑,卻也不完全信他的話,只是道:“依你的脾性,你也一定做了什麽,讓他覺得以後再也不敢騙你了。否則剛才也不會跑得那麽快。”
顧惜朝本想皺眉,但想到高雞血剛才因着自己而露出的那個表情,輕扯出一個笑容。這時天色已全暗下來,他想到什麽,便故意冷淡地說:“戚大人可真會挑時間,羽林軍的飯有那麽信吃,讓你一到飯點就跑來?”
戚少商一時尴尬,繼而轉移話題指着牆上他方才看的那畫帛問:“這是什麽,真漂亮!”
顧惜朝順着他的手看過去:“哦,那個,是棺木鋪得引魂帛。”
戚少商臉抽了一下:“這東西也能賣?多晦氣!”
顧惜朝似乎早料到他要來,已經準備了晚飯,這時拿了出來:“你不也說漂亮,總有人不嫌晦氣的。而且,這東西值不少錢。”
戚少商立刻伸手接過他手中的托盤,很自覺地向裏屋走去,擺了桌子,随口又問:“這位高老板要賣給你什麽?”
顧惜朝慢慢指揮着他如何擺桌,随意地回答:“也沒什麽,有個人收藏了一套春秋齊國銘文盤,缺了一只。”
戚少商擺了碗筷:“怎麽,他給很多錢?”
顧惜朝斟酌着告訴他多少,便說得有些慢:“那人手上,有一把我想要的劍,所以這次拿了這盤子,應該是可以将那劍換過來。”說着神色便有些不悅地說:“只可惜,他要的那只銅盤,現在在隋初一位世家的墓裏,我卻實在不喜歡做那種事。”
戚少商吓了一跳:“那還是不要換了,不過一把劍而已。”
顧惜朝擡頭看他,眼神越發沉起來:“那把劍,對我來講,很重要。我是一定要拿回來的。”
戚少商不滿地說:“再怎麽重要,有你自己重要麽?”
顧惜朝搖搖頭,卻也不說話,不知道是說他不懂,還是說這劍确實是比他還要重要。他擡頭看戚少商頗有些憤憤的表情,想了想,終于還是決定回複向室內一隅,那裏不知道放着個什麽物什,戚少商看那個形态,一直猜測那是個刀架,可是畢竟顧惜朝一直拿一大塊錦緞罩着,他也不好偷偷地去看。
此時顧惜朝站在那物什前,猶豫了一刻,終是掀起上面蒙着的錦緞,果然如他所料,是一個三層的刀架,只是那架上,在上下各擺着一把劍,中間卻缺了一把。
戚少商為那劍上淩淩透出來的氣勢而心驚,他知道顧惜朝這裏藏有百寶,而他也是個奇人,若出現什麽奇物,都不算稀罕,可他畢竟是習武之人,對兵器有着生來的喜好,只是這麽久,還是第一次見到劍上透出來這種氣勢。不是殺氣,而是一種長年累月形成的莫名的劍氣。有些瑩透,也有些冷寂。他不由瞄了一眼顧惜朝,這劍就和這個人一樣,如此地蕭索于紅塵之外。
他站到架前,見顧惜朝并不阻止,反而少有的露出一種請君随意的态度,他便忍不住伸手抽出最上面一把。輕薄快利,劍身細長,閃着青光,劍鞘上鑄着小篆“青龍”二字。他細細地欣賞了,又放了這把又去拿最下面一把。顧惜朝依舊沒有阻止。下面這口劍,身卻又寬些,短些,可韌性十足,只是通體寂白,鞘上倒用的是漢隸,是個“癡”字。
他賞玩了許久,終有些不舍地放了劍:“真是好劍!”
顧惜朝很輕地擡起手,撫上最上面那把青龍劍,許久,低嘆一聲:“就缺一把,那時候丢了。”
他的樣子,使戚少商立刻回想起先前他撫琴時的表情,心中便有些不是滋味。恨不得馬上轉身去吃飯,可是又僵在那裏。顧惜朝如此敏銳,自然就察覺了他的樣子,勾起唇角看看他,卻故意不放在心上,只是取過那錦緞重又将劍架罩住,而後坐回幾前,準備吃飯。
跟在他身後,坐到他對面,戚少商拿了筷子卻失了食欲,頗有些心不在焉,倒是顧惜朝似乎胃口不錯。他看着眼前的顧惜朝神情惬意地夾着菜,便更有幾分不好受。
戚少商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只是最近日日來這裏,甚至一日跑得比一日勤,見了顧惜朝便能放下心來。尤其他要心情好,自己便更是歡喜。若是他心情不好,自己也揪起心來。尤其最明确的想法就是,顧惜朝以後,最好不要在自己面前露出那種表情。他痛恨那個會讓顧惜朝相信、沉迷在遙遠的回憶中的人!這種想法一湧上來,便會讓他食不下咽。
此時顧惜朝的聲音突然傳入他耳中,打斷了他的重重想象:“是不是最近吃了好幾回,所以對它都不新鮮了,難得我今天有心情,若早知道你已經膩了,我今日就不這麽麻煩了。看來以後我也不用費這個事了。”
戚少商一時對他涼涼的話有些不明所以,只是順着他的眼神看向小幾,上面擺着一道蜜汁醬鴨,他哎呀一聲忙道:“沒有沒有,這個我還是很喜歡吃。一時沒看見!”說着忙夾了一大塊。
顧惜朝似乎對他過于随意的用餐禮儀很是不滿,瞥了他一眼,他也不甚在意,想着顧惜朝今天還準備了他喜歡吃的東西,心中立刻覺得很滿足。
此時他還完全沒有意識到他的一舉一動已全然開始受顧惜朝的左右。
吃了一半,他又想起今天主要的事情:“既然如此,你準備什麽時候去找那個盤子?”
顧惜朝盤算着:“這種事情,宜早不宜遲,畢竟人家放話出來,誰能找到那盤子有重賞。這幾日想賺一筆的确人怕都在找這東西。”
戚少商看着外面暗沉的天色:“這種事情是得晚上做麽?”
顧惜朝淺諷:“你見過有人大白天去開棺的。”頓了一下,又做恍然:“我忘了,戚大人是宮中人,衙署裏的忤作确實是白天開棺。”
戚少商不在意地眯起眼睛,顧惜朝看他的臉色,想了想,搖了搖頭:“我這次最少得去三兩天,你在宮裏很不方便,我還是自己去的好。”
戚少商便有些洩氣,有一口沒一口地吃飯,顧惜朝忍不住又說:“有事我讓微風給你傳信。”他想只能如此,臉色方又樂觀些,沖着顧惜朝點點頭。
顧惜朝說走就走,第二日果然關了一言堂,出了城,向河東方向而去。戚少商在京中才一日實在無聊,只能老老實實下了戍便回家。誰知當日傍晚就出了件怪事,第二日他值戍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滿城風雨。
說是京郊的“鬼市”裏,前日進了一件新古物,可不過一夜,但凡是拿過這件古物的人,當夜全部離奇死亡。隔壁鄰居次日來報官說,半夜聽到有刀劍聲,然後就聽到自個家旁邊的人尖叫,第二天壯着膽子去看,已經身首異處,滿院血河,直把他駭得站都站不住,忙來報了官。臨了來道:“虧得沒有殺人又滅口,若是燒起房子來,阿彌陀佛,我也要保不住小命了。”
只是這件古物卻只是聽那日鬼市裏交易時站在旁邊看的人如此描述,誰也沒再見到他。
負責城中安全的金吾衛查了三天,硬是查不出來一點事。城中人聽到這個消息了,便有些謹慎了,這幾日見了什麽古物也不敢動,生怕是那傳說中的東西。連帶着鬼市的生意都凋零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