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花滿徑(一)
夏日越來越炎熱,顧惜朝對生意便有些也不上心。戚少商想,這樣一個人,看起來那個店也很費錢,可是他也不像是生意很紅火的樣子,偏偏顧惜朝的開銷,據他私下裏來算,也不少,到底是怎麽維持這個店的。
其實無論是赫連春水,息紅淚,或者是卷哥,都曾經私下裏問過他和顧惜朝是不是走的有些太近了。他們都認為,畢竟這個人突然出現,無根無底,就闖進了自己的生活,而他,戚少商暗暗嘆口氣,已經開始陷進去了。
當年和息紅淚在一起的時候,那種感情如此熱烈,整個長安城都傳得沸沸揚揚。他也像是燒極了一種熱情一般和紅淚相處,但這種相處很快就把兩個人的感情熬盡。但這次,顧惜朝就像一個看起來很清,但實際上他根本不知道多深的潭,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悄悄地吸引住他的注意,然後,他陷進去,就越陷越深。
他現在不明白自己對顧惜朝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他能感覺到這個人直擊他心底,了解他每一個想法,甚至有些語言說出來都有些多餘,只要一個眼神看過去,他就能明白自己心裏的打算。盡管他總是以一種嘲笑的表情地看着自己,但其實他也明白掩在那種習慣性的笑容下面的是一種什麽樣的含意。
他們都知道對方的意思,卻不知道對方的感情吧。
他可以肯定顧惜朝心中想着一個人,一個可能回不來的人。據他的說法,應該是逝去多年。自己的存在總是讓他會想起那個人,可見自己和那個人是有幾分相近的。大約是這個原因,才是顧惜朝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十分驚訝,而後才有些猶猶豫豫地靠近
自己,不知不覺中和自己走得這麽近了。只是,盡管如此,他仍是很猶豫地在與自己相處。
那麽自己呢?他對他是一種近乎知己的感情,還是更深?
其實戚少商從來沒有想過,他們兩個如果是跨過那條線的話,會不會過于驚世駭俗。盡管本朝比較開明,這種事私下裏,也有悄悄傳開,但若是挑明的關系,還是非常少有的。可是他開始考慮,如果兩個在一起,要過什麽樣的日子了。
所以說,其實戚少商的思考方法,是很讓旁人難以理解的。這也是為什麽他周圍的人一聽到他和顧惜朝關系走得十分近的時候就開始擔心的原因。
他最近已經很久不會在值戍後騎馬回家,而是每日慢慢走到西市,盡管長安城非常地大,但是受顧惜朝的影響,他也喜歡這樣慢慢地穿行于坊間。有時候還會碰上去某種談了筆買賣的顧惜朝,這樣兩個人就可以肩比肩,悠閑地回一言堂。吃點東西,在後院裏納涼。然後,再回家。
比較讓他感到有些不盡興的是,無論多晚,也無論他們喝了多少酒,顧惜朝從來不讓他留宿。這使他很有怨念,甚至想,讓我住一下怎麽樣啊啊啊!!雖然面上他沒有表現出來,可是心中是什麽糾纏于這個問題上的。
邊走邊習慣性地打量着四周的治安,半道上一個不起眼的畫攤吸引住他的目光。
具體來說,應該是這畫攤上面挂着的一副仕女圖引住他的目光,盡管這畫要是放在宮裏,搞不好也就淹沒在一大堆名家的畫中,但擺在這裏,就顯得突兀起來。如此清雅的畫風,帶幾筆百年前的筆觸。風景和仕女濃淡相宜的搭配在一起,盡管沒有人注意到,卻着實吸引住了戚少商,讓他下得馬來。
待戚少商走進一言堂時,前堂并沒有人,他不由搖搖頭,雖然知道這裏有小偷也不怕,但就這麽放着不管也太随便了。這人做生意的态度真是随意地讓人不知道說什麽好。順着曲廊走到後院,主屋的門也關着,這麽說,那人就一定在放貨的廂房。走過去,倉庫門庭洞開,果然見顧惜朝跪在榻上,低着頭,不知道做什麽。卷曲的長發披下來,遮住了他的臉,垂到榻上,陽光照在上面,籠着一層霧光。
沒多久,他便擡起頭來,對戚少商說;“擋住光了。”聲音不高,雖然有些不滿,卻仍有幾分讓他聽了覺得特別柔軟的東西。
他向前走去,從顧惜朝身邊看着榻上那一盒玉片和他面前的一大塊帛,輕問:“幹什麽呢。”
顧惜朝推推他,示意他坐到對面去,本來天氣就熱,他靠過來就更熱了。戚少商坐到另一邊,看着他從一盒玉裏一塊塊翻找,而後放到玉帛上比劃,便又問了一句:“你幹什麽呢?”
顧惜朝把手指比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意思,這東西不好做,他要全神貫注。戚少商只好倚在那裏看他做事,日光一點點西沉,只限于見他無比耐心地把一塊塊玉都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上,最終拼出一個圖,而後伸了個懶腰。
戚少商看了半天,也看不出這到底是什麽,問:“這是什麽東西?”
顧惜朝取出線把玉一塊塊固定在絲帛上:“漢時的玉面,這兩塊是額頭,這幾塊是眼睛,這是下巴。這些小片的是臉的輪廓。這種從西周時期就開始有了,鋪在故去的人的臉上,可以保佑靈魂不被周圍的惡鬼勾走。雖然完全沒有一點做用,但是做工還是很是值得稱贊的”
戚少商驚訝地看着那些不規則的玉塊,擺成這樣一個想象形的臉,嘆道:“怎麽想起來做這個?”
顧惜朝邊固定邊道:“昨兒個收了一盒雜七雜八的玉,今天早上整理的時候才發現這些裏面有一部分應該是個圖。拼起來才發現是玉面。還算走運,是個完整的。”他說着,固定好了,讓戚少商幫他舉起來,夕陽照在玉面上,反出一些圓潤的光澤。
他滿意地微微笑着,然後放在小幾上,招招手,讓戚少商過來看:“你看,這是一千多年前的玉工花幾個月才磨成這樣子的小的一塊玉片,他們要終其一生可能才會做一件對于現在人來講比較好做的東西,可是這種東西做起來非常大氣,不是那些小碗小把件可以比的。”戚少商見他如此,也替他高興。
等兩人把東西收好,顧惜朝才看到榻上放着一長長的紙筒,随口問:“你帶來的?這是什麽東西?”
戚少商笑了笑,拿起來遞給他:“送你的。”看顧惜朝挑起眉面帶疑惑地看他,忙又道:“算是癡的回禮吧,我覺得你會喜歡的。”
顧惜朝打開,裏面是個畫軸,鋪展開來,畫中一名少女倚在窗前,園中盛開的杜鵑,在天空中的煙花下招展。戚少商笑着說:“雖然白日煙花有些奇怪,但畫保存得好,看他畫得筆法也不錯,雖然不是什麽名家的,也有些年頭了,你……”他說着,卻見顧惜朝神情有幾分恍惚,忙拍拍他道:“怎麽,這畫有問題?”
顧惜朝回過神來,輕緩地搖頭:“沒有,畫很好,就是覺得意境有些感傷。”他收好畫卷,露出一個很淺的微笑:“謝謝。”戚少商見他雖然歡喜,仍有些心事重重,便有些忐忑。見顧惜朝仍是很小心地把畫放到架子上,才有些釋懷。
等戚少商晚上幫他鎖了門離開,顧惜朝再次拿出那幅畫。仔細地看了,翻過畫軸,在背面很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個已經模糊的印,上面那個字大多人可能都看不出來,但他知道,那是個很小的“顧”字。他輕嘆口氣,重将畫翻過來,看着上面的人,輕道:“他怎麽就能找到這幅畫呢?”說罷又嘆口氣:“竟然,能見到你!”
許久不曾在記憶裏出現的那個,勇敢的薄命少女帶着羞怯的歡喜眼神重又浮現在眼前。那一段讓人甜蜜而憂傷的記憶,像一一陣又一陣的輕風,撫在他的心上。盡管日後有如驚岚一樣的感情,席卷了他整個生命,但這個女子,永遠是他記憶深處不會磨平的一塊。
他慢慢将畫軸卷起來,珍而重之地放起。
炎熱的長安終于迎來一場暴雨,雨過之後,宣平坊傅家女兒重病求醫的消息便傳遍了長安城。傅家這一代就這一個女兒,前幾日突然染上惡疾,不過幾天就已經病得神智不清,傅家急得已經是亂投醫,甚到準備不怕觸怒武皇,也要請來巫師來起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