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花滿徑(三)

顧惜朝一離開傅府便匆匆忙忙回到一言堂,立刻找出那幅畫,細細地看着。戚少商不知道他在畫裏找什麽,湊近過去邊看邊便随口問:“你怎麽不挂起來,收得那麽嚴?”

顧惜朝正在仔細地要東西,便脫口随意地說:“我一個大男人,屋裏挂個仕女圖不好。”

戚少商一聽便笑了,顧惜朝瞪他一眼,繼續埋頭找,戚少商無聊地等了一會兒,忍不住又問:“你到底在找什麽?”

“找和畫裏不一樣的東西。這位姑娘過于相思,使她的魂附在上面,她父親将畫丢掉,她的魂便離了體。那麽這畫上肯定有什麽地方,和原來不一樣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會如此,也看傅宗書不順眼,但顧惜朝仍覺得救人要緊。

戚少商看着他如此認真低道:“很少見你如此着急一個人。”而且,有一件事他不便問出口,他怎麽知道這畫上,有什麽地方和原來不一樣了呢?

顧惜朝一時停住,擡頭看他,思忖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有些故意地笑了笑:“傅姑娘那樣的女子,是男人,很難不為她着急。”

戚少商聽了,卻不無笑意地說:“可惜,人家姑娘中意鐵手。”

顧惜朝垂下眼,似笑似嘆地說:“是啊,可惜了。”

戚少商一直盯着他,他卻如此安之若素,戚少商便又笑了。他若真在意傅晚晴,便不會如此平靜,但他也不是全然不在意。顧惜朝身上有太多的謎讓他迷惑不清,但他不着急。他想,他有許多時間,來慢慢了解這個人。

顧惜朝一點點找着畫上的不同,終于發現,窗沿上,有片柳葉。他伸出食指,懸在畫上,慢慢掃過。那柳葉發出如嗚咽地低鳴,飄然而出。他輕哼一聲:“你有何不滿,要奪人魂魄。”

戚少商擡起頭,看那柳葉漸漸合為一體,化作一個很小的精靈,着一身綠紗,大概是哪裏柳樹上的護樹使者,每年只有一季的生命,卻因為某種原因,停在了人間,不得離去。

柳葉因着顧惜朝的殺氣和戚少商身上的靈氣而害怕地輕聲低泣:“二位公子,請不要誤會,我只是曲江江畔的一棵柳樹上的精靈,本應在前年時節就随着秋風歸入冥府重新輪回。只是那位鐵公子将小的折下,送于傅姑娘,才一直附身于傅姑娘身畔。”

戚少商無奈:“這鐵手也太不懂情人之間的事情了,怎得送人禮物竟是三片柳葉。”

顧惜朝卻冷笑:“是哦,誰像你似的,半夜摸入王爺家,卻盜人家最喜愛的牡丹。”

戚少商一時噎住,小心地看他,原來這事他也知道了。顧惜朝卻白他一眼,戚大人的風流事,全長安城都傳遍了。

柳葉慢慢止了哭,紅着眼睛看他們:“你們有所不知,鐵大人這三片柳葉的意思,就是傅小姐以後有什麽心願,只要給他一片,他就會實現一個。”

這次反倒是顧惜朝嘲笑起來:“笑話,男人為自己心愛的人就應該赴湯蹈火,若只三片柳葉,成何體統,總用柳葉表達,你寄身的柳樹盡早一天被他捋光了。”

戚少商一邊安撫他一邊示意膽顫心驚的柳葉繼續講,柳葉只好道:“傅家小姐前兩次的願望都是請鐵公子下定決心娶她,可是一次他不敢,第二次卻被傅老爺趕出傅府。所以,傅家小姐才積郁于心。”

顧惜朝皺起眉:“就是如此,為何你把她的魂魄帶在了這上面。”

柳葉一見他殺氣又起,看着他的臉色往戚少商身邊靠了靠:“我不是要帶走她的,她的魂魄太弱了,小的跟了傅姑娘這麽久,她是個好人,所以,若是我不把她寄在一個靈氣高一點的東西上,她早就香消玉殒了。”

顧惜朝微抿了一些唇,那個女子确實有些薄命,沒想到此世還是如此。

那柳葉繼續唠叼着:“其實鐵手命很硬,傅姑娘嫁給他是可以過命的,可惜傅老頭子實在是太愛他那些虛名了,要是他們二人成不了,恐怕無論如何傅姑娘也活不過去了。”

戚少商看顧惜朝神色越來越沉,忙比了個手勢讓柳葉別再說下去了。柳葉趕忙住口,繼續小心地看着他們。

顧惜朝想了想,對柳葉說:“你回去守在她身邊吧,這事,我們來想辦法。”

戚少商看着柳葉逝去的方向,不解地問:“你準備想什麽辦法?”

顧惜朝坐回榻上:“這個,我自然不行,既然柳葉說鐵手命硬,可是現在傅大人最硬,只能找個比傅家老爺命更硬的。”說着,不再點下去,而是把畫卷起塞給他:“這個,留在我們這裏也不合适。”

戚少商想了想,微微一笑,痛快地答應了,卷着畫出了門。

那天,傅家姑娘突然清醒後,不顧虛弱仍堅持走到大門外,她似乎知道那裏有人等着她。她對着那沉默等待的男子遞上一片柳葉,堅定地說:“最後一片了,娶我!”

戚少商趕到時,正看到這一幕。鐵手終于不再猶豫地接過那片柳葉,慎重地點頭:“我一定娶你回家。”

盡管如此,但傅家畢竟嚴謹,傅晚晴這舉動有違家訓,全城為之驚訝,也讓傅宗書為之跳腳。奈何陛下不知從何知道了此事,非常有興趣,竟下诏賜婚,他也無可奈何。

顧惜朝聽到戚少商的轉述時,淡淡地說:“雖說羽林軍與陛下素來親厚,不過戚大人也盡了不少力啊。”

戚少商笑笑:“小事一樁,不值一提。”

顧惜朝此時方擡眼看他:“看不出原來戚大人如此會說話。”能讓那個堅毅的女皇下诏,戚少商定然要将此事說得動人才可。戚少商卻笑而不答,只是拿出一個盒子遞給他。

裏面仍是一幅畫,顧惜朝嘟囔着你這人體質特殊,別又招來什麽,邊打了開來,卻不由一呆,看向戚少商,終于笑出聲。戚少商不服氣地說什麽這是閻氏所畫,他們祖上為太宗畫為淩煙閣功臣圖。

那畫上,戚少商着羽林軍盔甲,一本正經,手中所握,正是那把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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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惜朝獨自一人抱膝坐在曲廊裏了,他方打發了戚少商離開,此時他靜靜地看着天空中特別顯得特別大特別圓的月亮,今天可又是一個月中的十五。

當年也是這樣一個朗月清風的炎夏,他生計困若,碰到一家傅氏的大族,是從北方南下避亂。來得晚了,也被早至的僑民嘲笑。顧惜朝幫那家剛及笄的小姐打跑了有意來輕薄的世家子弟。這家宗主便将他留下,算是部曲,一起練兵,一起耕作,做一些平民的事情。

那時候,他其實飽讀詩書,可他來歷不明,又生于那樣一個只看家世的年代,偏又還在江左。他與那位姑娘日日相處,談詩論典,譜曲做畫。他悄悄為她做了一幅畫,因為還不興盛在畫上留印,他只能按着當時的習慣,在畫的背後留自己的印章。只是這畫不知何時被宗主看到,十分震怒,将女兒軟禁,準備挑一門大姓盡早婚配,也把他趕了出去。

他本來想帶着這個第一次走進自己心裏的姑娘私逃,卻被她勸阻。他們這樣的家庭,女兒一定要挑一門好門戶,幫襯着父親。他們傅氏本來已經受其它橋姓白眼,若再出這樣的事,全家都要擡不起頭來。

含恨別離,悵然所失。

只是沒多久,心情瘳落的他,就碰上了那個人,人生大亂。總是有那麽多的事,不是這件就是那件,讓人無心再想別人。全身心都賠了進去。

好多年以後,他終于想起那個女子,想回去再看看,哪怕遠遠地看上一眼,知她安好,也是欣慰。誰知回到故地,舊屋換了新人,原來的傅氏因為門第黨派之事,糾結入帝舅做亂的事情上,被夷族。只有些遠親一逃死刑。

當年那樣繁華的家境,竟只餘得幾戶。

以為永世也不會再見,居然又在這個時候,看到不知轉了幾輪的舊人。盡管氣息相近,但畢竟不再是自己當年認識的人了。

他想着,在沒有人的時候,獨自埋首膝間。

人生,總是在前方不知道有什麽樣的事情等着自己。只是自己盼來的,還是不是要找的那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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