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猶堪思(一)

深秋時節有十分冷,難得長安最近一直下雨,據說太平公主出生前就總是在下雨。戚少商從宮裏出來,換了身衣服,才得空拿上傘。值戍的時候淋得一身水。

他走得心不在焉,差點錯過一言堂,今天陛下做的決定,讓他心中有些陰沉。

如往常一樣毫無阻攔地走進一言堂無人看管的前堂,戚少商慣例地對這松散和管理搖搖頭,将手中的傘立到一旁,傘上流下的水立刻在青石板上彙成一道小水流。很低的一聲鳥叫讓他擡起頭,果然是微風立在一旁的櫃上。戚少商認識他們亦有近半年,知道他聽得懂人話,便笑着說:“在這裏避雨?太不顯眼了。我還以為是什麽擺設。”

微風習慣性地白了他一眼,轉過頭去,為這淋淋不盡的雨表示出厭煩。戚少商卻也習慣它這姿态,畢竟,它恐怕是世上唯一一個敢肆無忌憚對着顧惜朝翻白眼的人,其它人怎麽會放在眼裏。

走進後廊,就見顧惜朝屈臂搭在曲欄上,靠着廊柱,眼睛微閉着似在養神。哪知他走近了才知道他已睡着。慢慢蹲下身,輕輕拍着他:“惜朝,不能在這裏睡,會着涼的。”他連叫了兩遍,顧惜朝方眼開眼,半睡半醒半茫然地看着他。

他只穿着深碧色深衣,随意地系着,曲卷的長發披散而下,并未束起。他仰起頭,自下而上看着戚少商,從這個角度正可以看到他線條優美的頸項。戚少商同他這樣,心中一動,繼而一緊,而後一窒,不由想別過眼。這麽一瞬,顧惜朝也清醒起來。

戚少商便坐到他身旁,為了緩解自己緊張的心,他随口道:“你睡着的樣子和醒時差別好大。”說出口後,卻也暗中吓了一跳,未想到自己會緊張到嗓子發幹的程度,這話說出來不知道顧惜朝會不會聽出不對勁。

顧惜朝卻似乎真沒聽出來,只是紮着頭發,也随意地接口:“怎麽,我醒的時候心眼太多?”

戚少商微訝,然後便笑:“你怎麽知道我這樣想?”

顧惜朝手中一頓,但很快便紮好頭發,若無其事地說:“你心事都寫在臉上了。”

戚少商看他仍是這麽庸散地坐着,絲毫沒有要加件衣服的意思,便問:“怎麽能在這裏睡着了?太涼了吧?你怎麽總也不注意自己的身體。”

顧惜朝将小爐點上火煮茶,回過頭來:“涼麽?我倒不覺得,這天氣正好,比前兩月舒服多了。”

他轉頭間,雨絲似乎和他一起跳躍起來,一切都顯得十分瑩潤,戚少商卻不知為何不敢看他,轉過頭去看雨中的花院,胡亂道:“我看微風似乎也不喜歡這種天氣,見了我完全沒好氣。”

顧惜朝便微嘲:“你還指望所有的人看見你都好臉色?那可太難了。何況微風是極北之地來的,他讨厭這種天氣是自然的。”說着他将茶壺中的茶水注入青瓷茶盞中,比了個姿勢。戚少商端起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

茶是好茶,只是此時他全然品不出來。

其實,他今天到這裏來,是有別的事情,可是他卻突然開不了解口,這件事他到底要怎麽說才好?無論如何,都不合情理。考慮間,兩杯茶已經盡入腹中,卻未嘗出是何等滋味。他終還是猶豫着,準備着開口:“惜朝……”

話還未說完成任務,就聽見一個聲音喊:“有人嗎?店主在嗎?我進來了哦!”

顧惜朝皺了下眉,推推戚少商:“幫我支應一下。”

戚少商瞪大眼睛不解地看他起身,随後便明白他是要去換件衣服,點點頭站起身向前廳走去。

等他出去時,卻驚訝地看到鐵手領着個于年,那青年背對着他,好奇地看着架子上擺得各色物什。聽戚少商叫:“鐵手,怎麽是你?”時,便回過了頭,這一時連戚少商都迷惑了,而後指着那青年,張張口卻不知道說什麽好。

恰顧惜朝此時出來,看到他這個樣子,便順着他的手看過去,續而笑笑:“世上或有人容貌相似,怎麽把你吓成如此。堂堂羽林朗将這麽不經吓?”

戚少商有些不平:“這不是相似,根本就是一個模子!”

青年大笑:“可不能說是一個模子,我們頭發可不一樣。”

這下連顧惜朝都忍不住露出笑容,鐵手此時才得空介紹:“戚兄,顧公子,這是我師弟,崔略商,前幾日剛入了右骁衛。”

戚少商恍然:“唔,你曾說惜朝和你師弟有幾分相似,原來就是這位。”說着,又想起什麽道:“前幾日骁衛說進了個快腿小子,外號追命的……”

崔略商得意地一揚頭:“就是我!”

顧惜朝淡淡地插嘴:“敝店不是茶舍,請幾位出門向右。”

追命笑笑,走上前去:“這們就是顧店主?是這樣,我師兄下個月大喜,我想送他個禮物。”

顧惜朝挑眉看向鐵手:“帶着新郎挑禮物?還真是少見。”

追命嘆口氣:“我不是不認識路麽,你這店也委實不好找。”說着回過頭:“二師兄,你就不用陪着我了。”

鐵手不好意思又不放心地說:“都說了你不要破費!”他說着又咕哝着:“其實我覺得你進了這裏也破費不起,看看就算了。”

追命沒聽到,只是一徑地揮揮手:“師兄,你和戚兄你找個地方喝茶吧。順便話話別。”

顧惜朝聽了他這話,皺眉詫異。戚少商卻全身一僵,便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顧惜朝瞥了他一眼,先不理他,只對着追命道:“想選個什麽東西送你師兄?”追命看着琳琅滿目的東西,一時花了眼,好奇地東摸西瞅。而戚少商忙拉着鐵手出了門。

西域的挂毯,蜀地的織繡,邢窯的白瓷,奚國的毛皮,從千年前濕潤的玉,到近來時興的嬌豔的花。一言堂的東西,就如這西市一般,包羅萬象。追命轉了幾圈,坐到一旁招呼客人的矮榻上,支着頰累得嘆口氣:“挑花眼了,完全不知道選什麽好。”

顧惜朝自然聽到了鐵手剛才低聲說的話,考慮着收起一部分,才漫不經心地問:“你是想送你師兄用,還是送傅姑娘用?”

追命想了想,偏着頭問:“有沒有他們倆個都能用的?”

顧惜朝偏着頭看他一副困惑的樣子,突然想如果是自己的臉,絕對不可能做出這種表情。他不由失笑,轉身從一個箱子裏拿出一個大漆盒,紅潤的光澤,帶着喜慶的氣息,鑲嵌的钿镙拼出一副花好月圓。打個蓋後,裏面是一套茶具,卻是平脫漆的百子圖。看着就讓人看着愛不釋手。

追命覺得甚為合意,看了半天,一個個拿出來把玩着,一時眉開眼笑,過了一會兒,便苦着臉:“這麽好的東西,價錢一定不少。”

顧惜朝挑起眉:“能進京師右骁衛,又是崔姓,想是清河崔氏之人,實在看不出崔少爺你缺錢啊。”

追命更是跨下臉來:“我……嘿嘿,最近讓老爹趕出門來,所以錢實在有點不夠。”說着便抱着頭痛苦:“就是喝酒喝到總讓酒家上門來追債嘛,何必呢!”

顧惜朝看他那樣子,再也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遭到追命眼神中“毫無同情”的控訴。

這樣一張和自己相似的臉,又如此爽朗的人,竟也讓顧惜朝有點親近之意。他輕撫着手下漆盒,略沉吟了一下道:“這樣吧,我提供你借貸,你每月發俸祿時,顧某自然會上門追讨,放心不下,會留下你喝酒的錢。以骁衛的奉祿,半年之內,必然能還清!”

追命想了一下,這還真是個好主意,随即露齒一笑:“成交!”

兩個正說着,突然有個走進來,叼着根稻草,吊兒郎當地高聲問:“店主在嗎?”

顧惜朝與追命同時回過頭來,追命一看來人的扮象,便大笑起來:“戚兄,你何時從哪裏找到這麽套和尚裝?你怎麽一個人回來了,我師兄呢?”說着便要上來看他那身奇怪的衣服。

顧惜朝卻一把拉住他,沉聲道:“他不是戚少商!”

那人眯着眼,微笑起來,雖然着追命口中的和尚裝,卻一臉痞樣,他看看顧惜朝,歪着頭,拿下口中的稻草:“你這裏有妖怪!”

顧惜朝輕哼一聲,突然道:“微風,把這個裝腔作勢的家夥趕出去!”話音還沒落就見微風不知從何處撲出來,将還沒反應過來的客人趕了出門,而後勝利地立在房檐上睥睨着對方!

這“和尚”怒道:“妖怪!以為我收不了你嗎?”說着便從袖出抽出幾把小飛刀。剛要出手,鐵手和戚少商從一旁的茶舍裏已經趕過來,齊聲喝道:“什麽人!”“在京師也敢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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