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祭司靈池

戶绾遮上面紗,又囑咐衛封捂住口鼻,率先進了宗祠。袅袅熏煙詭谲神秘,氤氲在莊重的宗祠裏,渲染着濃郁的死亡氣息。屋內氣流不通,煙霧缭繞視物模糊,一時未适應,腳下便冷不丁被絆了一下,眼看要撲倒,卻被身後的百裏彌音撈住。

“爾等擅闖我布農族宗祠有何居心?”百裏彌音單手鉗住她纖細的腰身幽幽問道。

戶绾不及站穩,急忙轉身掙脫她,羞惱道:“我等不似你歹毒心腸能有何居心,若非得知師父昌池道人在此,我與師兄斷不會踏足歃月凼。”

“昌池道人是你師父?”

“是,他可在宗祠裏頭?”适應了陰暗的內堂與煙霧,戶绾視物漸漸明朗起來,稍作環顧下,宗祠正廳的光景一覽無遺。帷幔自照壁分展而開,貼着院牆平鋪而去,若幹百裏彌音的親衛正忙着熏燃艾草,個個皆面色晦暗,噤若寒蟬。

正廳上方懸挂厚德載物的烏木赤字牌匾尤為耀眼,自成一股令人肅然起敬的威重。在戶绾看來卻甚為諷刺,心道一個荒蠻陰險的族落談何厚德載物,不禁由鼻腔輕哧了聲。烏木牌匾下方黑壓壓林立着布農族歷代宗親牌位,牌位中聳青黑石案,案上置灰白石器,硯寬。石器外方內圓中空,其表刻滿戶绾未曾見過的古怪符號,細看筆鋒曲折迂回延綿無斷處,粗看又覺整體獨立周正氣勢磅礴。

“欸,百裏......祭司,那通靈玉琮上刻的可是殓文?”衛封緊盯着青黑石案上的器物欣喜不已。私底下與戶绾聊及此人時均直呼其名,方才一不留神差點脫口而出。

“既然他是你師父,那便随我進去吧,現下患者悉數隔離在宗祠內,入內後盡量別太靠近患者,恐有攻擊性。”百裏彌音對衛封視若無睹,轉向戶绾鄭重其辭道:“緊跟在我身後,我可護你周全。”

衛封見百裏彌音壓根不屑理會他,頗不樂意,卻不敢拿她如何,撇撇嘴掀開門簾小心翼翼進了偏廳。

“護我周全?祭司此言令我惶恐不已,想當年在你馬背上,我亦聽信此言。”戶绾冷冷道:“哪知言猶在耳,你的赤羽箭便颠覆一切。”

百裏彌音聽罷,對戶绾所言不知當作何感想,喜她猶記當年癡念,亦憂她難解當年仇怨。默然在前引路,不再多言。

戶绾不疾不徐跟在身後,只消看着她的背影,即便身處險境亦覺安心。

“我說你們布農族人忒不講究了,給好端端的大活人立個牌位多晦氣,也不怕折煞陽壽。”衛封見兩人進來,指着牆壁問道:“百裏氏十代彌音之位不就是你嗎?”

戶绾聞言,蹙眉側頭看去,只見整面牆體內嵌,與正廳宗親牌位相較,這裏的靈牌稀疏可數,呈階梯狀逐級排列,最下層果然是百裏彌音的靈位。牆面正上方橫匾題字澤佑長天,左側金書守冥祭司靈池。右側空白牆體寥寥注義,上書澤及萬世,佑守長天,祭司一脈,百裏親承,赤羽洪威,馭者為尊,敦睦先冥,召通族人。

百裏彌音芳華絕代,箭術出神入化,驚為天人。坊間盛傳她乃人中骐骥,及笄之年駕馭赤羽箭便得心應手,歷代祭司望塵莫及。赤羽箭是布農族歷代祭司的信物,箭梢羽毛浸染朱砂,惡靈見之退散,神佛見之開道。而牆體注義也正體現了赤羽箭至高無上的權力與祭司的崇高地位。

百裏彌音不予置理,悄然無聲出了偏廳。戶绾見狀忙跟上去,不及細究活人靈位的因由,撇下對守冥祭司靈池饒有興致的衛封,默默随她走向宗祠更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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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轉角,眼前豁然開朗,一排廂房沿開闊的後院并排而去,盡頭赫然立着一道拱門。門外春陽融暖,遠遠看去像另一個世界的入口,令人心馳神往,尤其對隔離于此的病患而言。

忽聞廂房內傳來時斷時續的,呻,吟,隐,約夾雜李堂道長喋喋不休的牢,騷。戶绾杵于窗棂前凝神靜聽片刻,大致從李堂道長話裏判斷此疾棘手,方推門入室,娓娓道:“疫疾不至平室而起,我們需尋究禍端,探明疫源,其後再診治便有跡可循,切勿順李堂道長之意而病急亂投醫。世間萬物皆相生相克,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無外是世間循環往複之規律。所謂對症下藥,其症并不止于體表,陰陽失位寒暑錯時亦是症,尚不明病因萬不得窺标用藥。”

“绾兒,你怎來了,不是讓你們回煙亭嗎?衛封呢?”昌池道人微愠道。

“你可閉嘴吧,要回你自個回去得了,沒用的老東西,就說你這麻沸散頂不上屁用,延胡索,五石散等一齊服用試試,非是不聽。”李堂道長剜了眼昌池道人,無甚好臉色,轉向戶绾時竟一臉谄媚相,翻臉比翻書快。“戶丫頭來得正好,你心思聰慧,快幫我琢磨琢磨有何法子得以讓這些患者毫無痛苦地死去。”

“聽聞李堂道長與布農族交情深厚,依我看來怕是一丘之貉吧?患者但凡一息尚存誓當盡力而為,你卻視人命如草芥微塵,我當你為拯救蒼生而來,卻做着塗炭生靈的活計。”戶绾未問緣由便嗔怒李堂道長的做法,多半出于怪責他七年來的心知肚明卻始終選擇緘默。

“哎喲我說丫頭,怪只怪世事無常,人各有命數,有些惡疾如小鬼索命,縱華佗再世亦心餘力绌,怨不得我呀。我哪是見死不救的人,實在是愛莫能助啊。這些人橫豎是一個死,時日無多,左右不過三五朝暮,能少受點病痛折磨好好往生去未嘗不可嘛。”李堂道長哭喪着臉向戶绾解釋,随即一腳踢向昌池道人,悶悶道:“你個老東西忒不厚道,倒是說句話啊。”

昌池道人搖搖頭,苦笑道:“事到如今你還是如實相告罷,绾兒冰雪聰明斷非你三言兩語可唬弄的。若不闡明此乃無奈之舉,往後你我在晚輩面前當如何自處,都以為我倆罔顧人命。”

昌池道人話音一落,廂房屏風後驀地傳來一陣嘶,啞的呻,吟,伴随着尖銳的抓撓聲,入耳無比凄楚森寒。戶绾正欲進去查看,身前的屏風卻轟然倒塌,一個血淋淋的人赫然出現在屏風後。

戶绾見狀當即花容失色,踉跄退開,怔怔看着佝偻的血人不住顫抖起來,額上不覺已冷汗涔涔。百裏彌音将她掩在身後,眉眼凝着隐忍的愁惱,緊盯血人,時刻戒備着。

“你個老東西什麽狗記性,定是你方才上麻沸散時給他松了綁,這才讓他跑了出來。”李堂道長一面手忙腳亂在布兜裏亂翻一氣,一面朝昌池道人吹胡子瞪眼睛。須臾從中拿出一捆小指般粗細的麻繩,自執一端,另一端抛給昌池道人,兩人頗有默契,利索将血人拖回床榻之上捆了個結結實實。

戶绾博閱醫學典籍,廣羅奇難雜症,哪曾見過這般凄慘可怖的病疫。只見血人體無完膚,指甲蓋盡數外翻,潰爛的軀幹上零零散散挂着鮮紅的碎肉,臉上亦血肉模糊,腿側依稀可見白骨猙獰,竟是生生撓成這番慘不忍睹的模樣。屏風後的床榻紗帳之上血跡斑斑,肉糜橫飛,目光所及之處皆然觸目驚心。

“世間怎會有這般......令人齒寒之疫疾。”戶绾神色黯然,嗫嗫嚅嚅道:“十八層煉獄亦不過如此,這些患者當何其......痛不欲生,豈是常人可承受之苦。”

“戶丫頭,你可瞧分明了,此非疫疾。區區數天,患者将自身剝皮刮骨撕肉薅筋等毛骨悚然的行徑,實乃金蛭蠱所致。”李堂道長扼腕嘆息道:“比起瘟疫來,蠱毒這等陰邪之物更令人聞風喪膽。我與昌老道已然束手無策,采用麻醉止痛藥石送他們一程,實屬不得已而為之,若不然他們還得活活承受浴火之痛,于心何忍!”

“浴火之痛?”猶疑自己聽錯,戶绾恍然想起百裏彌音方才在宗祠外所言,遺體焚化行祭衣冠,心裏便有了猜測,聲音嘶啞震驚道:“你們......活活燒死患者?”

“我們亦不願做地獄判官,奈何金蛭蠱如斯惡毒,蠱蟲寄生于體內蠶食血髓大量繁衍,速度之快數量之多無法估量。宿主未斷氣便浩浩蕩蕩破體而出,黑壓壓四下蠕竄尋找新鮮人體,場面令人不寒而栗,難以控制。”昌池道人沉吟道:“事關重大斷不可掉以輕心,為阻金蛭蠱蔓延,我們也是別無他法方出此下策。”

據李堂道長所知,金蛭蠱取自萬屍濕地以腐屍為孵地的毒蟲,經早已失傳的巫蠱秘術所煉化,其陰毒無比,凡中此蠱者必死無疑。金蛭蠱極其敏銳,一旦發現寄主氣息漸微便争先恐後紛湧而出,活活焚燒中蠱者成了剿滅金蛭蠱唯一行之有效的手段,可确保無一蠱蟲流竄出來危害更多人。

“來人。”百裏彌音招來兩個随從,揮揮手示意他們将榻上的血人擡出去。随從似乎早有準備,各自抱着麻袋草席随時候命。

“且慢。”眼見他們欲将血人卷裹起來,戶绾恹然嘆了口氣,道:“待我行針麻醉他的靈樞,封閉末梢活血以減輕疼痛感,你們再......作下一步打算。”

随從停下手,滿眼征詢之意望着百裏彌音。見她斂了斂雙眸默許,當下便收了手,退至屏風後。百裏彌音背着雙手如閑庭信步般踱至榻前,擔心一會戶绾近前施針時受患者侵擾,卻故意端出一副瞧熱鬧的作态以掩飾她想近身保護的意圖。

戶绾自昌池道人藥箱取出羊皮針灸卷,自手掌攤開。不過火燭溫針此乃首次,以往安能不消毒。再次靠近血人時,戶绾全然沒有了恐懼,許是有了心理準備,許是百裏彌音令她感到安全,許是對床榻上飽受剝膚之痛的血人懷着悲憫同情之心。

面目全非的血人此時不再掙紮動彈,直視戶绾走近,眼神中不再只有痛苦。那是多麽難解讀的一雙眼睛,似哀求似感激,對擺脫苦痛的向往,對告別浮世的超脫,對浴火重生的泰然......

施針入骨,戶绾的手竟有些顫抖,一如她幼時初次執針。銀針末梢迅速暈染成黑色,奇毒無比見者唏噓,戶绾卻已雙眼朦胧看不分明。

“啧啧啧......我說老東西,你怎麽沒皮沒臉敢當戶丫頭的師父?”李堂道長瞅着昌池道人揶揄道:“你兩日來煞費苦心無良計,戶丫頭倒是信手拈來,你不覺得無地自容嗎?”

“哈哈哈......我絲毫不覺慚愧,反而驕傲不已。”昌池道人付之一笑,附在李堂道長耳邊欣慰道:“绾兒純良溫善,即便與布農族人之間存在無法釋懷的家仇國恨,卻仍能以大義為重,慈悲為懷,己所之力普救生靈。暫且不論醫術,單是如此胸襟豈是你我能及。”

那道拱門确實是另一個世界的入口,卻通往黃泉,通往人間煉獄。當百裏彌音的随從将血人裹入草席擡出拱門準備焚燒,戶绾不忍再看,悄然自來路離開。

經過偏廳守冥祭司靈池時,戶绾不經意瞥向百裏彌音的靈位,竟覺心頭不适。偏廳光線晦暗,隐約看到靈池前黑影晃動,仔細辨認下才發現是衛封。将近一炷香工夫了,他竟依然逗留于此,此刻如毛賊般專注翻弄着歷代祭司的靈牌,全然不覺身後有人。

“師兄做甚?”戶绾不禁好奇問道。

衛封弓着身子猝然一驚,打翻了身前的靈牌,回頭見是戶绾,不滿地翻着白眼,連拍着起伏的胸脯責怪道:“這整面牆的靈位已經讓我周身起雞皮疙瘩了,你還要來吓我,差那麽一點我也就有自己的靈位了。”

“不見得你害怕,不然怎一直在此不願離開,這裏有甚好瞧的。”戶绾不以為然。

“說出來吓死你,來來來,你看這裏,丁卯己醜癸卯辛未。”衛封随手拿起一個靈位,翻到背面,指着一行隸字道:“生辰八字全陰命格,再看下一個,己未乙巳辛卯丁醜亦屬全陰命。”

衛封依次翻看偏廳的靈牌,戶绾不明就裏,輕輕翻轉百裏彌音的靈位,照着背面篆刻的小字念道:“辛亥辛酉丁巳癸亥,亦屬全陰嗎?”

“正是。全陰或全陽是極其罕見的命格,需年月日時均生逢陰屬或陽屬,幾率極微。然而百裏整十代祭司,竟無一例外律屬全陰命格,絕不可能諸多巧合的。”衛封思忖良久,冷靜道:“為何守冥祭司需要全陰命格呢?若要生一個陰命的孩子,陰年陰月尚可推算出來,再要精準到陰日陰時,除非人為控制。绾兒,百裏彌音高堂可還健在?”

“師兄何出此言?”戶绾狐疑道。

“我只是有一些猜測,若要确保未出世的孩子陰屬命格,則當在産婦臨盆前擇陰日陰時強行引産,無論用外力或湯藥,均容易致使産婦死亡。若百裏彌音的出生如我猜測一般,那麽她的生辰大抵是她母親的祭日了。而陰盛則陽損,全陰命格克父克夫,想必她的父親亦英年早逝了罷。她可出閣了?”

“她......母親難産而死,或許只是巧合罷,而她父親依然健在,正是布農族宗主百裏南。以前曾聽她說身為布農族祭司終身不事嫁娶,因而不曾許人。”戶绾雖不願意贊同衛封的看法,卻心有戚戚。自衛封來了鲦山後,東一角西一角一點點揭開百裏彌音暗藏的面紗,令戶绾覺得自己對百裏彌音知之甚少。那與她厮磨的三年光陰,竟不曾看清她身上藏匿着什麽秘密,至今形同陌路了方覺面紗厚重。

“這更說不通了,若說她乃天命所為陰屬命格,生母非異常死亡不足為奇,然按理說生父定難逃一死的,怎會至今安在。”衛封擰眉沉思終不得解,心中的疑惑如同雪球越滾越大。他不解命硬的百裏南,不解百裏十代陰命守冥祭司,更不解究竟是什麽原因讓父母寧願喪命亦要生一個陰命的孩子,據他所知,陰命并非好命格。

兩人各懷心事離開偏廳,一前一後出了宗祠。熏煙持續不斷,遮天蔽日,如今看來不過掩人耳目,權衡下将駭人聽聞的金蛭蠱冠以瘟疫之名,雖同樣會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終日,卻不至陰邪蠱患那般令人恐懼無度。

微風卷起輕煙扶搖而上,飄飄蕩蕩沒有方向,戶绾無聲看着這方渾沌天地,一不留神翻開了久遠的記憶,漸漸在彌漫的煙霧裏清晰。

當年熏煙缭繞的盤草堂後院,百裏彌音手忙腳亂往竈口添柴禾,瞅着只現濃煙不見火苗的竈門,頗為懊惱。嘆道:“萬沒想到生個火竟如此玄妙,我倒小瞧了,執意要幫你烘藥,眼下卻成了搗亂的一把好手,看來我八字注定下不得廚房,做不了羹湯。”

“生個火亦諸多感慨,還關乎八字了,若非你那不可婚嫁的祭司身份罩着你,那這八字不好的怕是你夫家罷。”戶绾忍俊不禁。

“绾兒多慮了,若非祭司這身份囚着我,我定擄你浪跡天涯,兩人一馬四海為家,四季要你為我做羹湯,哪能去禍害他人。”百裏彌音上揚的唇角寫滿戲谑,深邃的眼眸卻流露着疲憊與落寞,在氤氲的青煙裏如浮光掠影,看不真切。

戶绾嫣然一笑,含羞帶怯嗔道:“誰要給地痞流氓做羹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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