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仇迷因
兩人從山頂繞到北面一路往下,走近才發現那二十八個木樁其實是碩大的箭靶,靶場中央置黑色石臺半人多高,五尺見方。
“布農族人崇尚騎射,這只不過是個靶場而已。”
“你見過這般出乎尋常的箭靶?”衛封問道:“箭靶這麽大,但凡不是盲人都能一舉射中,意義在哪?走,到箭靶前看看究竟。”
戶绾細思量,确實覺得詭異,衛封言之在理。
眼看離箭靶僅幾步之遙,冷不丁飛來一支羽箭,嗖的一聲堪堪擦過衛封耳鬓。衛封縱是個練家子也吓得心驚肉跳,目光巡去,只見百裏彌音悄無聲息出現在箭靶後。
“膽敢再往前一步,我定不會再失手。”百裏彌音說着,慢悠悠從箭囊裏抽出兩支赤羽箭上了弦,顯然方才那一支只是警告。
衛封心有餘悸,但見百裏彌音震懾的眼神,望而卻步。
看着百裏彌音淩厲的目光,戶绾不禁眼神黯淡悲從中來,毫無疑問其中一支是為自己準備的。越是如此,越是要帶着卑微的試探與沉重的挑釁,戶绾步履堅定走向箭靶。
百裏彌音輕盈躍上石臺,拉開弓轉向戶绾毫不猶豫放了箭。羽箭深深嵌入土裏,攔了來路。她居高臨下睨着戶绾,冷冷道:“奉勸你莫再往前。”
“绾兒......”衛封見狀不寒而栗,再顧不上靶場有什麽端倪,急忙拉住戶绾焦灼道:“我們走。”
戶绾置若罔聞,掙脫衛封的手,繞過赤羽箭徑直走到箭靶前。不再是執意求證靶場的異端,而是賭上性命求證百裏彌音對她是否還殘存一絲情意。
頹然放下弓,百裏彌音眼眸逐漸斂去犀利,依稀柔和起來。分明下不了手,嘴巴卻要逞強。“今日不宜殺生,我且放你一馬,往後莫要再來,否則殺無赦。”
“呵!祭司當真謹慎,出門還卦黃歷測吉兇,怕是虧心事做多了吧?”戶绾不着痕跡掃了眼箭靶,譏諷道:“還以為你心存善念饒我不死,原是我福澤深厚撞了吉日。”
戶绾話音一落,衛封眼見百裏彌音臉色又冷了幾分,慌忙把戶绾拽走,生怕她再出言不遜徹底惹怒百裏彌音,真翻起臉來兩人都得變成箭下冤魂。戶绾向來對誰都溫和良善,不想在仇人面前臨危不懼,惡言相向時更是大快人心,倒令衛封肅然起敬。
一路被衛封拉着遠離了靶場,戶绾眼神清冷回首望去,已不見百裏彌音身影。甩脫衛封的手,戶绾尋了塊石頭歇坐下,百思不解道:“确實如你所言,靶眼鑲有銅錢,而且百裏彌音的反應亦值得推敲,又無甚值錢物什,為何強烈阻攔我們近前?”
“非也,你可留意到靶場中間的黑色石臺?”衛封下意識環顧四周,見四下無人才悄聲道:“那麽大一塊黑曜原石,簡直曠世稀珍啊。衆閣弟子同我說過,黑曜石是一種能量晶石,可辟邪擋煞,乃上等寶器。修道之人求之若渴,能得寸長都奉若至寶,你想就方才那一大塊,若傳揚出去還不得天下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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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怕是看走眼了吧,誰能将無價之寶暴露山野,生怕別人不惦記?”戶绾不以為然,只當衛封識物不清。那分明就是塊大石頭,怎麽也看不出一點寶石的名堂。
“無奈之舉罷,黑曜石雖為能量晶石,卻要吸取日月星輝方能積蓄能量。尋常人不識物,見了也就以為是塊石頭,而靶場那一塊是未經雕琢的原石,縱使修道之人若沒點眼力也很難發覺其本質。加之歃月凼閉塞,鮮少外人踏足,又有百裏彌音守護才會相安無事。就她方才兇神惡煞的模樣,活像個冷面修羅,但凡想近前辨認的人都死在她箭下也未嘗可知。”衛封分析的頭頭是道,忽而話鋒一轉,道:“現在想來後怕不已,按說我們意圖明顯必死無疑才是,她怎就放我們走了?不怕我們慧眼識珠傳揚出去?”
戶绾緘默,腦海閃過百裏彌音緊繃着弦輕擰着眉卻遲遲不放箭的模樣,心思竟有些微妙,說來可笑。而風花雪月那三年,她對百裏彌音竟知之甚微,亦不免惆悵。
離開白沙鎮已三日,馬車是裝滿了,卻盡是些廉泛物。車廂裏撲鼻的泥塵味,戶绾怔怔望着滿車草藥出神,想到即将離開洛城便有些心煩意亂。
失神間,衛封氣喘籲籲掀開布簾跳進車廂,一臉驚詫。他人高馬大,原本不寬綽的車廂頓顯擁擠,戶绾略覺不适,蹙眉道:“師兄何事莽撞?”
不待平複呼吸,衛封忙對戶绾做了噤聲手勢,鬼鬼祟祟挑開簾子一角,朝戶绾努努嘴,示意她看外面。
戶绾懷着好奇心側頭打縫隙瞄去,巷口兩道熟悉的身影猝然納入眼簾,不由吃驚道:“師父和李堂道長怎會在這?”
“我也納悶呢,李堂道長信誓旦旦保證會穩住師父,卻明知我們在鲦山還把師父往這帶,難道事情敗露了?”
“不像,若事情敗露,即便師父放心不下而跟過來,李堂道長亦不至于舟車勞頓随行左右。”戶绾眼眸流轉,思忖道:“你可記得臨行前師父提到李堂道長收到的信箋?若确有其事,再結合鲦山狼藉的土表和形同絕種的駁羲草,這當中怕是有關聯。”
“你是說那封信并非李堂道長信口胡謅的?不會如此湊巧吧。”衛封苦着臉搖搖頭沉聲道:“我們逗留洛城這幾日未曾聽聞鬼怪瘟疫之談啊。”
“若師父所指的閉塞隅地是歃月凼,那便好解釋了。”戶绾稍稍調整坐姿,緩緩分析道:“其一,李堂道長篤信我們不會去仇人腹地,他才一面答應你隐瞞師父,一面領着師父過來辦事,一舉兩得;其二,百裏彌音行事隐秘,若歃月凼确有諱忌事端,她必當盡力封鎖消息,布農族人便噤若寒蟬。”
“聽來甚合理,然依你分析,倆老道應該在歃月凼才是,到洛城來做甚?”
戶绾不想離開,盡管令她透骨悲切的洛城早無她容身之所。為了順理成章留下并讓衛封趨附她的決定,不禁言辭閃爍慫恿道:“要不找他們問問?師兄對怪力亂神素來興味盎然,你不想揭開靶場的秘密嗎?李堂道長師承茅山必能看清門道為我們解惑。至于師父,我們已然先斬後奏了,他也奈何不得我們,最不濟痛責一番,若我們能幫上忙,他也便消氣了。”
衛封常年被昌池道人念叨,并不懼他習以為常的責罵,若非顧及戶绾,方才看見他們也不用狼狽逃竄。而戶绾一番話正中他下懷,他極好奇靶場下困着什麽邪魅,需要雷池陣與黑曜石雙重鎮壓,當即點頭如搗蒜,率先下了馬車。
巷口已不見昌池道人與李堂道長的身影,衛封忙追了出去。方才生怕被他們撞見,這次又生怕撞不見他們了。
戶绾不急不緩下了馬車,揣的是得以留下的踏實,倒不急于求證什麽。駐足馬側仰頭望去,青空銀雲夾在屋檐間蜿蜒遠去,如蛟龍浮游。灼日晃眼,透過影影綽綽的樹梢流瀉下來,斂了鋒芒,像被定格的時光,溫潤而冗遠。
“戶大夫足音跫然,洛城天公想來喜不自勝,一掃幾日陰霾,萬裏晴空迎你歸來。”夷冧的聲音冷不丁自身後茶肆傳來。
戶绾轉身,見到夷冧顯然很吃驚,煙亭一別不過月餘,此時的她容光煥發,頗有幾分姿色,不細瞧還真想不起來。戶绾微微向她颔首致意,道:“我本乃洛城子民,道是于此無安身立命之所,又何言歸?倒是你們在血染的土地上活出了盛世太平,這洛城的天公怕是不長眼。”
“不妨坐下相談,戶大夫不會連一盞茶的工夫都吝啬予我吧?”夷冧見戶绾不再隐瞞身份,露出一個和煦的笑容,全然不介意戶绾的嘲言諷語。
戶绾不作聲,回望巷口不見衛封身影,想想不過一盞茶的時間罷,會會夷冧無妨,遂邁開腳步往茶肆走去。
戶绾落座後,夷冧為她斟滿茶,道:“當年你我素未謀面,可知在煙亭,我怎篤信你是何人。”
“願聞其詳。”戶绾向來深居簡出不問宿事,歃月凼許多人有聽聞戶绾其名,卻顯少得見其人。七年過去了,除了百裏彌音竟還有人認得她,且是毫無交集之人,着實令戶绾稱奇。
“鲦山東面密林乃烏裏族人埋骨地,戰後,祭司麾下随侍受命夜查百屍堆,其中便有我表兄,一衆人依着你的畫像尋你屍身。我曾得見那幅畫像,眉目宛如清荷之神韻,其形躍活于紙呼将欲出,正是出自祭司手筆。”夷冧意味深長看了眼戶绾,良久道:“由于死不見屍,才斷定你尚存人世。”
戶绾冷哼了聲,輕蔑道:“尋我屍身作甚,多半怕我未死透罷。我數百族人不得入土為安,餘無力報仇雪恨的我茍活于世,極其諷刺。不若一早死于她的赤羽箭下一了百了,再無需聽仇人輕描淡寫提及禍事,就似說起無足輕重的家常那般無關痛癢。”
“刀劍無眼,兩族交戰死傷難免,戰争哪能不流血,我們布農族亦傷亡慘重。戶大夫聲聲嚴責厲讨,是對戰事起因一無所知罷,真論起來,争端乃烏裏族挑起,說是咎由自取亦不為過。”
“你......荒誕!信口雌黃!”戶绾一心認定七年前是布農族喪盡天良的屠戮,夷冧的悖逆之言不亞于晴天霹靂,蠻橫無理扼着心口,令之氣結。
兩族毗鄰而居雖無甚往來然世代修好,民風卻截然不同。烏裏族抱素懷樸,手無縛雞之力,布農族骁勇豪邁,馬背上讨生計。與布農族兵戎相見無異于以卵擊石。怕不是因戶绾族人盡數西歸,死無對證便胡亂扣罪名罷。
戶绾經歷過那場戰争,是個疾風驟雨夜,慌亂的腳步聲伴随着人喧馬嘶紛杳而至。她随父親慌不擇路出了門,自香樟林逃竄出來,卻堪堪撞進百裏彌音馬前。以為她特地前來搭救,一見到她便莫名安心,眼裏的柔光不及散去,胸前已開出一朵豔麗奪目的海棠。她的箭厲如閃電瞬息離弦,戶绾來不及震驚,來不及悲傷,任由她猩紅的眼與涼薄的笑落進眼眸深處,成為自囿的枷鎖。
不知是戶绾平日寡淡不問世事,事先未覺察兩族間劍拔弩張之勢,亦或乃事出突然的臨時起意。對戶绾而言,那是一場毫無征兆的惡戰。
一夜之間,滄海桑田。寧靜祥和的洛城充斥着滿城血雨腥風,俨如修羅場,族人命如蝼蟻任人刀俎。
“我是否倒打一耙,你大可問問李堂道長,在祭司尚年幼時,他可沒少扶持祭司。我近日方知他是你師父的摯交,知道的內情并不比我少,論德望與立場,他的話你可當信?”夷冧的話擲地有聲,言畢掏了茶錢,兩人不歡而散。
“李堂道長?”戶绾面色萎靡,喃喃自語。
毫無防備将李堂道長牽扯進前仇舊恨中,戶绾頓覺渾身發涼。七年來,李堂道長深知戶绾背負的沉重與難平的心結,卻同置身事外般緘默不言,緣何隐瞞?而他與布農族竟早有淵源,甚至交情匪淺,一時恍若兜兜轉轉的塵世都成了上天作祟,并非偶然。
夷冧的餘音在耳畔盤旋,揮之不去,使戶绾不得不去思索當中的可能性。她很費解烏裏族人發起戰争的意圖,明知力量上天壤之別卻不惜全軍覆沒殊死一搏,究竟出于怎樣的目的。夷冧言之鑿鑿,含屈抱冤而流露的愠怒不似有假,戶绾不由迷糊了。
緩緩踱出茶肆,正好看見衛封悻悻走來,顯然剛挨完一頓臭罵,如喪門犬般滿臉頹憊。戶绾當即抿住神思,眼神越過衛封,尋不見昌池道人與李堂道長的身影。
“倆老道神神秘秘進了香樟林,身上撲鼻的熏燃艾草味,師父甚至連罵我都顧不上,事情定然不簡單。”衛封蔫蔫道:“他讓我們速回白沙鎮,只道此非福地恐有異變。绾兒,熏艾草乃作用于驅鬼辟邪降魔,這個節骨眼上師父讓我們離開,我們當何去何從?”
“師兄亦自小習醫,怎會不懂熏燃艾草可行氣安神,驅蚊散穢,更常用于瘟疫中,而并非用以辟邪。權因先人對疾病了解淺顯,染恙時總誤以為鬼怪纏身,不經意得治于艾草,便只當它為祛邪之物罷。”
“不盡然,我平日随師父上青雲觀提煉丹藥間歇,常向衆閣弟子借閱宗門內傳,裏面記載多為修仙之道與煉丹法門,對堪輿術,奇門遁甲等亦頗為詳盡。當中亦有提及茅山術,雖不過篇幅,卻有窮桑之野,地陰沖虛,中出艾蒿,主資靈信,丈權九天,适其法量之說。艾草被元始天尊譽為玄草,想必定有其法效。”衛封争辯道。
昌池道人與李堂道長雖同是道門,然不同支系也是隔行隔山。衛封便是拜錯了師門,若拜入李堂道長帳下定能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往日總抱怨素問卷晦澀難懂,對道家宗門內傳倒記憶猶新。
“且先按下艾草不表,師兄方才說他們進了香樟林,北向或南向?”戶绾問。
“往北,若我沒記錯,一直向北便是歃月凼可對?”
“正是。”戶绾提起裙角,上了馬車,神情落寞道:“馭馬吧,師兄,香樟林北向,管哪般瘟疫抑或鬼怪,我們去會會。”
那是洛城通往歃月凼最近的小道,途經一座青石夯磊朱樁厚瓦的宅院,本是烏裏族藥司的盤草堂,戶绾曾經的家。
多少次午夜夢回,香樟林曲徑通幽,百鳥争鳴。盤草堂三字鎏金燦璨,院牆綠葉周垂,院內藥香環繞,石錘石臼譜成千古絕唱,在洛城回響。那時的歲月曾經溫柔到能掬起一捧在手心,不曾想暴戾起來令人心生畏懼。而今的宅院,牌匾浮金飄零,反而更顯盤草堂三字蒼勁有力,似在向世人訴說它過往的豐偉功章。
偌大的宅院在人去樓空後定早被布農族人搶占,但見高牆無蔓草,門戶無積塵,便知有人悉心打理這座宅院,只是留着盤草堂的牌匾不摘倒令戶绾費解。
一入歃月凼,艾草味直鑽鼻腔,越深入腹地越是煙霧彌漫,置身其中恍若幻境。兩人将馬車随意拴在石柱上,擡頭凝視才驚覺已身處布農族宗祠門前。
“靜待宗祠發喪,準備料理後事,遺體焚化行祭衣冠,引魂歸宗我自會打點。”百裏彌音的聲音散在抹不開的濃霧裏,悲怆徒生。
人身死有三魂,一魂入陰司,一魂入靈棺,一魂入靈牌,若屍身焚化便有一魂無去處,當引渡。
循聲而去,朦胧得見百裏彌音挺拔的身量端坐馬背上,她束起的長發纏着銀錦綢帶,穿着月牙白長衫,束以青色腰帶。乍一看陰柔淡默的剪影,實又是不屈不饒的堅韌和寵辱不驚的倨傲在她身上彰顯,直令人移不開眼。
依稀感覺到後背灼熱,百裏彌音噤了聲,悠悠轉過頭,在滾滾濃煙中精準捕捉到戶绾的目光。戶绾忙別開頭望向別處,卻瞥見宗祠內白色帷幔環伺,幔後人影憧憧,如吊詭的提線木偶捆着厚重的絲線蹒跚學步,隔着幕布亦能清晰感受低沉壓抑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