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黑霧迷境

屋外風狂雨急,屋內流光似錦。

經商議,百裏彌音同意李堂道長的建議,決定下墓。一來認為百裏南若知道有人進九階雷池陣定會沉不住氣冒險現身;二來得以查勘他此前下墓的路線可有遭毀壞,又闖到了第幾階方抽身而退。兩日前,她将《百裏氏族通志》交由通識殓文的李堂道長,道是九階雷池陣內危機四伏,讓他牢記地宮路線、機關暗括、毒蟲兇獸等,以防意外走散也不至于兩眼一抹黑亂闖。

事關機密,百裏彌音段不可能召集手下随同進入,本只想與李堂道長并肩作戰,奈何放心不下将戶绾托付于他人,且讓她随行在側由自己貼身保護才覺穩妥。如此一來,衛封便如狗皮膏藥般纏着大家,甩不掉了。上次找戶绾時,他被百裏彌音喝止,雖不甘卻也不敢跟進去,這次安能錯過。

“蔔旦如何安排?”衛封見戶绾忙着研磨清毒與外傷用藥,李堂道長忙着描摹地宮圖,百裏彌音忙着調拌丹砂染箭羽,各自緊鑼密鼓為下墓做準備,獨獨他無所事事幹杵一旁,尤失存在感,不由吱了聲引起旁人注意。

“你不說倒差點忘了他。”李堂道長自通志中擡起頭,看了看衛封,又看向百裏彌音,詢問道:“留他在盤草堂養傷?”

“我們四人一走說不準幾日工夫,盤草堂輪不得他當家作主,開上幾服藥,讓他收拾細軟滾罷。”百裏彌音兀自忙着手頭的活計,頭也不擡,森冷的菱形箭頭呈亮,卻遠不如她眼底的鋒芒。“便有勞衛兄送客。”

“呃......不妥不妥,我非盤草堂的主人,讓我去趕他走未免太失禮了。”衛封一臉愁苦,怎料挖了個坑給自己跳。

“确實有失禮數,不若衛兄留在盤草堂與蔔旦為伴,我等便不需為此感到為難了。”

“你們忙吧,我先去給蔔旦開個藥方子。”衛封眼一翻嘴一撇,甕聲甕氣道。雖知百裏彌音不會真以此為由丢下他,然而她不茍言笑的神情卻帶着無法抗拒的力量,令人不得不服從。布農族人大抵亦有此壓迫感,方會對她俯首聽命罷。

戶绾見衛封出了門,噗嗤笑了聲,道:“阿音張狂霸道,人盡皆知,何時拘于禮數制約而感到困擾為難了,無非又拿人消遣罷。”

百裏彌音不可置否。

“通志中記載着十數種巫蠱,我看其中一種與瘴氣林的墳冢情形相似,莫不是百裏南養的針蠱?”李堂道長輕輕合上通志,出神望着桌案,心有餘悸道:“若真如此,這針蠱可不比金蛭蠱好到哪兒去。”

百裏彌音聞言,眉一蹙,緊接着瞥了眼李堂道長,欲示意他噤聲,他卻自顧陷入沉思中,未察覺到她的提醒。緊張的神色反而盡落入戶绾清亮的眼眸裏,戶绾心一提,料到百裏彌音有事相瞞,不免有些落寞。古墓裏莫大的機密亦不曾相瞞,戶绾倒要瞧瞧她究竟對自己隐瞞了什麽。遂放下藥材不動聲色徑直坐到李堂道長身旁,問:“什麽是針蠱,還請道長細細與我道來。”

“蠱分許多種,藥蠱可用于救治,你或許有所聽聞,而巫蠱則結合巫術與蠱術,詭谲神秘又可怕,通常用于行兇迫害。此前接觸的金蛭蠱便是巫蠱其中一種,針蠱亦然,不同的是煉化方法、中蠱形式、迫害程度等。”李堂道長頓了頓,眉心深鎖扶案而起,沉重道:“前兩日小百裏懷疑百裏南在瘴氣林養蠱,我還不以為然,再仔細想來,刺鼻的惡臭、異常的土冢、後生的死狀,與通志記載的針蠱盤扣而合。你我在瘴氣林中所見的小山包,實乃腐肉堆砌而成的墳冢,用于培育針蠱無疑。這正是惡臭之源,亦是小兄弟的死因,除了百裏南,別無他人為之。”

經歷過金蛭蠱帶來的恐懼,大家均談蠱色變。戶绾當即臉色煞白不發一言,就似只消提及便會沾染上這些污邪之物。

“針蠱比金蛭蠱好在它取飲鳳血可解,就是不知這鳳......鬼知道這世間存不存在鳳凰,我大半輩子活過來倒是不曾見。”李堂道長拂袖愠怒道:“百裏南這個陰邪小人,煉針蠱意欲何為,當初我們那麽靠近培育冢,可別中蠱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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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長別危言聳聽,我們要是中蠱了哪能活到現在。”戶绾一想到小兄弟當場斃命,立即排除了李堂道長的憂慮。

“身上若沒有傷口,縱然埋身冢裏亦無需擔心中蠱,針蠱見血而歡。中了蠱亦非片刻致死,當日他之所以彈指間斷了氣,乃因他身上諸多傷口,又坐于冢上,想必招惹了蠱母才會如此。”百裏彌音說罷,轉而問戶绾:“當日你身上可有傷口?”

戶绾搖搖頭,随即臉色一沉,想起當日百裏彌音最靠近蠱冢,而她後背是縱裂的豁口。思及此,心在胸腔裏撲通直跳,戶绾一把拉住她,顫抖道:“可是你......”

“無需擔心,我沒事。”

“你怎知道你沒事,針蠱之事你隐瞞了我,僅憑此就足夠我擔心了。”戶绾越想越憂慮,急切道:“你是不是......你......你不告訴我總有原因的......”

李堂道長聽戶绾此話,至此才恍悟自己失言道出了針蠱一事。但看眼前戶绾和百裏彌音旁若無人對視着,他倒不自在起來,一邊小聲嘟囔着孤寡老人無人問津一邊出了屋。

百裏彌音趁戶绾不備,一口咬破手指,殷紅的血順着指縫滴落掌心。

“你作甚?”戶绾驚呼。

“你看,我的血液仍是紅色的,說明我并未中蠱,你莫要擔心。”百裏彌音攤開手掌,須臾攥緊,說:“中了針蠱短期內雖無性命之憂,然血液将會逐漸由紅色變為綠色、深綠色、墨綠色,至黑綠色時乃命絕。”

“當真?”對百裏彌音的說法,戶绾将信将疑。“那你為何瞞着我,別以為我沒瞧見你和李堂道長使眼色。”

“蠱冢所用的腐肉堆砌如山......绾兒可曾想過它的來源?”

之前沒意識去思考這個問題,此時突然被百裏彌音抛了出來,戶绾不禁回顧起瘴氣林的所見所聞。當滿池斑駁交錯的枯骨浮現在眼前,戶绾瞳孔一張,大驚失色,幾欲站不穩。蠱冢離屍坑并不遠,百裏南若需腐肉煉蠱極可能就地取材,那堆積如山的腐肉定是自數百具遺體上刮下來的,正因如此,百裏彌音才會怕戶绾痛心難過而隐瞞此事。

“魔鬼!”戶绾咬牙切齒,怒不可遏。“他就是個魔鬼!”

百裏彌音捋開戶绾貼在唇畔的發絲,手指落在她肩頭才發覺她不住顫抖的身體,言語哽在喉間早已蒼白無力。

四人打點好行裝,趁着朦胧月色連夜進了靶場。衛封年輕力壯,背着四人的包袱亦不覺累,一路步伐輕快興奮不已,為避人耳目倒也沒敢交談,默默趕路。百裏彌音如鬼魅般無聲無息走在最後,戶绾好幾次回頭,生怕她掉隊,不确認一下難安心。

“總看我做甚,看路。”百裏彌音牽過戶绾,與她并行。

“嗯。”戶绾輕聲應和。百裏彌音手掌冰涼的觸感是戶绾不可或缺的定心丸。“阿音,待我們從九階出來一起去斷崖采修羅果。”

“好,說起來它可是你我的定情信物。”百裏彌音湊到戶绾耳邊低語。

戶绾刷得紅了臉,好在月色掩映未覺窘。

“你倆嘀咕啥呢?”衛封回頭催促道:“趕緊跟上,馬上就到了。”

甫一見到黑曜原石,衛封大步流星走過去,圍着它轉了轉,不住驚嘆。上一次迫于百裏彌音的赤羽箭不得近身,只能遠遠觀望,眼下得以近距離觀察,喜不自禁。百裏彌音放開戶绾,足尖輕點便躍然于石臺之上,面東而立。衛封一驚,但見她抽出羽箭搭上弓,忙不疊退至李堂道長身旁。

“東青龍角,北玄武鬥,西白虎奎,南朱雀井,這四個星宿乃第九階雷池陣的陣眼,亦是開啓暗門的鎖眼。”李堂道長話音一落,忽聞羽箭自頭頂咻咻飛過,緊接着自四方傳來金屬碰撞的脆響。

百裏彌音出箭奇快,就似完全無需瞄準靶心,拉弓便放。戶绾記得靶心鑲着銅錢,那四聲叮響足知她箭箭正中錢眼。戶绾見百裏彌音向她伸手,遂邁步朝她走去,但聞石臺內發出沉悶的聲響,不禁加快了腳步,攀着她的手,被她一把拉上石臺。石臺面上鑿有太極雙魚圖卦,實乃通往第八階雷池陣的直落甬道,戶绾曾從這裏出來,再由此進倒顯得熟門熟路了。

李堂道長和衛封緊随其後爬了上來,四人适才站定,頓覺石臺緩緩下陷。除了頭頂微弱的月光灑落腳邊,放眼望去盡是吞噬人的黑暗,如一頭巨大的兇獸正虎視眈眈盯着渺小的獵物。

“太神奇了,這得是何等規模浩大的機括方能載動如此沉重的晶石,先人的智慧簡直無法估量。百裏氏族必定財力雄厚罷,瞧瞧這精密繁瑣的機括,太......無法想象啊。”衛封贊不絕口。“今日我算大開眼界了,死而無憾。”

“不說話我也不當你啞巴,一個大男人怎如此聒噪,喋喋叨叨的鬧得我耳膜都要穿孔了。”李堂道長一把扯過他的包袱,摸出一把火折子,随手拔開猛力一吹,率先下了太極雙魚石臺。

墓道間隔不遠便有一個狻猊燭臺,李堂道長一路将其點燃,長長的墓道就似沒有盡頭。戶绾左右環顧,但見墓道縱橫交錯四通八達,各自通往二十八個墓室,若不熟悉二十八星宿的排列,安能不迷失在此。而當下要去的墓室,戶绾并不陌生,百裏彌音曾說那個墓室是通往第七階的唯一通道。

“怎要走這麽久,我感覺已然走出鲦山了。”衛封對大同小異的墓道不甚感興趣,悶悶發了兩句牢騷。

“剛好相反,我們正往鲦山深處走。”李堂道長說:“其實古墓在山腰往上的位置,九階雷池陣自山腳逐級而上,建于山體之內,并非深入地下。”

“依你所言,整座鲦山豈非被掏空了?既然如此,百裏南又何必費心闖九階,在山腰打個盜洞直搗古墓不是更省事嗎?”戶绾不解道。

“對啊對啊,而且鲦山若內空極其容易坍塌吧?”衛封補充道。

李堂道長收起火折子,自墓壁取了三根火把燃上,随手遞給衛封和百裏彌音,自執一根。登上通往墓室的階梯,李堂道長轉身饒有興味問:“九階若是往下走,那按理我們該走往下延伸的階梯,這一路過來你們可曾見過下走向的階梯?眼前你們腳下的階梯亦是上走向,目測這個高度明顯高于石臺下的甬道吧,照此計算,此刻我們豈不是已回到地面上了?”

衛封點點頭,唯一的解釋便是他們已置身山體內部。

古墓拱頂結構,受力面大,容易分散承重,結實扛壓,坍塌的可能性極微。拱頂平層灌滿火石流沙,一經外力擠壓便會觸發機關,導致火石引燃,流沙傾洩。拱頂一旦突然洩去了火石流沙形成中空拱體,好比抽去了頸梁,最終造成山體坍塌。打盜洞所将産生一連貫的危險不僅會讓人竹籃打水一場空,甚至容易搭上性命,百裏南不得不把心思放在九階雷池陣上。

李堂道長站在石椁前向衛封招招手,兩人合力推開椁蓋。椁內安放一具黑棺,棺蓋已被掀開,不消想亦知是百裏南所為。棺內一股淡淡的腐木味,棺底刻着不曾着色的環形蟠螭流紋,除此之外別無它物。李堂道長跳了進去,一手舉着火把,一手在棺底摸索着。不一會,只見棺材底板緩緩自兩邊拉開,一個黑乎乎的洞口赫然顯露出來,看上去僅可容身一人通過。

“小百裏,第七階你來帶路?”李堂道長壓下火把熨了熨洞口,瞅着百裏彌音為難道:“黑燈瞎火走迷陣,我心裏沒個底。”

“哈哈哈......道長莫不是怕黑罷。”衛封揚了揚手中的火把,笑道:“這不有火光嗎?”

“你笑個屁!”李堂道長一掌拍向衛封腦門,斥道:“就知道笑,來來來,蠢貨,給你領路。”

百裏彌音跳入棺內,随手扔了火把,将戶绾拉上來,叮囑道:“洞口不高,我先下去,你跟着跳,我會接住你。”

戶绾點點頭,有她在才能徒長幾分膽氣。待她的身影消失在洞口,戶绾豎起耳朵亦聽不到雙腳落地的聲音,正猶豫要不要跳,忽聞她的聲音從底下傳來。“绾兒......”

跌落懷抱的一瞬間,入目只有不可視物的黑暗,戶绾恍惚以為自己沒睜眼。憑感覺觸摸到百裏彌音的臉頰,凝神湊近細瞧仍看不到一點輪廓,戶绾忽地慌亂起來,以為自己瞎了。

“李堂道長,你快點上火把,我......我好像瞎了,真的,我什麽都看不見。”衛封說出了戶绾正想對百裏彌音說的話,聽他焦灼的語氣,遠比戶绾慌張。外面夜再黑,稍作适應也不至于瞧不見廓形,哪曾遇過這種抹不開的黑暗。

“莫慌,第七階是黑霧迷境,彌漫整個地宮的黑霧濃厚馥郁且密不透光才會無法視物,離開這裏便好了。”百裏彌音放下戶绾,将她的雙手搭在自己雙肩,幽幽道:“黑霧迷境的懸梯無欄無靠,狹長幅窄,懸梯下遍地屍蹩若巴掌大,數百年未進食,想來已是饑腸辘辘,若失足跌落肯定屍骨無存......”

“屍......屍蹩......”衛封聽百裏彌音一席話,頓覺頭皮一緊,一想到腳下密密麻麻油光黑亮嗷嗷待哺的屍蹩,恨不得當場暈死過去。

“嘁,現在笑不出來了?我看你比我更怕黑罷。”李堂道長摸索着将雙手搭在戶绾雙肩,不忘嘲諷衛封,鄙夷道:“不想死就快點把你那兩只豬蹄子搭到我肩膀上,小百裏自會帶我們出去。”

百裏彌音從容踏上曲折迂繞的懸梯,為照顧身後的人不得不放緩步伐,四人如同老邁笨拙的蜈蚣一般在懸梯上挪移。走了一段路,漸漸感到懸梯有坡度,斜斜往上的走向恰好驗證了李堂道長的說法。戶绾攀着百裏彌音,但覺她雙肩平穩,步伐一落一步堅定果斷,絲毫沒有試探猶豫的痕跡,不像看不見的樣子。戶绾雖有疑惑,卻也知眼下不是該好奇的時候,只好暫且按下不問。

“為什麽不點火把照明?”衛封問。

“怎麽一入七階你就又眼瞎又耳聾的?小百裏不是說過了嗎,黑霧濃厚馥郁密不透光,點了燭火也得被其吞噬成一團較之螢火更為微弱的光芒,還指望照明?”李堂道長頗不耐煩解釋道。

“那百裏南是怎麽通過......”衛封本是随口一駁,而言未盡,忽然想到百裏彌音,轉而問:“祭司是如何在黑暗中分辨懸梯走向的,莫不是依着路線圖丈量步伐吧?”

“自然需要熟記路線圖。”百裏彌音一路看着懸梯上拖行的痕跡,漫不經心道:“小叔想必是匐匍在懸梯上,摸着梯沿向上爬行,辛苦他這般狼狽了。而我則不同,我能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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