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婚變
夜幕沉沉,似潑了墨一般,整個晉國都城好像被一張無形黑網籠罩。此時已是隆冬,雪花自無邊際的夜空灑下,夾着淩冽寒風,給人以無盡的蕭索冰冷。
城內卻反常地熱鬧,十裏火紅錦緞一路從城門鋪陳至丞相府前,府內燭火通明,上下皆是耀眼的紅色,尤其是那紅燈籠上貼着的“囍”字,更是眩得人移不開眼睛。
是了,今夜是晉國丞相趙九闌娶妻的日子,娶的還是永安侯府嫡長女沈嘉儀。
趙丞相科舉入仕,僅僅三年便從一個平平無奇的州縣官員,一躍成為權柄在握的宰輔大員,當真是破了往朝先例。不僅如此,他眉目俊朗,時常噙一抹飄搖笑意,引得京都貴女們無不傾心向往,恨不得即刻嫁入丞相府。
可就在一年前,趙九闌一紙求婚書送入了永安侯府邸。這也便罷了,憑着他的才學品貌,無論求娶哪家千金都使得,可他娶的卻偏偏是早已內定為靳王妃的沈嘉儀!
一個是憑着才華卓絕,寒門入仕的國之棟梁,一個是權傾朝野、殺伐狠戾的皇族王爺,孰輕孰貴,恐怕連三歲小孩都知道。
可永安侯竟然收了趙九闌的求婚書,轉身便拒了靳王的求親禮!
京內一時間掀起軒然大波,那日永安侯府前,靳王毀去求親禮的那一把火可真是燒得人盡皆知!
衆人議論個中緣由、百思不得其解之餘,又暗暗為永安侯府捏了把汗。
究竟是何不可抗拒的理由,逼得永安侯不得不冒險拒了靳王,打定主意将嫡女嫁入丞相府?
得罪了這位殘忍狠戾的皇族權貴,永安侯府恐怕岌岌可危,氣數将盡了!
各種各樣的猜測傳得沸沸揚揚,衆人正等着看靳王如何使用雷霆手段敲打永安侯時,西北卻突然大亂,靳王連夜出征前往平亂。趙丞相趁着靳王無暇他顧,立即就把與永安侯府的親事給定了下來。
說起這位永安侯府嫡女沈嘉儀,見過其容貌的人,無一不嘆一聲絕色傾國。光是那一抹葶葶嬌怯的姿容,只一眼便足以讓衆人傾倒,要不怎麽連一向不近女色的靳王顧承霄都動了心,一向溫潤如玉的丞相趙九闌,冒着觸怒皇族的風險,也要上門求娶呢!
一時間,兩男争一女的傳言如雪片般傳入晉國的大街小巷,直傳得沈嘉儀竟比九天之上的仙子還要貌美幾分。
一年過去,靳王平定西北未歸,沈嘉儀卻已身着精致的暗金雲紋大紅喜服,正惴惴不安地坐在丞相府的婚榻上,一雙雪白細膩的玉手攥着一絲繡帕,指尖微微發白。
伺候在一旁的巧雨見狀,連忙疾走幾步摁住她的手,輕聲哄着:“姑娘莫怕,咱們侯爺說過,趙丞相是頂頂溫柔的君子,絕不會像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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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一出口,巧雨頓覺失言,連忙用手捂了嘴,正想着補救幾句,就見床榻上的人渾身一顫,小小的肩膀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她永遠都忘不了退婚那日,靳王那雙寒沁沁的眸子,似一塊冰,散發出嗜殺的光芒,讓人渾身控制不住地抖。
沈嘉儀眼眶慢慢地紅了,手指不自覺地将帕子攥得更緊,一閉眼好似又回到了拒禮那日——
顧承霄一身玄黑蟒袍,薄唇緊抿,縱然只是斜斜地靠在青檀木椅上,渾身的那股殺伐之氣遮也遮不住,他的身後是與他攝人氣息全不相稱的幾大箱聘禮,彰顯着潑天的富貴。
沈嘉儀就這麽遠遠地站在旁邊,緊緊攥着寬袖下的粉玉——那枚被視作定情之物的稀有潤玉。她要歸還這定情之物,與他做個了斷。
不得不說,靳王在以往的時日裏,待她甚好。自己當初帶着父命刻意接近,他不可能不察覺,卻依舊給了自己常人難有的優待,并以結親相諾。她甚至想着可以永遠在他的羽翼下安穩度日,畢竟自己就是一葉浮萍,雖是永安侯府嫡女,日子卻過得實在是如履薄冰。
可就在靳王送來求親禮當日,父親卻将她叫進書房聲淚俱下,求着自己向靳王退婚,轉嫁趙丞相。若是她不答應,整個永安侯府必将身敗名裂、墜入地獄!
她大驚失色,下意識便要拒絕,最終卻只能無言地點頭,因為她別無選擇。
可,怎麽開口呢?
沈嘉儀攥緊了手中的粉玉,懊惱地皺了眉,一雙含水美目似含了霧氣,朦朦胧胧更勝幾分魅惑。
說自己移情別戀,轉愛他人? 不行不行,他會殺了自己!
說自己受爹爹所逼,不得不退婚另嫁?不成不成,他會殺了爹爹!
時間仿佛凝固,沈嘉儀心中亂成了一團麻,愣愣地看着顧承霄單手執起那盞泛着水汽的茶,慢慢喝了一口,又将冰冷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她瞬間如臨大敵,連連退後了幾步才站定,硬着頭皮怯生生開口:“靳……靳王殿下。”
顧承霄唇角微勾,眼中的寒意更勝:“過來。”
不遠處的小姑娘慢吞吞地挪着步子靠近,卻在離靳王丈寸遠的地方,被他長臂一攬,跌落到了那個熟悉的堅硬胸膛。
幾乎同時,她的下巴磕到了男人鐵一般的肩膀,唇角瞬間吃痛,一絲血味在口中蔓延。
“想退了本王的禮,嫁給趙九闌?嗯?”顧承霄似笑非笑,寒沁沁的鳳眸射出冰冷的光,他修指上移,捏住她小巧細嫩的下巴,逼迫她看向自己。
他,他怎麽知道?
沈嘉儀心中大駭,她身子本就弱,驚慌地細細喘了一瞬,雙手堪堪撐着他堅硬的胸膛,眼圈不自覺紅了。那句“王爺天洪貴胄,該另娶高門之女”的話,卻是怎麽也說不出口。
是的,她不敢。
她怕靳王就這麽擰斷自己的脖子。這對他來說,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說話。”顧承霄眉間升起不耐,修指上移掰開了那兩片紅潤的唇,果然裏面已泛出幾絲血跡,他探/進手指用力摁了下傷口,沈嘉儀立即痛得秀眉緊皺,在眼眸中打轉多時的淚終于再忍不住,簌簌滾落在他蒼勁寬大的手背上。
顧承霄覺得手背驀地一燙,鬼使神差地松了手,冷嗤一聲:“嬌氣!”
“王……王爺。”沈嘉儀連忙趁機退出懷抱,顧不得唇角的疼和眼睫挂的淚珠,終于鼓起勇氣,顫顫地指着一側堆積的禮開口,“王爺天洪貴胄,臣女自知身份卑微……”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弱,卻終于還是擡頭迎上那雙淬了冰的眼:“要……要不咱倆就……就算了?”
說這句話簡直耗費了她全身的力氣,沈嘉儀幾乎是摒着氣看着顧承霄臉上的笑意,一點一點全部褪盡,換上那狠厲殺伐的寒霜。
半晌,他忽然站起,高大的身軀逼近,似帶着冰刀霜劍,沈嘉儀忍不住後退幾步,本就一張泫然哭泣,淚痕遍布的臉,任誰瞧着都會心生憐惜。
可那些憐惜的人中,卻再也沒有靳王。
她退一步,靳王便進一步,直到她細嫩的後背抵在圓柱上,硌得皺了眉,靳王才忽然冷笑了一聲。
他的言語很冷,像塊塊碎冰,狠狠地打在她的身上:“既如此,此事作罷,沈姑娘好自為之!”
話音剛落,他便毫不留戀地轉身,大步離開,獨留她一人在原地怔忡。
靳王帶來的那些豐厚求親禮,被暗衛們搬到了永安侯府門外,一把火燒了個幹淨。沈嘉儀躲在廊柱下偷偷地看,烈烈火光映照在她嬌美無比的臉頰上,那盈盈水眸中的最後一簇火,也終于越來越淡,直至消失不見。
她悄悄地攤開手,細嫩嬌小的掌心之中,靜靜躺着一塊粉色的玉,在火光下顯出溫潤色澤。
——
“不好了,錦繡苑走水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緊接着是衆人驚慌奔走的腳步聲以及水聲四濺的聲音。
沈嘉儀猛地睜開雙眸,撞進巧雨同樣擔憂的目光,她心內顫顫,強撐着起身,微微撩起紅紗蓋頭,去打開那扇印着火光和人影的窗。只見不遠處火光沖天,即使下人們已經盡力去救,可火勢實在太大,已是于事無補了。一陣刺鼻的煙味鑽入鼻子,她本就對氣味敏感,幾乎是立刻便咳嗽起來。
巧雨焦急地幫她撫着背,快要哭出來:“姑娘,這可怎麽辦?”今夜可是姑娘的成婚之夜,出了走水這等子事,一件喜事被沖得氣氛全無,姑娘會不會因此被斥責……
在永安侯府,姑娘被繼母和二姑娘用盡辦法折辱了十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嫁入丞相府,要是被冠上不吉的名頭,那日子還能好過嗎!
還未等巧雨細想,錦繡苑附近又忽然“嘣”的一聲巨響,緊接着是眩目的火光炸開,丞相府上下俱是一震,桌臺上的紅燭被生生震斷,小幾上的花生瓜果“噼噼啪啪”滾了一地。
沈嘉儀感覺身子被一股無形但強大的外力所襲,不受控制地往後撲倒,眼看就要撞上後面堅硬的床柱。巧雨眼尖,慌忙向後一撲,撲到沈嘉儀身後,以身為墊阻斷了床柱的重擊,自己卻喉頭一甜,暈了過去。
“巧雨!”沈嘉儀驚慌地喊了一聲,又因慣性立即朝反方向往前撲去,緊接着整個身子重重地摔倒了地上。
她只覺得胸口似要被撞碎,手腕上也傳來一陣尖銳的疼,應是被磨破了皮,出了血。更大的煙味從窗外傳進來,夾雜着難聞的□□味,她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雖然知道不合規矩,可她突然很想哭,滾燙的淚水就這麽一滴一滴落了下來。
一雙玄黑暗紋蟒靴靜靜地停在了不遠處,冰冷如寒潭的聲音在她頭頂墜下:“摔疼了嗎?”
雖是關切之語,卻極度漠然。
沈嘉儀幾乎是瞬間擡頭,一陣風自窗外襲入,那蓋在面上的紅紗飄飄遙遙,自她如瀑般的烏發上墜落,膚若凝脂的臉上還挂着淚珠,泛着霧氣的黑色眸子蓄滿了淚,帶着膽怯與恐懼。
這一回,借着外面的火光,她看清了身前人的模樣,片刻僵硬後,小小的肩膀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