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焚香散之毒別無他法
雖已至早春, 但冷意并未消退,玉梨苑外幾株梨樹抽出了幾絲嫩芽,沈嘉儀身穿錦衣披風, 站在樹下呆呆地望着。
正值一列大雁飛過, 她将頭又仰得高了些,暗暗羨慕起高空自由飛翔的鳥兒。
弄月端着一盞茶, 慢慢走到她的身側:“姑娘, 外頭風還涼,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沈嘉儀這才回過頭,那雙眸子雖仍勾人心魄,可卻沒了往日顧盼的神采,反而帶着郁色, 她悄悄扯了扯袖口, 将整個手腕遮住,擡手接過茶盞, 露出一抹笑容:“多謝你。”
她對弄月是感激的。
當初她違抗顧承霄, 執意離開乾坤殿來到了玉梨苑,只有弄月一人從始至終貼身伺候。
如今玉梨苑一個婢女也無,弄月就攬下了大大小小所有的活, 起初她還想搭把手, 卻每次都被弄月言辭拒絕,好像自己做些活, 就要了弄月的命一樣。
沈嘉儀檀口微張,微甜的茶水便入了口。喝完了熱茶,果然體內一陣熨帖,可舒服了沒多久,沈嘉儀忽然覺得一股熟悉的熱意竄起, 橫沖直撞,愈演愈烈。
又來了……
沈嘉儀面露苦澀,迅速将茶盞放到弄月手中的托盤上,着急道:“我……我突然覺得困了,先回屋休息。”
不等弄月回答,她就逃也似的跑進了屋內,臨關門前,又探着腦袋叮囑:“我這就睡下了,你去忙,不用進來伺候我。”
“是。”弄月嘴上應着,心中的疑惑卻越來越大。
最近姑娘總是“嗜睡”,動不動就要回屋歇息,還不準她進屋服侍,處處透着古怪。
可饒是心有懷疑,她也不便強行進屋,遂摁下心中的疑惑退下。
沈嘉儀逃進了屋內,在小榻上坐立不安,自從沒了顧承霄的陰陽調和,體內的熱燙從未消退,反而随着時間的積累,又越來越強烈的趨勢。
她想過許多種方法壓制,喝涼水,吃涼食,用冷水沐浴……起初還有些用,到最後自己的身子竟然對這些統統适應了,再也發揮不出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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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開始用簪子紮自己的小臂,自己極怕痛,堅硬的簪子紮進肉裏,痛得她直掉眼淚,可也多少緩解了些。
她看着自己布滿了傷痕的小臂,有些已經結痂,有些則是新的傷口,拿起簪子狠心地戳了下去,血珠頓時迸了出來,滴滴答答落到了地上,痛覺夾着着委屈惹得她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落下來。
不知是因為喝了熱茶,還是因為焚香散的毒,積累到現在已經越來越厲害,今日一簪子戳下去不過緩解了片刻,體內又開始有熱亂蹿,她急了,迅速又對着自己的手臂紮了一簪子,比上一次更用力,紮得更深。
簪子觸到皮膚,她立即痛得手一抖,簪子“叮當”一聲掉到地上,弄月的聲音在外頭響起:“姑娘,怎麽了?”
“沒……沒事。”沈嘉儀慌亂地往外喊了一聲,哆哆嗦嗦地去撿地上的簪子,可今日她失血過多,起身時一陣頭暈眼花,身子一歪就朝旁邊的小幾子撞了過去。
“砰”的一聲,小幾被撞翻,她自己也被跌坐在地上,疼得站不起身。
弄月從外頭沖了進來,見到屋內的情景一下子愣住了。
屋內小榻淩亂,小幾翻到,姑娘跌坐在地。更駭人的是,地上竟有一攤血跡,弄月的視線順着血跡的放下一路尋過去,便看見沈嘉儀手中握着一枚帶血的簪子,另一只嫩白細膩的小臂肌膚上,遍布大大小小的傷痕,是簪子紮出來的。
弄月飛快朝身後低語幾聲,跑進屋內扶起沈嘉儀,心疼道:“姑娘這是何苦呢……”
沈嘉儀聞言,剛剛止住的淚便又如決堤般落了下來,她用衣袖遮住小臂上的傷痕,懇求着:“弄月,這事別告訴攝政王好嗎?”
“姑娘,你聽我一句勸,焚香散的毒靠自身忍耐是永遠去除不了的,”弄月将她手中的簪子拿了,丢到一邊,“易大夫診治時,奴婢正巧在旁伺候,他說只有男女調和,才是唯一的解救之法,王爺他幾次三番将你留在乾坤殿,的确是想幫姑娘去毒。”
“姑娘再忍着體內的毒,也總有一天會忍不住,還不如讓王爺幫姑娘早日去毒,姑娘也好早日解脫,”說着,她又壓低了聲音,“等到解毒後,姑娘若仍不想留在王府,可再想其他法子離開,如今是斷斷不行的。”
沈嘉儀聽得怔住了,焚香散之毒竟然如此惡劣,非要行那事才能解脫的麽……前幾日忍的那些天,原來是白白遭罪了。
若此毒遲遲不得解,自己恐怕要永遠忍着萬蟻噬心般的痛苦了……
想着想着,她的淚又落了下來。
一雙四爪蟒紋的官靴踏了進來,在距離沈嘉儀三步遠處站定,弄月見狀,起身恭敬行了一禮,低頭退下。
沈嘉儀哭得淚眼迷蒙,聽到動靜,擡起頭往屋門看去,因淚水模糊了視線,她只看到一個通身玄衣的高大身影站在不遠處。
許是哭得懵了,她的反應出奇地遲鈍,竟然委委屈屈地帶着哭音問:“你……你是誰?”
她的聲音帶着顫抖,還有一絲恐懼的不确定。那雙淚眼朦胧的眼此刻毫無光彩。
顧承霄剛下朝就聽玉梨苑的暗衛禀報,說是沈姑娘受傷了。他馬不停蹄匆匆趕來,就看到小姑娘哭得梨花帶雨,地上是一灘嫣紅的血跡,看着觸目驚心。
她素來怕疼,他實在難以想象,這血一滴一滴從沈嘉儀的身上落下的,小姑娘該有多痛!
“沈嘉儀,”顧承霄上前幾步,在小姑娘面前站定,抓起她受傷的那只手,撩開她的袖口,看到了一大片簪子紮出的傷痕,“你就是這麽折騰自己的?”
她寧願承受簪子紮的痛,也不願意讓他幫着解毒嗎?
沈嘉儀聽到顧承霄帶着怒意的冰冷聲音,渾身忍不住一顫,一時間恐懼、害怕、閃躲全部湧上心頭,她現在只想要逃,逃到沒有他的地方去。
可事與願違,顧承霄威勢甚重,高大的身軀在她身側坐了下來,長臂一攬,下一刻她就跌落到了堅硬寬闊的懷抱。
男人用濕帕子仔仔細細地清理她鮮血淋漓的傷口,末了又用白紗布包住。
沈嘉儀僵着身子,忍着劇烈的疼,在他懷裏劇烈地抖。
顧承霄是她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雖然又不得不見。
顧承霄濃眉擰起,鐵臂控住她亂動的身子。
他将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抱到榻上,低哄道:“乖,一會兒就好了。焚香散之毒別無他法,或遲或晚,你總歸要經歷。”
沈嘉儀強撐的鎮定瞬間潰敗。
她的心緒從來沒有這麽崩潰過,也許是因為羞愧,也許是因為內心的抗拒,可到最後,她卻只能被迫接受。
弄月候在屋外,聽着裏頭傳來一陣陣聲音,姑娘家細碎的哭聲,讓她難得紅了臉。
和之前不同,主子今日已足足叫了三回水,沈姑娘的嬌哭聲越來越弱,想必承受得極為辛苦。
她正出神,背後忽然被人一拍,立即轉身作出應敵的架勢,不想身後之人竟然是朱牆。
見到弄月受驚,臉上飛紅一片,朱牆有些難為情地撓撓頭,問道:“主子在裏頭嗎?暗冥差我來尋,說有要事禀報。”
暗冥差他來尋?為何暗冥不直接面見主子?她不記得堂堂暗衛營一把手見主子還需要央人通報的。
細想一番她就明白了,怕是暗冥知道主子正在作甚,讓朱牆來當愣頭青的吧!
這個朱牆,生得人高馬大,武功蓋世,卻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主,總是被鐘義暗冥等人捉弄。
還沒等弄月回答,屋內又是一聲聲響。
這麽大的動靜,由不得朱牆聽不到,他一張臉頓時漲紅了,結結巴巴地瞪着屋內的方向:“這……□□的,主子他……他……”
弄月點點頭,示意他別再出聲,好心地提醒:“暗冥要見主子,為何讓你來尋?”
朱牆的腦袋頓時被打通了任督二脈,他猛地一拍腿,好哇,鐘義那混小子整天欺負他也就算了,現在暗冥也來參一腳,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臉色更紅,也不知道是以為氣憤,還是因為屋內的動靜太過羞人,他一本正經地朝弄月一拱手,說了句“多謝”,迅速飛身離開。
離開前,他咬了咬牙,這次非暴揍暗冥一頓,讓他長長記性不可!
——
屋內一世淩亂。
沈嘉儀紅着眼睛瞪他。顧承霄低低笑了一聲,松開她的禁锢,将她虛虛抱在懷中,對着外頭說道:“備水。”
可沒成想,懷裏的小姑娘眼眶裏一下湧出了淚,洶湧地哭了起來,邊哭便喊着:“焚香散的毒,究竟什麽時候才能好……我不想這樣……”
顧承霄心疼地皺起眉,将她整個人抱起,用手輕輕地拍着小姑娘的背,半吓半安撫着:“解毒之法只能如此,前幾日你自己忍着,忍到今日非要來來回回折騰幾回才能緩解,看你日後還敢不敢自己忍着。”
“可我不喜歡……一點都不喜歡……”沈嘉儀哭得憋氣,又不想看他,只将尖尖的小下巴磕在他的肩側,不停地掉眼淚。
溫熱的淚滴落在顧承霄的肩上,他耐着性子拍哄着:“不喜歡麽?本王方才瞧你也一臉沉醉,很是得趣麽?”
話音未落,他就覺得肩膀又是一緊,小姑娘又羞又惱地又咬上了,男人不怒卻笑了起來,用力捏了下她地手:“好了,本王下次輕一些,中了焚香散,你這脾氣倒見長不少,連本王都敢咬了?”
說完,顧承霄心中又覺得她這副嬌憨的模樣,真是可愛得很,盤算着如何再将小姑娘養得驕縱恣意些,定會更加得趣。
弄月在外頭聽到吩咐,忙調了人過來送水,進去就看到沈姑娘一口咬在主子肩膀上,當即腿一軟就要替她謝罪,可等了許久,主子非但沒怪罪,還笑得一臉滿足?
怪事,怪事啊!
湢室一陣水聲,過了段時間又歸于平靜,弄月早已差人将被褥全部換成新的,又指揮着去清理湢室,垂着頭在床榻外禀報:“主子,暗冥求見。”
重重帷幔已經落下,遮住了裏頭的風景,只隐約看出沈姑娘縮在主子懷中。
顧承霄捏捏懷裏小姑娘迷迷糊糊的臉,估摸着應是謝府的事有了眉目,慵懶道:“讓他進來。”
弄月一怔,沒料到一向紀律嚴明,極其節制的主子,竟然白日流連榻間,還摟着姑娘在床榻上處理政事!
她不敢停留,應了一聲就疾步走出屋,朝等候已久的暗冥使了個眼色。
暗冥也露出了驚詫,只好硬着頭皮走進,一股特殊的味道刺入鼻腔,他忍不住尴尬地咳嗽一聲,抱拳道:“主子,屬下已查明兖州鐵礦一事,證據皆已備好,只等主子下令上奏陛下。”
“為防止動靜太大,突厥人扮作商販,以販賣茶葉的名義,偷偷将鐵礦分批運回突厥。這批鐵礦數量龐大,如果都煉成兵器,不僅足夠讓突厥兵人手一把,還足夠突厥的其他老弱婦孺一一配齊。”突厥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若突厥用兖州出産的鐵礦攻擊晉國都城,威脅的是整個大晉百姓的安危,趙九闌一力促成此事,簡直不配為晉國臣子!
“他們好大的胃口。”顧承霄聲音冷了下來,臉上又恢複了往日的嗜血殺伐,“明日朝堂,讓林忱将證據呈給陛下。”
小姑娘似乎被他周身突然散發的冷戾之氣影響,忍不住瑟縮了下。
“謝府查得如何?”顧承霄攬緊懷裏的沈嘉儀,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暗冥強迫自己視而不見,答得畢恭畢敬:“謝府的确參與其中,一月前永安侯偷偷找到謝武謝侍郎,許了重利慫恿他前往兖州監運。謝尚書也是近幾日才知道此事,發了好大一通火,可為了全府的性命,只好替他們遮掩。屬下已錄好口供,是否要将謝府的證據也一并交給林世子?”
顧承霄還沒出聲,懷裏的小姑娘整個人一僵,迅速睜開了眸子:“是我的外祖禮部尚書謝府嗎?”
屋內一時靜谧,半晌之後男人低頭看他,沉沉地“恩”了一聲。
見小姑娘低垂着頭不敢與他直視,他劍眉微展,故意問她:“怎麽,你要替謝府求情?”
為避免沈嘉儀傷心,他早就打算保下謝府,不僅如此,他還會保永安侯府無虞,今日一問,不過是故意逗她罷了。
沈嘉儀對此毫不知情,兖州鐵礦一事她早有耳聞,上一次她替父求情,氣得顧承霄直接将她扔到了天悅樓。
後來細想,有些話他沒有說錯,爹爹如此利用她,沒有絲毫舐犢之情,她就沒必要上趕着為父求恩典,私賣鐵礦是何等重罪!
可現在,這事又牽扯到了外祖父家,其他也便罷了,外祖母一直對她多有呵護。三歲那年生母去世後,外祖母怕她受繼母磋磨,将她接到謝府住了好一段時間。
因爹爹的繼室是外祖母的庶女,外祖父又是個寵妾滅妻的,那姨娘明裏暗裏不知道刁難了多少次,外祖母都忍着委屈一一扛了下來。
收容呵護之恩不敢忘,如果謝府因兖州鐵礦一事被問罪,外祖母也會跟着丢掉性命,她不忍心,也絕不能看着這世上,唯一真心待自己的人丢了性命啊!
于是,她眨着霧蒙蒙的眸子,看向緊緊摟着自己的男人,男人下颚冷峻,不怒自威。
她心裏沒底,只好用一雙白生生的手摟上他的脖子,柔聲細語地求情:“外祖母對我有養育之恩,臣女不想看着她去死。”
顧承霄不言,神色深沉地看着她。
沈嘉儀心涼了半截,自知朝政的事不可能徇私,可一想到外祖母慈愛的臉,她心一橫,起身跪在了床榻上。
母親故去後,祖母是她唯一割舍不去的親人了。讓她眼睜睜地看着祖母走上死路,她實在無法袖手旁觀。
“臣女不求王爺放過謝府,”她的聲音帶着些虛軟,“只求王爺能開恩,留外祖母一條性命。”
顧承霄忽覺手中一空,不滿地皺起了劍眉,他躺着沒動,看着小姑娘焦灼的臉。
他緩緩伸出手,“本王讓你跪了麽?躺回來。”
沈嘉儀一愣,攝政王這是……何意?受他威勢所懾,她下意識地就要挪過去,可轉念又猶豫了,他還沒答應留外祖母性命……
看他現在心情尚可,要不要乘勝追擊,再求上一求?
“愣着做什麽?”顧承霄聲音冷了下來,陰沉沉地吓唬她,“你若是乖乖聽話,本王便如你所願,要是不乖,查抄的旨意即刻就會送到謝府。”
沈嘉儀小臉一白,立即麻溜地手腳并用趴回男人的懷中,因為動作太急,她腳下被錦被纏住,身子一下子失了平衡,整個人重重地砸在男人身上。
顧承霄被砸得悶哼一聲,握着她的肩膀将那具軟軟地身軀挪開一些,咬牙道:“沈嘉儀,你想砸死本王滅口嗎?”
“臣女……臣女不是故意的……”沈嘉儀也被吓到了,怕顧承霄當真生氣收回方才的承諾,連忙伸出柔軟的小手,幫他揉了又揉。
顧承霄內心頓時覺得熨帖不已,這小姑娘有求于他的時候,比平時乖巧可心多了。
他嘴角微勾,對着外頭的暗冥吩咐:“将謝府和永安侯的罪狀推到其他人頭上,再派人敲打謝武與永安侯。”
“是!”暗冥幹淨利落地領命,轉身就往外走,心中像明鏡一般。主子真是越來越沒有底線了,為了追個姑娘,費盡心思地把謝府的事兒,挑在沈姑娘面前說,無恥!
沈嘉儀自然是不知道顧承霄的無恥的,她一聽顧承霄非但保下了謝府,還保下了永安侯府,心中一下子複雜難言,愣愣地看着他。
“怎麽?被本王迷住了?”顧承霄看她懵懵懂懂的模樣,心中一陣暢快,“既然如此,咱們再來一回?”
小姑娘頓時被吓懵了,兩只小手撐着男人愈來愈近的人,眼眶都紅了:“不……不要……”
索性顧承霄也不是真的想要,他低低笑了幾聲,替她蓋好錦被:“今日你累了,好好睡一覺,本王去處理些政務。”
說完,他翻身下榻,自己穿戴好華服,徑直走了出去。
——
顧承霄一路來到了書房,暗冥早就候着了,剛才沈姑娘在場,有些事情不方便禀告,他處理完兖州鐵礦一事,便忙不疊的候在了書房外。
“進來吧。”顧承霄并不意外,看了一眼暗冥,以及跟在後面的鐘義和朱牆,快步走進了書房。
一進書房,氣氛頓時肅穆了許多。
暗冥首先開口:“主子,有暗衛來報,前日趙九闌潛入了孔雀閣。”
“可聽到說些什麽?”
“他們二人非常謹慎,暗衛怕打草驚蛇沒有靠太近,”暗冥回憶道,“趙九闌走後,宮笛就待在孔雀閣,直到晚上也沒有出來,林媽媽進屋去查探,發現她臉上似有傷痕,看神色像是動了怒,屬下猜測,二人應該起了争執。”
鐘義雙手抱拳,也說道:“自從趙九闌遇見宮笛後,那名逃脫的安國餘孽就再也沒出現過。”
顧承霄眸中閃過一絲冷意,慢慢地露出狠戾之色,這個趙九闌不簡單,先是指使一衆官員參與私賣兖州鐵礦,再是與身份存疑的宮笛多有牽扯,那名安國餘孽出現與失蹤的時間都蹊跷得很……
這絕對不是巧合,他濃眉蹙了起來,莫非他與被覆滅的安國有關?
如果趙九闌真的是安國人,一切都說得通了。安國曾與突厥結盟一起對抗大晉,安國覆滅後,他為了報複,暗中将鐵礦賣給突厥也合情合理。
“這個趙九闌有意思。”顧承霄冷嗤一聲,看向暗冥,“多派些人手,盯緊丞相府,本王就不信找不出他的破綻。”
他想了想,又道:“林忱那邊你可交代清楚了?”
暗冥不敢怠慢,忙一五一十将方才去令國公府的交談,統統彙報給他聽,末了又加了句:“林世子的意思與主子一樣,那趙九闌詭計多端,絕不是這樁私賣鐵礦的事就能扳倒的,暫時不牽扯出他,反倒可以迷惑對方,讓他以為自己還未暴露。只是……”
“只是什麽?”顧承霄見他支支吾吾,銳利的目光就看了過去。
“只是,永安侯作為趙九闌重要的棋子之一,這回不除,以後不知會給我們添多少障礙,”暗冥面露擔憂,“林世子已查明一年前,永安侯逼着沈姑娘退婚轉嫁趙九闌的內因,原是趙九闌抓了他私賣官職與官鹽的把柄,他素來是個貪財又膽小的,恐吓之下就棄了與主子的聯姻。”
鐘義悄悄看了眼主子,果然見他臉色繃緊僵硬,想想也是,永安侯竟是為了這點子把柄執意拒婚,眼界格局比蒼蠅還小,能不生氣麽。
沈姑娘嫁入王府,就是攝政王妃,別說趙九闌了,就連新帝陛下也要聽主子的,想保一個永安侯是難事嗎?
想到這裏,他又有些心疼沈姑娘,好端端一個被主子疼着的姑娘家,非被折騰得轉嫁,大婚之夜還被強行擄了,現在沒名沒分地住在攝政王府,真是虧大發了!
“愚蠢至極!”顧承霄果然動了怒,“砰”的一聲,男人手中的茶盞重重地砸在桌案上,茶水潑了一地。
屋內幾人都噤若寒蟬,不敢再出聲惹了這位閻王,一時間氣氛凝固肅殺。
顧承霄沉默了許久,眸中怒意漸退,只剩下冰冷的弑殺:“只要除去高明讓成谷接任尚書之位,整個吏部就都是我們的人,留幾個趙九闌的眼線,不痛不癢的報些假情報回去,他一樣會陣腳大亂。”
“是。”三人齊齊應下。
“至于永安侯……”他眯起了眼,一雙好看的鳳眸此刻都是冷色,“你近日多派些人去騷擾恐吓一番,此人生性謹慎膽小,短時間內應當不會再折騰,謝尚書是個聰明人,十日後兖州的事牽扯出來,他發現謝府躲過一劫,就會想明白自己的處境,以後恐怕都不會再給謝武參與的機會。”
“是”
說完正事,顧承霄站起身,推開關得緊緊的旋木窗,一陣夜風吹入,讓他整個人神清意爽,脫口而出:“竟到了晚膳的時間。”
站在後頭的三個人面面相觑,皆摸不着頭腦,主子一向政事為重,別說耗到晚膳時分,就算是空着肚子談到深夜也是常事,今日這是怎麽了?
難不成是要請他們一起用晚膳?
鐘義開始用眼神詢問朱牆:主子要是請咱們吃,你惦記了三日的大肘子要點上吧?
朱牆挑眉:不止是大肘子,還想吃一整只燒雞,帶一副醋溜肥腸。
暗冥咳嗽了一聲,想提醒朱牆不要白日做夢。
朱牆還記着白日暗冥诓自己的事兒,扭過脖子不搭理。
三人眉來眼去,用眼神交流得正忙,顧承霄又開了口。
“你們下去吧,本王去瞧瞧她是否乖乖用了晚膳。”他語氣松快,露出了三人都從未見過的溫和神色,大步走出了書房。
剩下的三人看得簡直瞠目結舌,這個“她”是誰,昭然若揭。三人在心中,忍不住朝沈姑娘豎了一根大拇指。
鐘義捅捅暗冥:“你發現沒,咱們主子最近一天比一天的不對勁。”
暗冥點點頭,壓低聲音:“是從沈姑娘來之後開始的。”
“你們懂什麽,這是愛慕的力量。”朱牆驕傲地看看後面的兩個呆瓜,“喜歡一個女子,是可以為了她而改變的,就算不看到她,光是想想就會覺得很幸福!”
他說着,就想起下午提醒自己被诓的弄月,越想越激動,只恨從前怎麽從未注意,弄月竟如此美麗可愛!
鐘義看到朱牆黝黑的臉上露出一抹紅暈,驚呆了:“大個子,你沒事吧?”
“這是看上哪家姑娘了?”暗冥跟腔。
“你小子管不着!”朱牆今天就是見暗冥不順眼,狠狠瞪了他一眼,鼻子裏冷哼着走了。
暗冥摸摸鼻子,擡腳欲走,鐘義連忙扯住他:“別着急走啊,咱選一家酒樓吃一頓去?”主子的晚膳沒蹭到,饞蟲倒被勾起來了,自己花錢下館子總行吧!
“整天就知道吃!”暗冥鄙視地看了他一眼,想起白日在玉梨苑外,聽到的那一聲聲嬌軟哭音,他整個人至今都有些不大自在,他甩開鐘義的手:“別扯,你靠我太近,熱得慌!”
“熱?”鐘義更懵了,現在還是早春,春寒料峭的,能熱?
他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暗冥,更緊地扯住他:“你去哪裏?今兒個你要是不說清楚了,我絕不撒手!”
暗冥無語地看了他一眼,“去畫舫找姑娘,聽清了沒?”
“堂堂暗衛營一把手,竟然去畫舫狎妓?”鐘義震驚了,“你自控力不是一向很好麽?”
暗冥一腳踹開他,咬牙道:“你在外頭聽人做那事幾個時辰試試?”
鐘義嘴巴張老大,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立馬臉上堆起惡笑:“喲,這是被主子招的?”
“你去不去?要不一起?”
“不去!”鐘義趕緊跳開,離他遠遠的,好像在躲瘟神,“我要為未來的媳婦守身如玉!”
暗冥:“……”
——
玉梨苑內
晚膳已擺上來許久,都是沈嘉儀平日裏愛吃的,可她卻坐在那兒光顧着出神,一口也沒動。
她一會兒怕外祖父和庶叔再惹出大禍,牽連外祖母,一會兒又擔心自己已答應乖乖順着攝政王,離開之時遙遙無期。
想着想着,心中越來越亂,攥着手中的絲帕越來越用力,連小臂上傷口裂開,白紗布上泅出鮮紅的血跡也未曾察覺。
顧承霄跨入屋內,就看見小姑娘一臉愁容,桌上佳肴一筷子都未動,臉就沉了下來:“怎麽不吃東西,不合胃口?”
“啊……”沈嘉儀懵懵的,恍然回過神,見顧承霄已坐在身側,吓得立馬彈起,退得離他更遠一些,“我……我吃不下。”
“過來。”顧承霄目光沉沉的看着她,撩起衣袍,拍了拍自己的膝。
是……是要坐上去的意思嗎?
沈嘉儀一雙眸子浮上了水意,怔怔看了男人的膝頭半晌,攥緊袖中的帕子,沒動。
顧承霄鳳眸裏顯出寒沁沁的光,他視線下移,看到細嫩藕臂上的斑斑血跡時,頓了一下,冷聲道:“在榻上答應本王的話,過了幾個時辰就忘了?”
“沒忘……”小姑娘嗫嚅着,低低地垂下頭,遮去眸中的酸澀,就算答應他要乖乖聽話,可這大庭廣衆之下坐他膝上……旁邊的侍女們都看着呢,多羞人啊……
“再不過來,本王就讓暗冥——”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沈嘉儀小小的身子就窩進了他懷裏,滿頭烏發的腦袋梗着,好像在刻意遠離他的肩膀,顧承霄眸色變深,伸手扣住她纖柔的腰肢往裏一帶,她整個身子就跌進了他懷中。
瘦弱柔嫩的背貼在男人寬厚溫熱的身體,貼得嚴絲合縫。
沈嘉儀臉一紅,不敢再動,小心髒撲通撲通亂跳起來。下一刻,一只盛着清粥的玉勺遞到了她嘴邊,男人的聲音帶着不容拒絕的意味:“喝。”
“我喝不下……”她為難地看着那一勺粥,滿腹愁緒攪得她心煩意亂,哪裏還有胃口。
“不喝本王現在就把你扔回天悅樓,”顧承霄兇神惡煞,“你信不信,那裏的男客十個裏有九個是尹鼎那樣的。”
沈嘉儀果真被唬住,盈盈水眸祈求地看了看男人,一閉眼就把那勺粥吞了下去,那粥清甜軟香,咽下腹中,倒給她虛弱單薄的身子送來暖意。
男人滿意地捏捏她的臉,又舀了一勺粥遞過來,“真乖,再吃一口。吃完了,本王讓易軍瞧瞧你的傷口。”
顧承霄就這樣一勺一勺地喂,沈嘉儀只能一口一口地咽,很快一碗粥就見了底,他看小姑娘實在吃不下了,不再強迫,命人撤了晚膳,抱起懷裏的人就往外走。
沈嘉儀慌得連忙抱住他的脖子,低下頭,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眼中的緊張和茫然。
果然又要回乾坤殿了啊……
一路無話,顧承霄抱着她嬌軟的身子回了乾坤殿,正要将她放到小榻上,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襟,男人低頭看她。
燭光下,小姑娘臉紅紅的,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一般,忽閃忽閃的惹得人心猿意馬,她聲音低低的,像是很害怕:“王爺走後,弄月也去忙了,玉梨苑就剩我一個人,今日的避子藥還沒喝……”
隔了這麽久才喝,也不知有沒有用……
男人那句“那就不喝了”的話還未出口,忽然想起她上次聽到這話時,泫然欲泣的模樣,只好軟着态度答應:“本王派人讓易軍備藥。”
小姑娘點點頭,掙紮着離開他的懷抱,可下午男人實在要得狠了,她此刻雙腿仍軟着,一個趔趄就要往前栽去。顧承霄連忙攬住她的腰,将她重新帶回自己懷中,斥道:“急什麽,不能走就別逞強!”
見她低眉不語,興致恹恹的模樣,男人捏捏她的小鼻子,說道:“過幾日大晉的祈雨節就到了,到時本王帶你一同去弘福寺散散心。”
這段時日變數太多,對她的打擊實在不小,弘福寺是個福澤深厚的地方,去那裏拜香火、去黴運再好不過。
他已命人暗示謝躬将其夫人帶上,到時外祖孫倆敘敘舊,以慰她思親之苦,免得她整日神不守舍的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