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答應
回到坐忘宗的時候,已經臨近卯時,天已漸白。
這一夜,是長風渡黃泉,魂魄歸故裏。
坐忘宗的黑漆紅金大門已挂起了喪幡,一條黑狗神色恹恹的趴在門邊,那門是大敞着的,一眼便瞧見裏頭挂滿了喪幡,若是眼溝再望的遠,便能瞧見靈堂上正放着一張楠木棺材。
來時的路上,蘇見深其實早便想到過這樣的結果,他自幼跟在賢明身邊,受賢明教導,他冒着大雨趕回來,為的是再見師父一面。
他的腦海裏只有這麽一個心思,可是如今好不容易趕回來,知道這麽個消息,他卻又忽然平靜了下來。
他想過自己會如何,或許會不顧衆人抱棺而哭,又或許會因自己慢了一步而暗自懊悔,可是正當這一切讓他真正身處的時候,他才發現,他所猜想的這一切,皆是錯的。
他心底裏其實早已知曉師父是必将去了,所以才能夠如此平靜的看待這樣的結果,如此平靜的看着坐忘宗的門楣。
他回想起最後見到師父的那一面,他躺在卧榻上,幾度閉上眼,數年的厲色讓滿面的皺紋都瞧着兇色,可就是這樣一個人,臨死之前,還緊握着他的手,一個勁的叮囑說:“莫忘百姓,莫忘百姓……”
或許對于師父來說,這最後一面已然見過了。
該說的,不該說的,早已在先前說明白了,師父對他別無所求,只希望他找到長生不滅像,便算是對他的報答了。
或許是知道斯人已逝,更加撺掇出腦海中無數個被遺忘,被沉埋的記憶。
蘇見深恍惚間想起,幼年時師父還抱過他,他沒有那雙厲色的眸,一臉的慈眉善目,笑呵呵抱着他,指頭勾着他肉乎乎的臉頰,打着響舌說:“來福笑笑,來福笑笑……”
他是那樣的慈和,親切。
蘇見深看着坐忘宗的門楣,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可這一笑卻牽扯出眼眶裏壓抑不住的淚意,順着眼角滑落。
師父教導他,修煉者不可輕易落淚。
他不想回頭讓公子懷看見,仰頭開口道:“昨夜聽師兄說,三天界已多年不曾下過這麽大的雨了,二公子,你說奇怪不奇怪,為何昨夜的雨會那麽大?是蒼天祖爺在為師父落淚嗎?可是,為何連蒼天祖爺都要為師父落淚,師父卻不許我們為他落淚呢?”
公子懷收起了傘,積水順着傘骨融入青石板縫裏,會順着濕土滲入地裏,一路長流,流到陰間的黃泉路,不留鄉,故人的念想終将會随水漂泊,一直到幹涸。
他靜靜的聽着蘇見深說話,看到他眼角的淚花,他擡手想輕撫上蘇見深的肩頭,或許是因衣裳濕透的緣故,他的肩頭看起來格外的單薄,晨光裏的背影,摻和着棄世的落寞之感。
公子懷欲擡手,可好半天也沒放上去,最後終究是放了下來,擡起頭來,看着坐忘宗的門楣。
“坐忘宗”三個大字,是千年前坐忘宗的先輩所寫,幾百年來經歷風霜雨雪,至今完好,倘若人世的性命,也能夠和這久經不改的三個大字一樣長久,那麽這世上也不會多這麽一個難過之人了。
公子懷靜靜道:“人世無常,聚散如弦筈,莫要難過。”
宗門內不少弟子已經在忙活喪事,蘇見深透過長廊看去,隐隐約約的聽見壓抑的哭聲,緊接着便有人大喝一聲:“誰叫你們哭的,師父說了,誰都不許哭,就是再難過,也得給我忍着!”
蘇見深仰頭看着坐忘宗門楣,将三個大字刻在腦海裏,卻漸漸覺得那字變得越來越模糊。
耳邊忽聽見公子懷的聲音,他掌心裏正放着一塊帕子,看着蘇見深道:“擦擦吧。”
蘇見深充耳不聞,淚水在眼眶裏早已充溢,目光裏的公子懷只得見一個模糊的輪廓,他默然閉上眼,淚珠瞬間滑落,他壓抑着聲開口:“師父,不許我們哭的。”
“我知道,我都聽見了。”
公子懷擡手,帕子輕疊,只稍稍替蘇見深擦了面頰末端的淚珠頭,卻難掩他舉止輕柔,看着蘇見深濕潤的眼眶,他放下手,動作柔和的拉過蘇見深的手腕,将帕子放在蘇見深的掌心,低着頭道:“想哭便哭吧,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能奪取你難過的權利,你就當,不是為你師父落淚,是為我。”
蘇見深愣住:“什麽?”
公子懷擡眼道:“既然忍不住,那總是要找個原由的,就當,是為我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