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見深
五
留在坐忘宗的最後一個晚上,做了個夢。
不知為什麽,竟夢見了他那未曾謀面的親娘。
在七歲那一年的上元燈節,宗門上下都去看了燈會,那一天他犯了錯,師父罰他在祠堂抄寫文書,整個坐忘宗裏就只剩他一個人。
他沒肯聽話,跑到坐忘宗院子裏的那顆老菩提樹上掏鳥蛋,娘就站在樹下沖他笑,說:“長留快下來,娘帶你去看燈會。”
娘的聲音聽着,好溫柔,像水一樣的溫柔。
他扔了鳥蛋,高興的大笑,“娘,娘你來看我來了。”
他從樹上跳下來,娘沒接住他了,夢倒是醒了。
其實蘇見深壓根沒見過他娘,他一出生,他們全家就死了,除了有個沒血緣的遠方表舅,在這個世上,他便再沒有一個親人可言了。
或許是因為沒見過的緣故,夢裏他娘的臉總是模模糊糊的,似乎總有一道光暈刻意的擋着他娘的臉。
他覺得好奇怪,明明與娘的親緣是如此的薄弱,竟在師傅剛離開不久後的這一夜忽然夢起了她來。
十八年不曾見過她,如今見了,這樣的感情對于她來說,是如此的陌生卻又是如此的熾熱。
離開坐忘宗的時候,已經是三日後了。
蘇見深來不及留下來守着賢明,宗門裏的弟子不少,師父的後事自然不用他操心。
馬匹已經在門外準備妥當,宗門裏同蘇見深關系要好的同他敘了敘話,都是些注囑咐他萬事當心的關心話。
他沖着一應師兄弟應了聲,說此行定會早日回來,轉身便上了馬。
公子懷早已在不遠處的老槐樹下等着他,馬兒正低頭尋食,他拉着缰繩,輕撫馬背,大約是聽見了馬蹄聲,轉過臉來,見蘇見深越走越近,這才仰頭看他,“都想好了?”
蘇見深拉住缰繩,“嗯,剩下的事,有師兄們在就夠了。”
公子懷低頭拂下馬背上落下的槐花,正值盛季,老槐樹下撲簌簌落下不少花枝,過了雨水,晨光下,瞧着瑩潤有光。
“你應該明白,此行定然充滿兇險,你若是後悔,現在還來得及,此事單交給我一人,也不無不妥。”
蘇見深回望坐忘宗,神色中是一股堅不可摧的力量:“師父臨去前念念不忘百姓,對我唯一的遺命,便是早日找回長生不滅像,修煉這些年來,雖不成什麽氣候,可也不是扶不上牆的爛泥,縱然前路兇險,我也定要完成師父的遺命。”
“你倒看得通透。”
公子懷輕撫馬背,沖着覓食的馬兒道:“好馬兒,我們該走了。”
那馬兒前蹄微擡,仰頭輕啼了一聲。
三天界外的秋波原,相傳是上古時期天界神将容齋将軍,舍棄斷魂劍的地方,斷魂劍歷經風霜雨打,沙石砥砺早已消失無影,而這秋波原卻因容齋将軍,而響譽天下。
傳說裏的秋波原是片暗香浮動,草長莺飛的大草原,但經歷千萬年的歲月摧殘,如今已成一片大荒原。
腳下地脈震震,正是蘇見深和公子懷駕着馬,行在荒原之上。
茫茫荒原上,零星兩人的身影恰如黃面餅上粘着的幾顆芝麻粒,渺小的幾乎被黃土平原埋沒。
馬已經毫不停歇的行了大半日,可惜臨近夏初,雷雨偏多,如今秋波原上的天色已成灰蒙,剎那間,一聲悶雷輕響。
蘇見深擡頭一看,見天際邊黑雲翻墨,濃雲滾滾。
“二公子,咱們快走吧,估摸着又要下雨了。”
財來客棧開的地界不大好,秋波原人煙稀少,連帶着客棧生意也不大景氣,但縱使不景氣至斯,也依然開了好些年頭了。
馬兒躍蹄縱使再快,也不及那雨勢來的快,等蘇見深與公子懷到了財來客棧,衣裳早已是半濕了。
小二半倚在門闌邊,眼瞅着門外的雨,百無聊賴的擺弄着手裏的抹布,眼見蘇見深二人過來,連忙手一抖落,将抹布搭在肩上,佝着身笑着招呼道:“兩位大爺,快快進來,這雨說來就來,也沒叫人好個準備……”
他一面說,一面低頭,悄無聲色的沖櫃臺前正算算盤的掌櫃使了一個神色,接着笑道:“這幾日龍王爺得了閑,昨夜才下了好大的雨,沒想到今日又連着來了,兩位大爺快裏頭坐,避避雨。”
掌櫃的從那賬本裏擡起臉來,笑道:“兩位客官吃點什麽?淋了雨,要不給二位做兩碗熱騰騰的面?”
客棧內人不多,三三兩兩的坐着,大約都是因着這雨,才臨時到此的。
蘇見深一面拍着衣裳上沾着一路過來的塵土,一面道:“不必着急,樓上可還有空房?”
店小二連忙引路,笑道:“有的有的,二位随我來。”
蘇見深這才擡眼看公子懷,正要開口說話,卻見他看着領路小二背影,眉頭微蹙,神情若有所思。
蘇見深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二公子在想什麽?”
公子懷握緊劍道:“沒什麽,先上去吧。”
房間是朝南的,小二一面推門,一面笑說:“咱們這店雖小了些,不過該有的東西啊也是不少的。”
蘇見深順手遞過碎銀子:“有勞你替我們燒些熱水來。”
店小二愣了一瞬,笑着接過銀子:“客官稍等。”
房內又只剩下蘇見深和公子懷二人,似乎又回到了那晚,在公子府的時候,只是今夜的蘇見深沒有那晚那樣狼狽。
外頭又是風雨大作,風雨拍打着老舊的窗棂,窗棂的松動聲格外的噪耳,蘇見深正站在桌案前擦臉,鬓發間的雨珠像一顆被無限放大後的珍珠粒,公子懷清晰的看清,這顆珍珠粒順着額角一路滾到面頰,又從面頰一路滾到下颚,在經歷一段時間的沉默之後,“啪”摔碎在地。
明明是幾不可聞的聲音,可他卻可以聽的那麽清晰那麽明朗,一顆又一顆的珍珠粒摔落,一聲又一聲的在公子懷的耳邊嗡嗡作響。
似乎對于蘇見深的一切,他的感官總是快過他的心思,好像被賦予了某種神秘的力量,可以在衆多事物中,只找到标記着屬于蘇見深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