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回憶
二十
十年前,公子懷才十歲,那會兒他還不是什麽凝香公子,阖家團圓,話本子裏但凡能稱得上是幸福的人物小傳裏,都有點他們家的影子。
那會兒別說是他爹娘,就是他那半截身子快入土年紀裏的祖父都還活的硬朗,一口的好牙,啃的了骨頭,也嚼得動蠶豆。
他們家世代斬妖伏魔,保三天界百姓,臨到了公子宸,也就是公子懷的父親這一輩裏,出了一樁事。
那是午亥七年的十月初七,已是初冬,夜裏的風沾了抹冬日裏的寒意,吹到雕窗邊,直冷的雕窗飒飒作響。
因是入了深夜,公子府內靜悄悄的,府裏的人早已睡得迷糊,窗外霜月烏樹,寒鴉栖枝,一個鬼影乍然出現在公子懷的屋外。
照顧公子懷近十年的乳娘擔心他夜裏冷,抱了床厚衾被來瞧他,見到這鬼鬼祟祟之人,話還沒得及說出口,便叫了一聲,死了。
倒地的沉悶聲,驚醒了公子懷,他才睜開眼,鼻尖忽然傳來了一陣濃郁的香氣,像是花香,他說不出來,但在那思索的一瞬間裏,他的脖子便被人掐住了。
屋裏光影暗淡,公子懷根本看不清這人的相貌,他披着件狐裘大氅,頭上戴着的帽子極大,将他的臉都隐在了黑夜裏。
公子懷就這麽被此人強迫着帶出了屋子,那會兒他還沒學術法,什麽也不會,拼命的在那人手裏掙紮。
又瞥見了地上的乳母,心裏又急又難過,踹了那人一腳後,便奔向了乳母,一面想推醒她,一面大喊,“穎娘,穎娘!”
乳母是死透了,他也沒來得及難過,那人就飛快的将他帶走了。
這個人便是整樁事的始作俑者——花妖玑簾。
這個花妖當夜擄走了公子懷後,便以他的性命要挾公子家的長子,公子複,讓公子複帶他去找長生不滅象,如若不然便當場殺死公子懷。
玑簾深知公子宸不是好對付的,便只敢拿他兩個兒子動手,他知道公子複身為公子家的長子,一定知道長生不滅象的所在。
而這公子複也确實知道,彼時公子複也才十六歲,經歷人事不多,見弟弟将會有不測,既急又怕,最後被迫還是答應了。
幸好公子複聰明,跟着玑簾走時,放走了房裏的白鴿,他相信,公子宸看到鴿子後一定會來看他,到時候一定會發現他留的東西。
他們便這樣被玑簾帶走了。
這玑簾來到了名兆古墓,正欲施法帶走長生不滅象,便在此時公子懷的爹娘出現了。
玑簾與公子宸夫婦便在此地一番打鬥,很快,玑簾漸漸占了下風,一個公子宸他便已然有些難以對付,更何況還加上了幫手。
三人輪番打鬥中,公子宸一掌便擊中玑簾的要害,玑簾受了傷,知曉自己逃不了,便抓住了公子懷以他性命做要挾,要他們放他走。
公子宸見狀,自然是以兒子的性命為首要目的,但他師承承仙宗,術法不低,便盯着玑簾,只要他露出一個破綻來,他便有信心能抓住此妖。
倒不是他不在乎公子懷的命,而是要他真的相信一個妖,相信他會信守承諾,相信他離開後會安然無恙的放過公子懷,那還不如信他自己。
大概是老天爺真聽到了他心中的渴望,玑簾轉身時的一剎那,公子宸見時機成熟,手中長劍瞬間要飛入玑簾心口。
公子懷的母親也十分機智,在那一眨眼的時間裏,便出了手,極快的從他手中奪走了公子懷。
誰料想,這玑妖竟也不是吃素的,他一個閃身,躲過了長劍。
他雖大意失去了手中公子懷這個人質,可在那閃身的那一瞬間裏,他将目标轉移到不遠處的公子複,花瓣在半空裏飛速轉動,乍一瞧,竟像是一把把閃着寒光的短刀。
他是花妖,這宛如利刀的花瓣上有他的妖毒,幾乎在眨眼之間,那花瓣便插入了公子複的心口,很快,疼痛席卷而來,他感覺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往心口這裏逃亡。
他看了眼公子宸,面色痛苦的坐在地上,十六歲,哪裏經歷過這些事,他覺得自己快疼死了,仰頭看着公子宸,喊道,“爹,我疼,飛白好疼……”
公子宸見到長子遭受此難,瞬間紅了眼,不管不顧的手握長劍,要殺死這玑簾。
半空中只見兩人你來我往,劍光在名兆古墓內不停的閃爍,公子宸想要殺死玑簾。
明明是那麽那麽久遠的事,可對于公子懷來說,卻像是在昨日一般,他幾乎可以在腦海裏,原原本本的還原那天的場景。
爹和花妖打得兩敗俱傷,娘坐在地上抱着大哥,公子懷驚訝于自己的記憶,竟然可以在腦海中無比清晰而準确的還原娘的臉。
她面容憔悴,眼睛垂黑垂黑,哭得梨花帶雨,略顯蒼白的臉頰上,不知什麽時候沾上了血,血水和淚水相融,像是塊晶瑩剔透的血玉,血玉墜落在公子複的傷口上,像是沾在針尖上的一滴水,眨眼間落入土裏,瞬間便已融沒。
他一直覺得娘是不會老的,三十歲的人卻還是像個十六七歲的姑娘一樣,她是個十足的美人,到了這般年紀還是一樣的好看。
可是不知怎麽的,在那一刻,他覺得,娘老了。
她一面施法救大哥,一面控制不住的落淚,因方才一番打鬥,鬓邊發髻已經散亂,垂下來的發絲裏,他竟看見了幾縷白發。
他一直以為一個人的蒼老,應該是慢慢的,在歲歲年年的日子裏,久歷風塵,雨雪風霜,然後才一點,一點的慢慢老下去。
後來才知道,真正的蒼老是很突然的,與年歲無關,不是鶴發雞皮,老态龍鐘,而是因為一些事,因為一些人,從心底裏,從靈魂處,突然就變老了。
而此刻,娘,是真的老了。
彼時的他在幹什麽,他沒哭,他拿起了娘的劍,爹和玑簾滿身是傷的躺在地上,兩個人幾乎是拼勁全力在打,爹是不想讓他逃,玑簾是為了活命。
可眼下兩人打得奄奄一息,爹出不了手,娘也全身心為救大哥,此刻只有他有機會殺了玑簾。
十歲的他,像半個大人似的,他走到玑簾身邊,玑簾傷勢極重,全身無力,避無可避,只聽“呲”的一聲,長劍已沒入玑簾的胸口。
玑簾紅了眼,軟而無力的斥道:“我要你死!”
這一聲斥,費了他全身的力氣,只聽見,“咚”的一聲,玑簾半躺在牆邊的身子,突然倒了下去。
可是他任然不想放過這些人,他顫顫巍巍的擡起手,兩指頭放置嘴邊,閉着眼,低聲的也不知道在幹什麽,似乎是在念訣。
公子懷忽然覺察到身體裏湧入了一股熱氣,全身的血液好似都被燙過了一番,但很快,血液裏湧進來了一股不知名的力量。
這力量仿佛在撕扯着他的四肢,只見鮮血緩緩從玑簾的喉嚨湧出,血液在半空漸漸齊聚成了一個大血球。
在公子懷還沒回過神來的時候,那血球似乎沖破了公子懷的身體,在一瞬間與他身體的每一處血液融合,然後交相流動。
公子懷看見玑簾哈哈大笑,他滿身是傷,笑聲很大,身子都跟着抖動,方才還一直血流不止的胸口,如今瞧着,竟像是幹涸了一般。
玑簾仍舊大笑,“中了我的血咒,往後的日子看你該怎麽辦,哈哈哈……”
接着又看向公子宸,神情有一種瘋魔的模樣,道,“我沒輸我沒輸,我一個人,換你們幾條人命,是你們輸了,哈哈哈……”
正笑着笑着,身體迅速枯萎,眨眼之間,竟成了具幹屍。
午亥七年的十月初七,夜,醜時二刻,他失去了爹,也失去了哥哥。
娘帶着他出了名兆古墓,夜裏安靜,他也安靜,娘更安靜了,她背着爹,在黃土平原裏一步一步的走。
月光将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落在光裸裸的黃土平原裏,像一只失去蹄子的老狼,緩慢的行走在天地間,孤寂又落寞。
娘的神情恍惚,鬓發亂糟糟的,不說話,也不哭了,大約是因為眼淚已經哭幹了。
到了公子府,府外的小厮傳了信,他才知道八十多歲的祖父原來可以跑得那麽快,他穿着裏衣,外頭單披了件薄衫,顫顫巍巍的,不顧衆人的攙扶,邁着沉重的腳步跑來。
看見地上的公子宸和公子複,心中悲痛萬分,抱着公子宸大哭,身側的小厮擔心他哭壞了身子,端着碗蠶豆過來,低聲說,“老太爺,吃點蠶豆吧。”
他祖父性情古怪,大悲大喜大怒之時,必得吃蠶豆,此時卻毫無動作,只撫着胸口悲切不能自已。
小厮連忙撿了幾顆蠶豆,塞到他嘴裏,他祖父這麽一咬,竟把牙磕掉了,原來祖父也老了,老得已經不能再吃蠶豆了。
公子懷記得那麽多事情,可唯獨忘記了那天他是怎麽回的屋子,前院燈火通明,所有人都跟着祖父哭,天還沒亮,還是沉黑的夜色,他回到房裏,關好了門。
月光從雕窗內洩了進來,他坐在床邊,看見腳下的桂影,在月色裏長得極好,他終于忍不住,低下頭,“呵”的一聲,哭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