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疼嗎
二十一
花妖玑簾的血咒,讓他成了三天界裏聞名遐迩的凝香公子,也讓他成了一個,在每年生辰之日,嗜血的怪物。
十歲以後,他便再沒過過生辰,每年逢到這一日,他便在房裏呆着,一直忍到天亮,這一夜才算是穩當的過去了。
窗外流雲浮動,遮住了半邊月亮,地上枝影消散,十年前的這樁事,也随着枯梅的影子,一同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公子懷仍舊倚在牆邊,說出這樁事好似廢了他好大一番的心力,頗有些疲憊的,半躺半坐的倚在牆角裏。
他說完了話,良久,蘇見深也沒開口,公子懷看着他胳膊上的傷,嘴角帶諷,“連你也覺得可笑,是不是?”
蘇見深很難找到什麽詞來形容他此刻的心情,驚訝?意外?或許除了從沒想過公子懷還有這樣一段過去之外,更多的是一種心疼。
以前師父總說他沒福氣,他自個也覺得他沒福氣,一生下來爹娘就死完了。
可他現在覺得,公子懷比他還沒福氣。
有些東西,倘若從來沒有擁有過,便不會知道失去是個什麽滋味。
對于蘇見深而言,與親生爹娘之間的情誼,實在太過陌生,它就像是茶樓裏說書先生口中一段精彩的評書,就像是挂在宗祠裏的那副惹人奪目的丹青,他們被封在了書裏,封在了丹青裏,被刻在了一個他未曾參與過的過去。
他們活在了師父的口中,蘇家的族譜裏,還有蘇見深的夢中。
在他的人生裏,爹和娘始終不夠清晰,但卻無法否定,他們在蘇見深的心裏永遠都保留一個位置,在提及時終究是忍不住讓心顫一顫。
可若說難過,那也不大難過,若說是痛苦,便更談不上了。
因為不夠清晰,也不曾擁有。
可公子懷不一樣,他擁有過,他知道被爹抱着是什麽樣的滋味,被娘寵着又是什麽樣的滋味,這些父母之情,在眼前驟然失去,從今往後也斷不會再擁有,心裏頭又該是怎樣的心情?
蘇見深有好多話想問他,想問他當時難不難過?想問他怎麽敢一個人對付那花妖?還想問他那天睡覺時腦子裏想得是什麽?
他擡起頭,看見了懸在夜空裏的那輪明月,又大又圓,像是八月十五的月亮,八月十五是團圓的日子,可是他和他都一樣,這輩子,再也團不了圓了。
他所有話,所有的問題,臨到了嘴邊,卻又都不問了,通通只化作了一句:“今日,是你的生辰吧。”
公子懷怔了一瞬,他沒想到蘇見深聽完這樁事,一開口便是問這個,他本以為他總該會對當年的事有幾分好奇的。
可乍然聽他問起這個,有幾分意料之外,便低聲應了一聲“嗯。”
蘇見深坐在地上,兩腳弓着,手裏拿着那半截撕下來的衣料,本意是想包紮手腕,可臨到了這時,也沒什麽包紮的心思了,便就這麽搭在腿上,笑了笑說,“早知道,便早些回去了,也好叫你過回生辰。”
公子懷淡淡道,“我早已不過生辰了。”
“因為這個?”蘇見深看了眼公子懷,暗指嗜血一事。
公子懷擡眉看他,“嗯。”
他似乎并不想多提,也或者是無話可說,只輕描淡寫的“嗯”了一聲後,轉眼看向了窗外。
蘇見深知道,這樁事永遠的在他心中留下了一個結,縱使公子懷是那樣平淡的說出這樁事,可他知道,公子懷掩埋在內心深處,有一次層無法平靜的波瀾。
在每每回憶此事時,便一遍遍的拍打着心岸,讓他明白,有些事只是适合埋藏,不能說,不能想,卻又不能忘。
蘇見深往他那挪了挪,靠的極近,笑說,“我給你算算命吧?”
公子懷沒動,只是平淡的看着他,反問道,“你會算命?”
蘇見深知道他是不相信他,連忙道,“怎麽不會,你當我這麽多年白學了,簡單的看手相我還是會點的。”
他說罷,又接着一笑說,“怎麽樣?要不讓我給你算算?”
蘇見深其實真的不會,公子懷也不知是真信還是假信,總之便在蘇見深強烈的注目之下,伸出了手。
公子懷的手很大,修長而白皙,在月色裏看着非常的柔和,倒真有些像一雙讀書人的手一般,可是他知道,這手骨之間暗暗藏着一股力。
蘇見深細細磨锉他手心裏的各路紋路,神色波動,聲音中暗藏心思,越說到最後聲音便漸漸低了:“紋路清晰但略有波折,你的命中多舛,乃是因為命裏缺了一個人。”
公子懷似乎是知道他在亂說,也不拆穿,心裏有幾分好笑,面上只揚眉問了句,“缺了什麽人?”
蘇見深緩緩道:“缺了一個能讓你逢兇化吉,化險為夷的人。”
公子懷這才忍不住勾起了嘴角,眼尾處借來了窗外落花裏的一抹紅,有幾分明媚奪目,道,“那不知,我要怎麽才能找到這個人呢?”
蘇見深雙手捏着他的手心,他的手心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軟和,相反又冷又硬,手背上隐隐約約能看到青筋的軌跡,指骨間那份力量,似乎和這青筋一同掩藏在了手裏。
蘇見深擡眼看他,“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公子懷這才忍不住,到底是笑了一聲,但他的笑意永遠不夠放肆,淺淡淡的,也不知是被拘着還是因為他性子本身如此。
蘇見深見他這一笑,心裏頭似乎放下了一口氣似的,也跟着笑,“怎麽樣,心裏頭好受多了吧?”
公子懷笑罷,道,“多謝你。”
蘇見深雙手仍在捏着公子懷的手,也不知是說得起興忘了松開,還是因為身體裏有一股隐隐牽着他的力量,這力量牽引着他,讓他克制不住。
公子懷的手比他大些,蘇見深雖然這麽握着他,乍然一瞧,竟有些像是被他牽在手心裏似的。
蘇見深笑了笑,“二公子誠心待我,我自然也誠心待二公子。”
撕裂的長布丢落在蘇見深的腳下,随着夜風輕飄飄的打了個旋兒,又吹到了公子懷的腳下,他瞥見蘇見深滿是笑意的臉,又接而瞥見了胳膊上的傷,他低聲問,“疼嗎?”
蘇見深怔了一瞬,有些分不清這話裏到底有沒有幾分心疼或者關切,公子懷的臉仍然是淡淡的,可是這話從風裏彎彎繞繞,再到他耳朵裏,竟有些變了味了。
他下意識要開口,說,不疼。
可是臨到了嘴邊,看到公子懷盯着自己胳膊瞧,他竟忽然改了口,低聲道,“疼。”
他捂着手肘,面色痛苦,時不時發出幾聲抽氣聲,眼珠子黑溜溜的轉,頭雖低着,可餘光卻忍不住看公子懷。
公子懷這麽看了他一眼,低下頭撿起了地上的長布,伸出手道,“手給我。”
蘇見深便乖乖的把手放在公子懷的手心裏,月光下的公子懷面色柔和,他将長布輕輕包在蘇見深的傷口上,一圈一圈的包紮好,轉眼看了眼蘇見深,問道,“怎麽了?”
蘇見深怔了一瞬,連忙收着胳膊,回說,“其實我與你說笑的,一點也不疼。”
他擡眼又看公子懷,大約是怕他不信,又說道:“真的,我剛才不過與你玩笑,這麽點小傷,一點也不疼的。”
公子懷替他包着傷口,笑說道,“倘若真留下什麽傷痕,公子府偌大的地方,多一雙筷子倒也是無妨的。”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