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當年跟随她出征的能工巧匠不少,她又熟讀兵書,輔之從狀元爹那學來的後世知識,她對歷朝歷代的船舶見識可不低。

漢朝的沖鋒樓船、犀利戰船、南齊大科學家祖沖之造得千裏車船、以及明代鄭和下西洋用得寶船……

她尤愛古代軍艦艨艟,為此畫得很仔細。

艨艟上的驽窗矛穴,她一筆一筆的勾勒,神态認真的近乎忘我。

這場該記入史冊的考試至關重要,監考老師在擁擠的考桌間來來回回的巡視,風紅纓久而不翻卷的違和引起了監考老師的注意。

這位女老師愣是在風紅纓身後站了五六分鐘,在這期間,風紅纓靜靜地畫出了一艘完整的斜桅帆船。

看着看着,女老師眸中現出驚訝,為了不打擾風紅纓,女老師故意放輕呼吸。

人的第六感其實很強。

何況風紅纓在那等踩着尖刀過活的軍營待了十來年,女老師一靠過來,她立馬就察覺到了。

她倒不畏懼老師看她,橫豎她的考卷最終都要給老師看。

但有風紅纓這種心态的人極少,女老師估計也覺得自己總站在這會給其他考生徒增壓力,女老師挪步後,風紅纓聽到了好幾道松下來的嘆氣聲。

考試專用的草稿紙必須上交。

鈴聲一響,主監考官進來統收試卷,在一衆寫滿潦草計算的草稿紙中,主監考官很快發現了幾張幹淨的船舶素描。

比對着考卷序號,主監考官臨走前看了眼風紅纓。

座上的女孩留有兩條粗粗的麻花辮,當別的考生歡呼考試結束,亦或是呆呆的坐着頹喪自己沒考好時,唯有女孩微抿着唇,有條不紊的在那收拾文具,然後起身離開教室。

考卷已封存,李華祎便找上當場監考的女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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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老師楞了下,旋即笑開:“她呀,考得好不好我不知道,但做題速度那叫一個快,明天您不是要監考數學嗎,但時候可以關注下。”

第二天上午考理化,李華祎背着手站在講臺上,如鷹般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看着考場。

風紅纓明顯察覺到這場考試的監考力度比之前兩場都要嚴格,坐在她旁邊的大兄弟從開考之後就不對勁,四肢抖得比狀元爹嘴裏的食堂阿姨還要厲害。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大兄弟撐不住了,一頭栽倒在地。

這兩天頻繁有考生暈倒,李華祎快步走下講臺,問男生還能不能繼續考,男生搖頭。

很快,等候在附近的醫生将男生擡了出去。

考場上的小插曲并沒有緩和緊張的氛圍,因為鐵面監考官李華祎走下來後就一直站在後邊。

正在解題的風紅纓一低頭就能看到穿着黑布鞋的李華祎站在她身後,半邊身子的陰影剛好斜斜的打在她的考卷上。

不過沒一會李華祎就往後邊退了好幾步,最終站在最後一排空地處。

周圍有考生倒吸涼氣,風紅纓沒慌。

慌啥子?

曾經應付千萬敵軍她都能做到面不改色,如今對着一個陌生師長膽怯,說出去她風大将軍的名號還要不要了?

手穩,心态穩,又是自己的拿手學科,風紅纓寫完最後一道題後恨不能高歌一曲。

在李華祎逼人的監考注視下,風紅纓快速檢查了三遍,然後将試卷反面放上。

李華祎擡手看了看表,才一個小時,這就答完不管了?

風紅纓當然不會再去管,千軍過獨木橋考中進士的狀元爹說得很對,做題要對自己有信心,尤其是在她有把握的情況下,檢查三次已然夠了。

李華祎微微皺眉,因為風紅纓拿出了草稿紙又開始畫畫了。

別的考生在抓耳撓腮的計算時,風紅纓不慌不忙地削鉛筆畫着底尖面闊的大龍舟。

考試拿來用得圓規、量角器像是有了魔力,随着風紅纓的手來回動,這些簡樸的工具一點一點勾勒出船殼、龍骨、船架……

令李華祎心潮澎湃的是,風紅纓連船體各處的榫接都畫了出來。

這可不是單純的秀畫技了。

考試結束的鈴聲響過後,風紅纓伸了個懶腰。

從始至終,李華祎都沒風紅纓再去碰桌子右上角反放的試卷。

李華祎搖搖頭,可惜了。

考不好就上不了大學,上不了大學意味着這人在船舶上的才華很大程度會埋沒。

風紅纓走出教室時,李華祎忍不住多看了風紅纓一眼。

夾着考卷離開後,李華祎是越想越惋惜,思慮一番,惜才的李華祎決定給好友寫一封信。

信中還夾了幾張紙,是李華祎根據回憶臨摹風紅纓畫得船舶草圖。

考完試,風紅纓來到郵電局,沒有猶豫的将早已寫好的回信塞進了信箱。

外邊的雪越下越大,凜冽的寒風挾着冰雪打在風紅纓臉上,身冷自不必說,心更冷,拔涼拔涼的。

臨近新年,雪越下越大,瑞雪兆豐年嘛,鄉親們望着鵝毛大的雪花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腦後跟去了。

雙手并攏縮成球的知青們也笑呵呵的,等過了年,他們最為期盼的高考放榜就要來了。

日子飛逝如梭,回城的希望和上大學的機會慢慢靠近他們,望着漫天的飛雪,他們無不在想象出發去縣教育局大門口看榜的熱鬧場景。

雖然他們當中有些人複習的并不順利,對課本依舊生疏,考得也不理想,但這不妨礙他們去暢享未來。

知青中唯有風紅纓沒有坐在門檻上浮想聯翩,她帶着遮雪的草帽,背着竹簍,上山撿牛屎去了。

高考後,鄉親們漸漸意識到城裏來的娃遲早有一天要走,到了這個階段,馬支書就沒有再嚴厲要求知青們必須迎着風雪上工。

有了這份優待,繼續堅持在崗位上不松懈的風紅纓就有點‘格格不入’了。

知青中有不少人由衷的贊揚風紅纓熱愛勞動,誇她是個勤勞奮進的小蜜蜂,是他們追随學習的好榜樣,然而一片贊語中,總會有幾句刺耳難聽的話鑽出來。

聶明朗暗地造謠,諷刺風紅纓還算有自知之明。

“人吶,怎麽可能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

聶明朗嘴一歪,在宿舍好不遮掩地冷笑。

“考不上就考不上呗,有什麽好擔心的,該擔心的人是我們這些平民,咱們一沒參謀長爹,二沒有《人民日報》主編的青睐,要我說,咱們該背着竹簍去山上撿牛屎,你看看人家風紅纓同志,不愧是軍官家庭出身,思想覺悟就是比咱們高——”

陰陽怪氣的話還沒完,關不嚴實的知青宿舍大門砰得一下從外邊打開。

周身寒氣森森的風紅纓冷得臉站在門口,目光如果能吃人,此刻的聶明朗恐怕早就成了一灘骨泥。

她一步一步的往裏走。

“風紅纓,這裏是男、男宿舍——”

聶明朗慫得舌頭打卷:“你別亂來啊,革命同志之間可不興打架鬥毆,馬支書、馬支書不是說了嗎,咱們知青該、該互幫互助才、才對……”

風紅纓彎腰,笑吟吟的從竹簍裏拿出一個黑不溜秋還沾着雪花的新鮮牛屎。

旁邊幾個舍友默契地轉過身。

随着一聲尖叫,風紅纓手中的牛屎啪叽貼到了聶明朗的俊臉上,屎塊砸得聶明朗五官劇痛,哎呦張開嘴,幾顆屎粒順着呼吸進了喉嚨。

風紅纓頓住腳,目中閃着危光:“聶明朗同志,您可真是貴人多忘事,上次我咋說的,膽敢再造謠,你的下場就是這個!”

說着,風紅纓沉下臉,長腿咔嚓掄向聶明朗……身邊的小杌子,小杌子被踹得飛出好幾米,聶明朗也沒好到哪裏去,褲裆都濕了。

他記得!

他怎麽不記得!

風紅纓這個瘋女人潑糞斷枝的時候威脅過他,說下次要打斷他的腿!

這女人瘋了,徹底瘋了!

家境好又有什麽用?

不溫柔,不體貼,狂妄,野蠻,惡毒,不将男人放在眼裏的女人全都是徹頭徹尾的敗類。

他早就該清楚的,風紅纓就是頭馴服不靈的野獸,這種女人一點都不值得他愛!

風紅纓收回腿,居高臨下地看着半癱在地上狼狽不堪的聶明朗。

“你說得對。”

聶明朗沾着牛屎的眼睫顫了顫,難道瘋女人知道自己做錯了?

哼,就這樣吧,他這次絕對不原諒。

恥辱啊恥辱,他一個堂堂七尺男兒遭人塞牛屎,這像話嗎?

風紅纓腳尖勾起小杌子踢向聶明朗,在聶明朗下意識抱頭之際拍了拍手掌,輕描淡寫道:“你說得一點都沒錯,祖國的革命情誼熱烈,深厚,苦難時是該相互扶持,而不是大打出手,但是!”

一個但是激得聶明朗驚悚地咽了下口水。

“你一個踩着女人肩膀步步攀升的男人不配擁有這份萬古不青的革命情誼!”

風紅纓昂着頭,凜聲道:“你造謠,你诽謗,你污蔑,我暫且不計較,但我絕對不允許你抹黑我爸!祖國的軍人個個一身正氣,光明磊落,我用我的人格,乃至我的生命擔保,我的參謀長爸爸絕對不是你口中那種為了兒女廣開後門的爛人,他也開不起!人民群衆的眼睛不是白長的,都在看着呢!”

不論是她那白蓮妹妹,還是周小人妹夫,亦或是大哥,他們進部隊時都經過了嚴厲的審查,拼得是真本事。

哪怕真的混進了老鼠屎,時間将會是檢驗人格的最好标準,它會剔除、會揪出不合時宜的髒東西,留下來的才是最純潔,最真摯的革命情誼!

這種情誼不容玷污,更不能成為聶明朗這種下賤貨色的護身符!

“說得太好了!”同在宿舍的王春成忍不住扭過身來鼓掌。

這段時間他也嫉妒過風紅纓。

天冷,大家縮在屋裏不出去,都在暢想考上大學後的美好生活,單單風紅纓要異于常人的去上工,不對不對,在這時候,風紅纓沒必要表現自己,她就是閑不下來,很久之前她就這樣。

他好慚愧,好沒臉,他怎能對風紅纓生出妒火呢,他該向她學習的,領導人教育的是,不論身處何地,年輕人都不能甘于現狀,動起來啊,勞動最光榮!

“風紅纓同志,我跟你一起去撿牛屎!”

“我也去。”

“等我,我換個鞋先,我媽寄來的布鞋沾了雪容易斷線。”

三個舍友紛紛起身,風紅纓笑了笑,背上竹簍闊步往外走。

怔楞在屋裏好半天的聶明朗就這樣眼睜睜看的自己的舍友‘背叛’了自己,等他恍惚站起來時,嘴角的新鮮牛屎幹得都扒不下來。

元月上旬,公社的電話接線員忙得暈頭轉向,底下幾個生産大隊知青們焦急的等在外邊,他們在等高考分數。

有人等不及,飛奔往縣裏跑。

只是眼下天烏沉沉的,莊稼把式都說要下大雨,大雨時周圍的山體容易滑坡,這時候往外跑栽進泥水裏可沒好下場,要麽凍死,要麽被埋。

所以馬支書攔着不準去縣裏,當然了,還是有人耐不住跑了出去。

“還沒消息嗎?”馬支書問接線員。

“沒呢,縣裏只是說今天出成績,什麽時間點出我們也不知道。”

“再等一會?”

“要再等一會。”

女接線員瞥了眼屋檐下凍得跺腳臉通紅的知青們,心有不忍:“馬支書,您勸勸他們,讓他們先回去吧,等成績來了我立馬通知您。”

馬支書搖頭:“你別說他們急,我也急,盼星星盼月亮,是騾子是馬,今天就是開門驗貨的大日子,擱誰誰能在家靜下心來?誰能靜下來我佩服他!”

女接線員讪笑:“我這屋就這麽大,都進來躲不現實……”

把知青們關在外邊好像又有點不近人情。

“有碗嗎?”馬支書問。

“有有有。”

馬支書嘬了口煙:“給他們一人倒一碗開水,暖暖身子。”

“哎。”

廊下沒人說話,都縮腦耷肩在那硬扛着凜冽的冷風,風紅纓比周圍的人要冷三分。

只因她沒禦寒的棉襖,早前是有的,被原主嚯嚯剪了做成手套送給聶明朗了,聶明朗至今未還。

今年風家父母是鐵了心要她回去,高考結束後,風家沒有再給風紅纓寄過任何東西,風紅纓翻遍了宿舍也只找到兩件半舊的薄外套。

範莉莉這姑娘心善,偷偷塞給風紅纓一件的确良襯衫。

喝下白開水,風紅纓凍得冒寒氣的五髒六腑終于緩了過來。

然而天公不做美,刺骨的冬雨裹着風雪飄飄而至。

擠在走廊邊的風紅纓半邊手臂結出了冰花,抖掉冰花,風紅纓找到一塊空地,悶頭打起拳來。

真的是越不動彈越冷,一套風家軍拳打下來,風紅纓頓覺四肢充滿了力量,周身的寒氣盡數散去。

“紅纓……”蘇寶琴冷得牙齒上下打顫,走過來問,“你剛才耍得是啥?能教教我嗎?我受不了了,太冷了這天……”

“行啊。”風紅纓呼出一口熱氣,“擡手,握拳,挺胸,你跟着我學,我這拳法男的學了上山能擒獸,女人學了能舉鼎,你仔細看着哈——”

一聲威武的哼哈,風紅纓手把手的教起蘇寶琴。

打了五分鐘的拳,蘇寶琴舒服的一蹦三尺高:“紅纓,你這拳法真不賴,下一步是啥,快教我,快——”

“同志,我也想打,能教教我嗎?”

“這天太冷了,打打拳暖和暖和。”

風紅纓不藏私,來者不拒。

屋檐下衆人奮聲吆喝着‘哼哈’,震得樹上積雪砰嗤往下掉,整齊劃一的陽剛動作惹得馬支書和女接線員都跑出來觀看。

馬支書活動後感覺筋骨舒爽極了,忍不住笑問:“小風同志,你這拳法是跟誰學得呀?”

風紅纓熱得額頭沁汗,撩開外套扣子,風紅纓脫口而出:“跟我爹。”

能文能武的狀元爹。

馬支書嘿嘿笑,耍寶似的躬身往前打了一拳,風紅纓擦擦汗,順勢出手接了一招。

馬支書有老寒腿,風紅纓為了照顧馬支書,便随着馬支書的動作放慢速度,一來二去,風家拳愣是讓兩人打出了太極的效果。

圍觀的知青們紛紛往後邊站,跟着兩人身後一招一式學了起來。

外邊的雪越下越大,走廊上的人卻不覺得冷了,一個個打拳打得手心冒汗。

與此同時,郵電局裏,聶明朗冷得直跺腳。

“同志,今天的新信還沒來嗎?”

幾個櫃臺都被聶明朗問遍了,開始櫃臺上的人還熱心的解釋。

“沒哦,平常早上就能把外邊的信送來,這不是下大雪嗎?要來也只能下午送來。”

聶明朗急得語無倫次:“下午太遲了,同志,麻煩你發個電報催一催行嗎?”

櫃臺裏的人翻了個白眼。

這人以為自己是誰?

還發電報催?以為自己是領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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