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青絲系馬尾,黃金絡馬頭;腰中鹿盧劍,可值千萬餘”;應該是“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應該是“為人潔白皙,鬑鬑頗有須。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應該是“坐中數千人,皆言夫婿殊”——翩翩如玉,儒儒君子,才是她邵素的眼目,而這樣粗糙的彪形大漢,這樣莽撞粗魯的舉止……
邵素幽幽地想,對于這位壯士,她也只能感懷君恩,了卻君情,如此罷了。正發愣間,忽聽身後道:“三丫頭?”回頭見邵盈站在不遠處,呆了呆道:“二姐姐什麽時候回來的?我竟未覺。”邵盈神色變了變,随即笑道:“倒也沒多久,見妹妹正在傷春悲秋,不敢打擾了興致。”
邵素倒也不是傷春悲秋,只是她天性敏感,見了蕭生這樣的無望,不免替他生了幾分“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傷懷,聽邵盈說起了“傷春悲秋”,忽然想到先前要對仗的詩詞,道:“二姐姐可是有了?”
邵盈奇道:“有什麽?”
邵素道:“有句子啊。“
邵盈聽了這話,見這位三妹妹剛才還有些感懷的面容上忽然又顯出幾分躍躍欲試,不由替蕭生嘆口氣,人人都說三丫頭心性有些薄,于此觀之倒是一點也不差的,論起來她邵盈算是心狠,卻也不至于這麽心薄的……
正想着,聽邵素徐徐念起:“花榭花飛飛滿天,紅绡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處訴;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複去……”說着,拿眼望向邵盈。
邵盈于詩詞雖不擅長,多年在姐妹之間比拼卻也不算差,此時也有些感懷在心,側頭想了想便有了“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歲閨中知是誰?三月香巢初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邵素見邵盈說得應景,拿手一拍,贊嘆了一聲,接着續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獨把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怪侬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語去不聞……”
邵盈聽了“風刀霜劍嚴相逼”一句,擡起頭望了邵素一眼,見邵素臉上毫無異色,心裏不免苦笑,要說“風刀霜劍嚴相逼”,正經是形容她這種庶子庶女成群夭折,卻只有她一個人活到現在的二房庶小姐,怎樣也輪不着輕輕松松被嫡母看顧的邵三小姐。
正愣神間,聽邵素催道:“快續,快續……”低頭沉思半晌,徐徐念道:“昨宵庭外悲歌奏,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語花自羞;願侬此日生雙翼,随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說完,忽然心中一動……她對三丫頭與那侍衛的事情心知肚明,很多事端也猜得出來,方才也聽得明明白白,這本是一個極好的把柄與籌碼,更是一件送上門的笑話,可是在此時此刻,忽然生出了幾絲惆悵,說的是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說的是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若是有人真心真意地為了自己……
忽然禁止自己想下去……
聽邵素點頭道:“二姐姐的詩才越來越好哩,這幾句我竟吟不出的……”說着,低頭忖度半晌,道:“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杯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爾今死去侬收葬,未蔔侬身何日喪?侬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侬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說完,興致勃勃地對邵盈道:“如何?”卻見邵盈怔怔不語,望向蕭生離去的方向,不由好奇道:“二姐姐?你怎麽了?”說着又看了看那花園深處,忽然一個念頭浮了上來“這裏守衛嚴密,又是內院外院之隔,蕭生如何來得這裏的?難道……”想到這裏,臉色大變,顫抖地道了聲:“二姐姐你……”
邵盈這才反應過來,“嗯”了一聲,點點頭道:“三妹妹對的真好,我聽着倒是有些入港了。”
邵素臉色變幻不定,從前車舫的事情,如今的事端……想來想去,似乎真的有什麽,又不敢相信有什麽,見邵盈這麽說,只茫茫接口道:“好在哪裏?”
邵盈嘆口氣,臉上的笑影兒在陽光下意味深長,道:“三妹妹是有情之人。”
邵素聽了這話,心中更驚,那心突突便要跳了出來,結結巴巴問道:“二姐姐什麽意思?”
“湯海若言,萬物之情,各有其志,這花的歸宿妹妹都想到了,終于有一日花落人亡兩不知,妹妹能體悟萬物之情,算得情聖了。”邵盈面上似笑非笑,眸光爍爍地望着邵素,連同那頭上的簪子,都映着陽光發出刺眼的光芒。
邵素聽了邵盈的話,忽然覺得自己多心了,二姐姐不過是因自己的詩詞,多了幾份感懷而已,自己到是誤會到哪裏去了,竟懷疑……說到底,這世間哪有如此狠毒之人,一家子骨肉,又不是那有大仇的,誰會算計成那樣?到底是自己俗了的,考慮事端越發向那下流裏去,想到這兒,未免內疚,道:“二姐姐說的好,咱們起個好些的詩頭再來……”
邵盈點頭道:“也罷了,我們這兩個這是作甚,如今太平盛世,又是王府貴戚,聯詩也要頌聖之類的,感懷些這個未免不吉……”
話音未落,忽見蕊兒遙遙從外園走了進來,見了姐妹兩個,蹲身行禮道:“小姐,三小姐,婆子傳話說,老太太讓你們一起過去哩。”
作者有話要說: 菇涼們都曉得啦,姐妹對的那詩取自林妹妹的《葬花吟》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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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兩個對望一眼,邵盈道:“那婆子還說了什麽?”蕊兒直直望着小姐,搖了搖頭道“打聽不出來了。”邵盈看她的面無異色,知曉應不是壞事,點了點頭對邵素道:“走吧,三妹妹。”說着,攜着邵素的手一起出了園子,帶着三四個丫頭婆子一起向福安苑走去。
“二姐姐……”邵素想起自己那徐家婚事的傳言,老太太恁地會找她們一起過去,若是徐家有人來找,豈非讓邵盈十分尴尬?忽然又想到婚事只是傳言,不确定之下,胡亂安慰更是不妥,又戛然而止。
“怎麽了?”邵盈側頭問道。
“哦……沒什麽……我在想老太太到底找我們什麽事?”邵素慌慌張張答道。
邵盈“哦”了一聲,眼眸一閃,笑道:“去了就知道了。”——她可不像邵素那般幼稚,這婚事傳言的起因,不過是因為王妃親自看望了一次庶女,可若是真的定下了,按照沈氏那急性子恐怕現在正在聘禮呢,如此牽牽絆絆,只能是徐家心意根本未定!
邵盈的笑越發深了,十幾歲的年紀,那笑容便融入了眼眸深處的潭水,卻在不見底處晃動着微微的優越感——若是她換做邵素,院子裏有誰敢傳這種謠言,見一個打死一個的!
因為這是對小姐最不利的一種傳言,成不成在兩可之間,成了萬事俱休,不成便是笑話一則,以後說親的時候,婆家若是知曉了,狠心能退親,不狠心的嫁過去也失了體面,而這位三妹妹的手下人唯恐天下不知,在王府裏到處嚷嚷,不僅糊弄了衆人,似乎也把自己糊弄了過去,今日見她語氣,似乎也确定徐家定下了她……
邵盈忽然嘆了口氣,從前不把三丫頭看成對手,因此也沒覺得什麽大不好處,如今一起搶親事,卻看出這位妹妹的各種愚蠢,簡直……都不曉得她怎麽在這大宅院活到現在!
正忖度間,已經走到了福安苑,婆子在外面傳喚道:“二小姐,三小姐。”姐妹兩個進了垂花門,見邵母的大丫頭銀兒大簾子,笑着道:“快進來,老太太夫人都在哪兒等呢。”
邵盈微微一愣,她是心細的,銀兒平日對她們這些庶女雖然也不算差,也只是面上情兒,今日這笑容……也太熱情了吧。心中忽然生了警惕,面上卻不顯,只微笑着對銀兒道:“勞煩姐姐了。”——老太太的院子的大丫頭,都是八風不動的主子,誰也買不起,邵盈對這類下人只有敬而遠之。
邵素卻渾然未覺,只笑着點點頭,與邵盈一起進了屋,見滿屋裏的花紅柳綠,忙與邵盈一起向邵母、沈氏、徐氏見禮。
邵母今日似乎格外高興,對兩個庶孫道:“罷了,罷了,不許這麽多禮,我聽那張婆子說,她在天瀾園子裏找到的你們?”
邵盈笑着答了聲“是”,頓了頓又道:“這冬日裏雖說萬物蕭瑟,卻也是花開百樣,正是人的年紀……”這話其實是巧妙地恭維邵母,邵母如何聽不出,那笑容越發歡悅,對着下手坐着的徐氏道:“你恁地養的,居然調理出這麽個會說話的閨女來!”
徐氏見庶女給她長臉,抿嘴一笑,道:“這可不是我,盈兒日日給老太太請安,沾了老太太的仙氣也說不定的。”
此言一出,沈氏臉色微沉,她的那位庶女卻不是個“日日請安”的主子,經常遲到早退,甚至身子骨不好便不來了,也怨不得那二小姐雖然是庶裏的庶生,卻比這位嫡生裏的庶生更得寵些,唉……正感慨間,忽聽邵素開口道:“老太太若是有雅興,改天也去天瀾園子瞧瞧,我瞧着那些花兒草兒的長得也茂盛,正等着沾沾老太太的福氣哩!”
沈氏忽然擡頭,若不是她親耳聽到,幾乎以為錯覺,這丫頭……這三丫頭開竅了?見邵素斂手恭笑地站在那裏,頗有吾家女兒初長成的欣慰,卻忽然又一皺眉,因為話雖然說得十分體貼,那笑容卻仿佛太妃糖,只是硬生生粘在了臉上,一望便知是硬裝出來的。
老太太何等人物,她還不如不說不笑呢。沈氏的臉色更難堪了。
誰知邵母仿佛未見,笑着對沈氏道:“三丫頭也長進了不少,竟是會說話了的。”沈氏勉強一笑,不欲在此處多言,遂轉了話頭,指着不遠處紅雕木漆的八仙桌道:“你們去看看,這是老太太賞給你們的。”
邵盈一來就注意到了,見大伯母發話,方施施然走了過去,邵素卻是才看到,“咦”了一聲,見那偌大的桌面上擺滿了各種綢緞,仔細瞧去,有軟緞、織錦緞、蜀錦、宋錦、雲錦等各種類型,又有天青、石青、沙藍、月白、醬色、油綠、秋色、真紫、艾子色等各種顏色,不由詫異,老太太什麽時候這麽大方?
她的記憶裏,邵母即或有賞,也是經過了大姐姐的手,剩下不要的才會給她,當然其中是否經過二姐姐的手也未可知,只是她那時除了書籍,其他一概不顧,因此也不留心,于今留心了,反而更生詫異,不由擡頭望着邵母道:“老太太這是……”
邵母不答,卻是沈氏在旁道:“這是宮裏頭賜下的,素兒放心,我們都有了,不用先着我們……”——其實她知曉邵素只是單純的好奇,并無先着長輩的意思,可在老太太面前,為了給她争體面——也是給女兒争體面,她只得瞬息之間轉了個圈子,讓邵素顯得孝順敦厚。
誰知邵素并未立時悟,卻是邵盈接口道:“原來是這樣啊,我還想着這天藍色山水樓閣古香緞乃極為罕見之物,與老太太最是相稱不過,正想着做個什麽給老太太呢,竟是賜給我們這些小丫頭的……”
邵母聽了這話,先是開懷一笑,忽然又奇道:“二丫頭,你竟識得這些綢緞?”
邵盈心裏的微笑要歡悅地開出花來,面上卻是誠惶誠恐道:“我哪有老太太、太太、母親的本事,只不過平日裏學了你們的皮毛而已。”
邵母“嗯”了一聲,其實這些知識是主持中饋的主母必備,便是防着下人們搗鬼弄巧,你若是物物識得,件件認明,那誰也瞞不過你去……只不過這些都是教給嫡女的,也或者有心慈的教給庶女——按照邵母的估量,沈氏也許哪天有心情,會去教邵素,但是徐氏卻斷斷沒有這個閑心去教邵盈的,那麽這二丫頭是從來學來的?或者她自曉得自己必會出去做主母的,早早備下了?那也太……邵母微微搖頭,面上只是笑道:“你不用拿我們作椽子,今兒既然你漏了手,倒是要露全給我們看,否則要罰你的……”
邵盈見邵母雖然笑語盈盈,那眼眸卻是精光一閃,吓得心頭一跳,知曉邵母是個厲害的,自己若是刻意隐瞞,倒是弄巧成拙了,也罷,加重她的分量也是好事,因此徐徐道:“那我就獻醜了,老太太。”
說着,指着最邊上那绫羅道:“這是閃光雙色绫布”。又挨着指道:“這是大紫祥雲龍蜀錦”,這是“湖藍牡丹紋雲錦”“綠織金妝花雲錦”說完,頓了頓道:“這雲錦因其美麗多姿,絢爛如天上雲霞而得名,此錦配色多達十八種,以“色暈”層層推出主花,質地堅實、花紋渾厚、必是上好之綢緞,大概一批在江南便能賣到一百兩銀子,若是到我們京都,怕是三百兩不下的。”
此言一出,連沈氏也不由地佩服,問道:“二丫頭哪裏曉得的這些巧棕,若是說雲錦我倒是認得,但是價碼卻有些含糊了。”說完,側頭對着徐氏笑道:“或者是你經常帶着盈兒買錦緞買慣了的不成?”說着,呵呵而笑。
徐氏臉色微變——這話聽着是恭維,卻是誣陷,如今因為老太太在,兩房并未分家,每房支出都在公帳上,更是由沈氏把持,沈氏今日卻說自己經常帶着庶女去買這麽貴的綢緞,自是暗諷二房開銷奢侈昂貴……
她冷笑一聲,心道你大房窮的只剩下個名頭,自然把公帳上的那些銀子看在眼裏,他們二房若是指望這些,早喝西北風去了!她家男人自己做的争氣,光是打仗回來,便帶了金山銀山回來,只不過不方便讓別人知曉而已,若是論到二房的積蓄,不用說那些公帳,便是老太太的私房,或者仙逝了的那些分産,她這侯爺夫人也不放在眼裏!
這麽想着,面上卻道:“自從有了佰兒,我哪有空擋留心去教,倒是盈兒是個有心的。”說着,抿嘴笑。
沈氏沒有兒子,王爺雖然妻妾成群,姨娘娶了十幾個,卻也沒有生下一子半女,徐氏這話一則諷刺沈氏無子,二則諷刺邵素無學。
沈氏聽了,那笑容再也挂不住,其他也罷了,無子是她的大痛,她雖然聰明,卻是性子急躁,生性好強,這面子被徐氏落了,無論如何要掙回來,何況正是比拼的關鍵時辰,忽然擡頭對邵素道:“素兒,你過去給我認認,哪個是最好的緞子?否則就晚食不用吃了,去針線房做出件袍子來再說!”說着,面上雖笑,眼眸深處卻射出厲色來。
邵素一愣,她從來不曉得什麽錦緞,恁地知曉哪個最好?
作者有話要說: 親們,友情提示哈,此文前期千萬不要站錯隊,白蓮花會讓乃們很受傷。o(n_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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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素與嫡母相處多年,對沈氏的性子也多少了解幾分,她心地不壞,也不是那心狠手辣的,卻極為好強,若是當衆落了她的面子,自己是不會得好兒的,從前自己可以不管不顧,如今前程要緊,自然要努力……
可是如何努力呢?
邵素看着滿桌子鋪開的花花綠綠,不由撓頭,底料如何她是一匹也不懂的,只有顏色還分得清,那麽……
她走過去,摸着一匹秋香色的錦緞,這種顏色定是最适合老太太的,可是到底是什麽料子呢?她微微擡起頭,見滿屋的人都望着自己,邵盈更是笑嘻嘻道:“啊呀呀,三妹妹不用看我,大伯母讓你挑哩。”
這話說得沈氏更是面沉如水,道:“三丫頭不用看這個,看那個,這些功夫須下在日常,你往日平白看了那麽多書,竟連這些也不曉得?”她對這個庶女算是不錯,平日裏也極少公然呵斥,今日卻有些逼急了的。
邵素心裏也是着急,那首玉手在緞子上摸來摸去,可再摸她也是不懂的——一個連什麽是錦,什麽是緞,什麽是绫,什麽是綢都分不清的人,哪裏分得清具體名目?
她用力拈着那秋香色的錦緞,在滿屋的注目下,不由額頭浸汗,忽然想起剛才嫡母說的那“平白讀了許多書……”那麽自己念的那些詩詞裏……
不管了!
忽然擡頭笑道:“我覺得這個最好……”說着,把手頭的這匹秋香色的錦緞微微提起。
“哦?”邵母眼眸爍爍地望着邵素,嘿然道:“三丫頭為什麽覺得好?”
邵素朗朗道“尋造物之巧妙,因饬化于百工,若夫觀締綴,與其依放,龜龍為文,神仙成像。總五色而極思,藉羅執而發想,具萬物之有狀,盡衆化之為形。既綿華而稠彩,亦密照而疏朗。”說完,抿嘴笑道:“這匹布正是張率先生所言,正正适合老太太的。”
這話十分含糊,既沒有點出這匹布的具體名目,也未曾說出其适合的真實原因,卻是引經據典地混了過去,屋子裏都是丫頭婆子,讀書的不多,便是有也不過是幾位主子,而這幾位主子裏真正擅長詩才的更是少之又少,因為邵素這麽文文绉绉起來,倒是把人唬得一楞。
其他人不懂,邵母當時曉得,噗嗤一笑道:“三丫頭真真是個機靈孩子。一個錦緞被你說成如此摸樣……”說着,對沈氏使了個眼色。
沈氏本來一時氣急,如今見邵素勉強過關,又得了邵母的暗示,終于緩了緩臉色道:“也罷了。”話音未落,忽聽邵盈道:“三妹妹,你這是說了半天,我倒是不明白了,這段錦好在哪裏?”意思裏逼着她把這匹緞子的名目說出來。
邵素哪裏曉得,只是如今情急之下,見邵母說了個“錦緞”,二姐姐又提了個“錦”字,她雖然不懂布匹,可是錦緞分為“蜀錦”“雲錦”等諸多名目,她倒是從書上看到過的,可這個是那種錦呢?
咬了咬牙,罷了,賭一把,于是張口道:“二姐姐說的是,我覺得這是繰絲須長不須白,越羅蜀錦金粟尺。亦是偶學念奴聲調,有時高遏行雲。蜀錦纏頭無數,不負辛勤,更是慵描眉翠,聞説因由梳掠遲。輕籠蜀錦把頭低,偷揭香簾認是誰……”
一順溜的詞句念出來,不僅把邵盈念楞了,把滿屋的人都念楞了,還是邵母反應得快,“嗯”了一聲,眼眸閃過一道精光,微微點頭道:“确實是蜀錦。”頓了頓又道:“三丫頭的才氣倒是極好的,如今肯用心這小小的錦緞上,倒是悟了。”
邵素聽自己竟是猜對了,抹了一把汗,忽然又聽邵母這麽意味深長的話,不由一愣,正發怔間,聽徐氏道:“哎呀,老太太竟是說我呢,象我這種識不得字的粗人,也不過昨夜北風緊之類的,哪裏有這麽好詞好句在心下備着……”說着抿嘴笑。
沈氏聽了這不知是褒是貶的話,也不去理會,庶女這次雖然不算長臉,但是也沒有給她丢臉,并且看老太太最後那句話的意思,确确是誇獎了,下面的事端即使邵母偏着邵盈,也能均上幾分,于是微微點頭道:“素兒說的不錯,沒有白讀那麽多書。”
邵素見自己這種半點不識布的人,居然僥幸過關,暗道慚愧,走到邵母等人面前道:“我也是胡亂想的,與老太太、母親、嬸子比起來,自是天差地遠。”
沈氏見庶女居然如此應對得體,沉着的臉終于露出笑容道:“天差地遠不妨的,只要肯學,你又不是那先聽笨的,又有了詩書做底子,必能做得好好的。”
邵素聽了“做得好好”的這話,似乎話裏有話,只是也來不及細想,只低聲答了聲“是”,然後侍立在沈氏背後。
邵母見考校完畢,例行分賞,道:“你們互相讓來讓去,不如讓我老婆子來分吧。”說着,遙遙指着那桌上的布匹,道“那鴉青色的雙獅路紋宋錦,石榴紅的牡丹紋雲錦,柳黃色的織錦緞賞給二丫頭,至于三丫頭嘛,既然她挑了幾次都是蜀錦,那麽索性都蜀錦賞給她吧。”
邵素見邵母連看都不看,便把那镯子上的各種錦緞名目說得明明白白,不由暗自佩服,她從前并不留心這些,只聽嫡母說老太太厲害,平日看起來也不過是個慈眉面和的老太太,未見得什麽“厲害”處,如今且是入世了,忽然悟到嫡母之言,果然是個厲害精明,稍微有什麽也瞞不過去的。
正出神間,見邵盈已經站在對面,忙也過去,姐妹兩個一起向邵母躬身做禮“謝老太太恩典。”
邵母微微點頭,眸光在邵素的身上滾了滾,她從前十分看不上這不管世事的三丫頭,便是如今也算不得看在眼裏,不過呢,若是肯學,未必不是一把助力……二丫頭機靈是機靈,心胸手段也不缺,卻是少了一份厚道的心懷,便多了幾分小家子氣,在小門小戶裏尚可,若是到大戶人家,又怕是器局不足……
一時無事,衆人都散了,丫頭拿着蜀錦,邵素随着嫡母一路跟到了福雲苑,沈氏進了屋,大丫頭給她脫了外衣,換上常服,上了楓露茶,她籲了口氣,見邵素恭恭敬敬站在一邊,嘆了口氣道:“今日你雖然比那二丫頭稍不足,但是也算得不差,只要肯學,沒有不好的,又不是那天生愚鈍的。”
邵素聽了嫡母這話,忙說道:“母親一直悉心教導,是素兒沒學得好處去。”
這話正中沈氏心窩子,幽幽道:“要說做嫡母的份上,我比東院那位可算強了的,只是不知……”話還未曾說完,忽聽身邊的秦嬷嬷道:“王妃的厚道哪裏是東院能比的,這人呢,福氣更大些哩!”
沈氏望了望秦嬷嬷一眼,一般主子說話,下人插話會挨罰的,可她卻只是止住話頭,上下打量着邵素,欲言又止,最後沉默半晌道:“你先回了吧。”
邵素低低答了聲“是”,帶着兩個丫頭回了自己的文瀾苑。
墜兒把那蜀錦放在桌上,眉色飛舞地把當時情形說給四個大丫頭聽,道:“我們小姐呢,雖然不比那位二小姐巧,卻是有個才氣的,那詩詞說的一溜一溜的,把滿屋子丫頭婆子說得愣了,連老太太都誇呢。”
邵素沒心思聽她說着這個,進了內室,拿起書來,卻心煩意亂地翻不下去,以前心靜,萬事不理,如今俗事纏頭,剛才的一幕幕全部念念在心,老太太的表情,嫡母的話,嬸母的諷刺,二姐姐的表現……
要說這些只不過從前的日常,她從來不放在心上,所以也看不出什麽,如今細細觀之,卻仿佛解開了一個新的世界,向她鋪天蓋地的敞開來,而她不管情願不情願,都被卷了進去……
今日可以憑借這詩詞過關,以後呢?她也不曉得,忽然生出無限煩惱來,不由道:“錾兒,快把紙筆鋪開,我要練字。”……
且不說邵素的煩惱,邵盈告別徐氏,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蕊兒在左右無人,對邵盈道:“小姐,我看着三小姐有些變了,好像對親事上心了,你看她今日……若是從前,必是個笑話,如今卻有些摸樣出來了。”
邵盈冷笑一聲道:“這還不好?”
蕊兒啧啧道:“難不成小姐還希望她跟你搶?”
邵盈一下一下撥拉着那暖手爐裏的香灰碳,許久才道:“這樣才有趣,跟個傻子鬥,有什麽意思?”
蕊兒搖搖頭道:“小姐可別大意了,三小姐若是厲害起來,說不定會……”
邵盈望着那美人瓢裏的梅花,輕蔑地一笑道:“如今我已猜得出老太太的安排,那傻丫頭估計還在無事煩哩。”
蕊兒奇道:“什麽安排?”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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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盈微微一笑,蕊兒雖然是自己的心腹,卻不能所有事端都告訴了她,何況……
她依靠在床架的靠枕上,輕輕撫摸着這寶花花紋羅織就的緞面,斂眉低首,陷入沉思……就在蕊兒以為小姐睡着的時候,忽聽邵盈道:“蕊兒,你說我與三丫頭之間,誰更有主母樣兒?”
蕊兒陪笑道:“自然是小姐,三小姐整日裏雲裏霧裏的神游,便是讓她做,她也做不來的!”
邵盈“唔”了一聲,眼皮越來越重,正要朦胧睡去,忽然又道:“她其實……并不傻,只是在這些事端上不肯用心,你說得對,她若是認真了,說不定比我厲害哩。”
蕊兒忙道:“小姐說哪裏話來,即或她是個聰明的,這麽多年正日活在書堆裏,哪有小姐這麽多磨難……”頓了頓,看着眼前不過剛剛及笄的少女,一般花枝柳嫩的面龐,卻無端比許多同齡人多了滄桑,忽覺辛酸,重重強調道:“小姐,她便是聰明絕頂,也比不得小姐半分……”
邵盈便不說話了,合着眼慢慢睡去,蕊兒給她蓋了被,又把那香爐裏撤掉百合香,換上安神香,方靜靜退了出去,站在外室出了半會兒子神,忽見一個小丫頭鬼鬼祟祟從垂花門外跑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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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巳年癸亥月庚寅日
宜:嫁娶、開光、出行
忌:祈福、祭祀、伐木
沈氏帶着邵月、邵盈、邵素三位王府千金拜訪徐府,邵素穿着新做的蜀錦孔雀藍袍,粉光脂豔地由镯兒釵兒簇擁着向門口趕去,剛走到垂花門,忽聽後面有人道:“小姐,小姐……”見小丫頭晴兒氣喘籲籲地內院跑了出來,手裏拿着邵素平日佩的香包,氣喘籲籲道:“墜兒姐姐讓我把這個給小姐……”
這香包雖然是小物,卻是聞香之重,乃是取自百花之精華,根據每個小姐的喜好而精心調制的,邵素喜歡清新淡雅的蓮花香氣,因此這蓮花香包是給三小姐獨制的。這次說是拜見,其實是相親,關系到小姐命運前程,香包更是萬萬不得缺,釵兒從晴兒手中接了香包,忙忙地給邵素系在裙邊,邵素看看天色,怕自己晚了被嫡母說道,提着裙子疾走,後面兩個丫頭連忙趕上。
待到了門口,已然氣喘籲籲,只是還好未曾過了時辰,沈氏見邵素一身穿着件白底绡花的衫子,白色百褶裙,外罩着孔雀藍的蜀錦披風,梳着公主髻,幾只碧玉簪在陽光下爍爍生輝,上面流蘇迎風搖擺,越發襯得麗若春梅綻雪,神如秋蕙披霜,比那秀麗豔妝的二丫頭更多了幾分脫塵之氣,心下的那把握又多了幾分,和顏悅色地指着那朱輪華蓋車道:“上車吧!”,攜了閨女邵月便要進那翠蓋珠纓八寶車,忽聽馬蹄聲聲,原來是王府侍衛到了。
當先一人四十左右,面容質樸,身形彪悍,正是李哥,對着沈氏馬上抱拳的:“禦林三旗前來保駕。”沈氏點了點頭,進了車。
邵素臉色變了變,因為她在那馬上人群之中見到了那紫紅色身影,卻見那漢子望都不望這邊一眼,連眼光也皆無,坐在馬上神色肅然,仿佛從未見過她這個人,他們之間也從來未曾發生過甚事,竟是真的放下了,如釋重負裏忽然生出幾分得意,自己竟是長能耐了,居然能獨自解決這麽一個大麻煩!不由面露微笑,邁着輕快地腳步進了車舫,見二姐正坐在一邊,突然想到今日安排,那得意的笑容便黏在臉上,僵硬得不知所措。
“二姐姐。”邵素小心翼翼道。
邵盈點了點頭,見邵素在她的斜對面坐下,仿佛有些局促不安,看着她的眼色裏還微微帶了些憐憫,心裏知曉她想什麽,那笑容便越發如老僧入定,顯出淡泊致遠的安然自在。
邵素見了這淡定自如的笑容,心頭忽然升起幾分不安來,她并不曉得為什麽嫡母會帶着她們三個去徐府,不是傳言定下的是她嗎?難不成……
一想到要跟二姐姐一樣再次受一次挑選,她就感覺非常緊張,另外還有幾分亵渎在裏面,這位三小姐外面上雖然不覺得自己多珍貴,骨子裏卻是極清高的,如今落得被人挑來挑去的地步……或者說,現實早就如此,只是自己不覺得罷了。
無論怎樣,還是庶女!
這身份不認也得認的!邵素嘆了口氣,靠在車壁上,看着搖搖晃晃的車簾在金色的光芒撲撒着點點塵灰,用手撲了撲,忽然又覺得無聊,随手要拿起什麽,這時才悟到自己竟好久沒有看書了……
擡頭忽見邵盈在車舫裏的香爐上背着身子做着什麽,不由好奇,問道:“二姐姐,你在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