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雙面仙姑

合貞女冠說,近來夜觀星象,許會有六星連珠,最好不要出門。

黎星落不免有些情緒低落。

朱漆榆木馬車在緞子街上駛的平穩,青螺幔帳上還挂着些許小小雨珠——午後将将下過一場雨,初春好聞的清氣氤氲。

乘車枯燥,黎星落窩在自家娘親的懷裏,捧着一盞溫熱的蜜水,些微的煙水氣籠在了小姑娘的眼睫,微微一動,令人望之便心生柔軟。

“我頂頂讨厭星相了!”

風吹帳幔,有一線風吹動了星落身後婦人的鬓發,她樣貌柔美,目帶疼愛,聽得自家女兒這般說,立刻便攬住了自家女兒的肩,哄着她,“糖墩兒乖,星相什麽的,娘親也最是聽不得的……”

小小的姑娘垂眸,捧起手裏的粉彩牡丹吸杯,擱在嘴邊小心的吸了一口其間的蜜水,撒嬌似的蹭了蹭自家娘親的肩頭,嘟着嘴巴埋怨, “什麽六星連珠,要我說,就是六顆山楂球串成一串糖葫蘆……”

這美貌婦人乃是安國公世子夫人容氏,此時聽了女兒小小聲的埋怨,只覺得愧疚之情在心裏微漾。

四年前,一道懿旨将她的寶貝女兒送入了老君山修道,本以為數月就能回還,誰知陛下的一句別回來了,足足讓糖墩兒在老君山呆了四年。

前些日子,北蠻被我朝打到了瀚海邊上喂鴨子,苗疆西域諸小國皆臣服我朝,陛下龍顏大開,大赦天下,老公爺借着這個機會,上表兩位太娘娘,這才以姑娘大了要說親的由頭,将糖墩兒從老君山接了回來。

她擡起手來,為女兒攏了攏額上的胎發——十五歲的小姑娘,笑起來一團孩子氣,額上一圈茸茸的胎發,還像個孩子呢,就得操心親事了。

“這回太娘娘千秋宴,請的人不老少,說不得就能尋個好的。”她疼糖墩兒疼的貼切,說起親事來毫不避諱,“若你能瞧得上,就趕緊定下來,萬莫再被送到山裏去。”

話音剛落,女兒就淚眼汪汪地仰起了頭,“娘親不疼我,女兒這一次既然回來了,絕沒有再回去的道理。”

小小的姑娘眼睫纖濃,垂下來像兩朵小扇子,直将容夫人看的心尖疼,她把女兒的小手握在掌心,再為她拭了拭眼淚,“我的兒啊,娘親怎會不疼你,你可是娘親身上掉下來的肉,娘親看你啊,怎麽看都喜歡,怎麽樣都好看。”

懷裏的女兒卻呆了一呆,烏濃的眼睫一霎,糾結地望住了自家娘親。

“娘親糟糕,我可能不是真心喜歡您……”她在薛氏的肩頭又蹭了蹭,收起眼淚,笑嘻嘻地說,“因為我有時候覺得您長的像個媒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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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将容氏說的破涕為笑,她知道自家女兒向來奇思妙想,最愛說俏皮話,這便捏了捏星落的臉頰,笑罵了她一句調皮。

窗外風急,吹起了一角帳簾,帶進了幾瓣粉嘟嘟的桃花,拂過了黎星落的臉頰,小小的姑娘躲了一躲,笑了起來。

十五六的小姑娘笑起來像春日的桃花瓣,鮮潤的唇邊有一對淺淺的笑渦,好似盛了最清澈甘甜的蜜水。

饒是容夫人這般見慣了帝京美人的,瞧見自家女兒的笑靥,都看迷了眼,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提醒她,“怪道女冠給你起了個那樣的道號,在外頭少笑一些,萬莫丢了仙姑的氣質。”

提起自己那個丢人的道號,黎星落的唇角立時便降了下來,擺出一副清貴高冷的樣子。

容夫人這才滿意地點點頭,“仙姑有禮了。”

糖墩兒娘胎裏帶出來的嬌,樣貌更是生的絕美,偏生十一歲那年入了老君山,仙典道經沒看懂幾本,可卻修了一身的仙肌玉骨,任誰見了都要倒吸一口仙氣,直感慨好一位清心少欲的仙姑。

黎星落裝的好累,倒在身後的軟枕上,氣悶極了,“娘親也要管着我……什麽仙姑道姑,下輩子我就當一個蘑菇,什麽都不幹,就在山上撐着小傘傻樂,誰摘我吃就毒死他……”

越說越不像話了,容夫人瞧着女兒不錯眼珠,可也知道糖墩兒心裏頭委屈。

好端端的公府小姐,四年前一道被懿旨指進了老君山修道,怎能不讓人委屈?雖說自己一年總會去老君山山下住上兩月,可山上的清苦卻也得她自己熬啊。

說話間,車轎已然進了仙鶴門,國公府的小丫頭青團兒從後一輛馬車走過來,牽了自家姑娘的手,将她扶下來。

瞧着容夫人在前頭同仆婦交代着什麽,星落眼睫不動,輕聲問起青團兒來:“聖姑奶奶進京了?”

青團兒縮肩塌背,鬼頭日腦地說,“在西藕花胡同歇下了——姑奶奶穿一身花,跟個大花蛾子似的。”

……怎麽跟個賊似的?

星落咬着牙叫她自然點兒,“……你要是沒事幹就去要飯,我跟這兒仙風道骨,你一個烏龜縮脖就把我這氣場全毀掉——再這麽編排金仙姑奶奶,下回她揍你別指望我去搭救。”

小姑娘咬牙切齒起來也是十分地賞心悅目,威吓完不知事的小丫頭,眼見着仙鶴門前陸陸續續地駛來了許多架馬車,将要放下許多的貴族小姐,星落心念微動,旋即擡高下巴,天光下通透的肌膚猶如雪玉,下颌線清絕,眉眼含霜帶雪,無端生出一番孤高清冷的氣質。

滿帝京都知道她黎星落去了仙山修道,今日乃是她回京後第一回 應酬,若不裝出一副仙風道骨,怕是在兩位老娘娘那裏說不過去。

容夫人同仆婦交待了幾句,回身便來挽女兒的手,卻叫女兒眉眼間的清冷疏離給吓了一吓,直到女兒偷偷向她擠了擠眼睛,容夫人才緩過神來,同女兒一道慢慢地往仙鶴門裏去了。

春陽的金色碎芒落在重階金頂上,屋脊走獸們雖各有形态,可頭肩都沐着一層遲重的金色。

從娥英殿的甬道穿過去,再經過三五個殿宇,才能到今次千秋宴的舉辦地——太娘娘們居住的壽康宮,腳下的青石不平,星落卻走的穩妥。

身前身後都很安靜,外命婦們常進宮,宮裏的規矩門兒清,即便是初次進宮的千金小姐,行走在這樣宏闊的建築群裏,也皆不敢發出聲響。

陛下尚未立後,後宮更是空蕩蕩無一人,于是外命婦們自打進了仙鶴門,除了撞上一位長公主娘娘之外,膝蓋便沒彎過。

星落卻是不必跪的。

打仙山回來的第一日,太皇太後的懿旨進了國公府,傳旨的小黃門便先傳了口谕:姑娘乃是方外仙姝,不必遵從世俗的規矩,特許站着說話。

故而滿甬道的命婦千金跪拜長公主,星落只能捏了個玉清決,雙目遠望,擺出了一副看破紅塵、清心寡欲的樣子。

撫州長公主坐在鸾駕上,不過疑惑地看了一眼星落,便被她這蠍子尾巴獨一份的清冷氣質給震懾住了,多看了好幾眼才戀戀不舍地走了。

快要進東六宮時,突然起了一陣細風,星落的心倏的一跳,再一晃眼,甬道上行來一人,穿玄色的常服,天光下顯出驚心動魄的白淨來。

星落挪開了視線,沒敢再看第二眼。

即使相隔甚遠,看不清來人的面貌,可他高大颀秀的身姿,以及迫人的氣勢,再加上他身後跟着的一長串內官宮娥,無一不昭示着他至高無上的身份。

跪還是不跪呢?她有點兒拿不定主意了。

外命婦們各個都磕頭迎駕,唯她一人仍捏着玉清決,站的視死如歸。

無他,不過是多想了一時,便錯過了磕頭的最佳時機,索性站着吧——懿旨是太皇太後下的,皇帝小老兒,咱倆本就有仇,你若有膽量,找你奶奶理論去吧。

看慣了跪了一地的人頭,乍瞧見一個特立獨行絕不下跪的,皇帝倒有幾分納罕了,因着前朝有奏報,他腳下不停,面上星雲不動,只拿一雙星眸冷冷地望了星落一眼,便調開視線往前去了。

身側的內官阮英慌了一慌,準備了一肚子的說辭,小跑着向皇帝奏報:“……許是國公府家的六姑娘,在老君山修了幾年道,人人說她仙姿玉骨、清心寡欲,說不得哪一天便會飛升成仙,位列仙班……”

阮英生怕陛下動怒,他又知曉內情,自是為黎星落多說了幾句,皇帝并不開言,面色依舊冷冽,似乎并不将方才之事放在心上。

星落逃過一劫,容夫人卻後怕的厲害,又不好多說什麽,一路被引領着往壽康宮裏去了。

壽康宮是太皇太後的居所,今日便是她的生辰,因是晚宴,命婦們引進宮來,行了跪拜禮之後,便一一坐了。

太皇太後是個眉眼犀利的婦人,人老了眼眉向下耷拉了起來,沖淡了幾分年輕時的勇毅。

命婦千金們見的多了沒什麽稀罕,今次她是特意要瞧那一個被她發配到老君山出家修道的小姑娘。

清顏玉骨的小美人實在好看,高挑纖細的身姿,眉眼口鼻無一處不絕美,更令她心驚的,還是通身的氣派,好似九天之上的仙女,疑心下一刻就要飛天而去。

黎星落這一份谪仙氣質,令太皇太後都暗自斟酌了幾句,才握着她的小手,和藹地問起話來。

“……論起來,你要叫哀家一聲姨奶奶。”太皇太後拿指腹摩挲着星落的手背,話說的親切,“姨奶奶當年把你送入了仙山修習,你心裏可有怨呢?”

一聲姨奶奶說的容夫人心驚肉跳,也讓在場的諸位世家小姐心裏皆起了別樣的心思,單等着聽她怎麽回話。

可惜小美人并不動容,只略略挑眉,神情澹寧。

“老君山乃是無雙勝境、無上仙山,臣女能去方外修習仙典道經,乃是至高的獎賞,您給了臣女此等榮耀,臣女感激不盡,何來怨言?”

容夫人松了一口氣,自家女兒打小就是個廢話精,萬沒料到此刻竟應對妥帖,可見這幾年的修道的确是有進益的。

太皇太後有心考驗她,笑容也更加和藹了幾分。

“未曾想哀家還結了個善緣。仙家典籍浩瀚如煙海,你既同道家有緣,待這回探完了親,哀家叫皇帝封你個國師,再去仙山修習個幾年,再回宮時,專司國運、保我大邺萬年江山。”

保你媽。

星落一口氣沒上來,差點沒死過去,好在修習了女冠的道法,倒也沒怎麽失态,只維持着清矜的淺笑,說了幾句客套話。

好在一時便有宮娥來請聽戲,太皇太後這便放過了星落,說什麽恐污了仙姑的耳朵,讓她自去逛逛園子。

星落胸中氣悶,見諸位命婦千金都離了宮,這便扯了青團兒的手,一路往那昆明湖邊去了,進了那水榭,便支開了宮娥內官,悄悄地和青團兒說起話來。

快要入夜了,星夜清冷,幾處流螢零星飛舞,宮燈依約,照下了一個清冽俊秀的人影。

皇帝身量很高,宮燈照下的影子更加颀秀,他在夜色裏佯佯而行,袍角卷了些許濕冷水霧,愈發顯得他清冽森冷。

天子的衣衫斷然不能濕,更何況一時還要去為祖母祝壽,皇帝信步進了湖邊水榭,自有內官去拿衣衫。

随手拾起手邊的一卷書,皇帝只略略掃了幾眼,便聽得圓窗外有小女兒輕聲細語。

循聲望去,窗外的遠處煙波浩渺,窗下卻坐了一個小姑娘,煙水氣籠着她的眼眉,蹙着一團清淺的愁。

正是白日裏那一位不跪天子的國公府六姑娘。

皇帝視線寒涼,正待出聲,卻聽輕軟一聲喚,語音清甜嬌軟,像是撒嬌,又像是在埋怨。

她向着蹲在地上挖坑玩兒的小丫頭說話,好似在下什麽決心一般。

“這道是真不能再修了,我就想馬上嫁人,天天出門花相公的錢,相公叫我少花點兒,我就躺在地上裝死,相公要是指摘我一句,我就叫我哥哥們去揍他,然後和離找下一個相公。總而言之,這道是一天都不能再修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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