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水榭初見

水榭四角升着料絲燈,同漏下的月光撞在了一處去,幾分疏疏,幾分柔軟。

那小姑娘背對着他坐在窗下,手不閑着,身側一盆好好的水仙花,快被她揪禿了。

她穿霜色,纖塵不染,午間甬道上的匆匆一瞥,臨風而立的孤傲身姿令人印象深刻——若不是這身潔淨無垢的衣衫,皇帝怎麽都不能将眼前這小姑娘,同白日裏見過的那孤絕少女聯系起來。

皇帝生在臘月,生下來便皺着眉頭,打小便是個深穩的性子,近來年過弱冠,更是萬事藏于心而不表于情,故而此刻心下厭煩,面上倒還能壓得住。

內官蹑着手腳捧來了衣衫,窗外的小女兒還在喁喁私語,阮英向上觑着陛下的神情,提了口氣向着外頭喝問了一句:“何人在此喧嘩?”

內官的嗓音尖細,聲兒不大,卻将外頭那揪水仙花的仙姑吓得手一縮,待她回轉身,一雙碧清的眸子慢慢地看過來,那其中的清冷況味令人心顫。

皇帝的眉間蹙了一道深谷。

世有百态,人有千種,眼前這一位大約是個最表裏不一的吧。

他知道她是誰。

四年前的殺胡口,她讓家丁傳信擅闖戰場,累的辜連星傷了心肺,怕是連四十歲都活不到。

至于建威将軍黎吉貞,右臂負傷,至今都有後遺之症——奏折上的字歪歪扭扭,比狗爬的還要難看幾分。

也是四年前,一道懿旨将這女孩子送進了老君山修身養性,未曾想今日,這嬌縱的女孩子竟然卷土重來,堂而皇之地在他的地界大發牢騷。

從前還覺得她不過是嬌縱任性,目下聽了她這樣一番話,愈發地使人厭惡。

皇帝并不打算問她的罪。

太皇太後千秋宴,外命婦來了百餘名赴宴,能被允許四處走動的,必定都是親近大臣的親眷,更何況他來水榭,并未命人清道。

他自窗子裏向外看去,深濃的眼睫下眸色沉沉,幾分冷嘲和不屑呼之欲出,睥睨着她,像是在等她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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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風涼,一縷細風拂上了星落的後頸,使她手腳冰涼,腦中有一霎的空白。

她是誰,她在哪兒,眼前這位擺着一副死了三月沒人埋的冷臉之人,莫不是皇帝陛下?

她終于意識到有些不妥了,青團兒在她的身後跪着挪騰,企圖不動聲色地躲進她的羽翼,怎麽辦呢,讓暴風雨來的再猛烈些吧。

她維持着一絲修道人的尊嚴,眼睫半垂,“今夜六星連珠,小道竟看癡迷了……”她輕嘆氣,“清風,走吧。”

皇帝沉默了。

若不是方才她那一番胡言亂言太過真切,此刻耳中聽她說着“小道”,又端了一副清貴高冷的姿态,怕當真以為她是位得道仙人了。

她擡腳欲溜,身後低沉嗓音卻問起,“自稱小道,師承何人?道號為何?”

企圖混過去的念頭一縱而過,星落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颔首道,“小道拜于老君山金闕宮北辰星君座下,因星君在外游歷,一向由合貞女冠傳道授業。”

皇帝再度沉默了。

他少年時曾在老君山金闕宮修道數日,并未曾聽說過北辰星君的名號,合貞女冠倒是聽說過,聽聞她心存悲憫,常常救濟度厄于世人,倒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坤道。

厭惡她,卻牽扯頗深。皇帝以手輕叩座旁案幾,香獸的輕煙挨過來,繞在他青白修長的手指上,有種澹寧從容的況味。

“道號?”

乍然提起那個令她無顏的道號,星落覺得難以啓齒,怎麽對付過去呢?

眼前這位皇帝陛下,同她想象中的不一樣。

因爹爹常年随着陛下征戰,打小她就覺得陛下同爹爹乃是同輩,今日初見,倒跌破她的相像——生的這般年輕英俊,同她挂在金闕宮牆上的師尊還有幾分相像。

長的好歸長的好,她黎星落又不是好色之人,眼珠子轉了轉,她存心惡心皇帝,胡亂編了一個道號,“道號‘勺把子’,是小道師尊所賜。”

……

雖說道家抱樸含真、不拘小節,道人們道號某某子,也是十分的常見的,可拿“勺把子”當道號,也未免太過随意了。

可見她那師尊也不是個什麽正經人。

昆明湖上在唱南戲,咿呀的尾音唱到天上,拐個彎兒才落地,卻又不是很清晰,像隔着雲端。皇帝忽然覺得有趣——眼前人何嘗不是在演戲?

出世的話說的漂亮,私底下卻是恨嫁的小姑娘——更不提叫哥哥們打人的刁蠻行徑了。

“四年修道,可有進益?”袍角的一片濕提醒着他要結束對話了,皇帝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星落道是,深沉地捏了個玉清訣,矜持道:“回陛下,小道的心已然古井無波,沒有那些世俗的想法了。”

她剛說完這句話,心裏就覺得完了——方才自己在窗戶根下嘀咕的那些話,也不知有沒有被陛下聽到。

果然,陛下睥睨一眼,那眼波裏帶着的蔑視,好像比先前更強烈了。

“修道理應每日三省吾身,你既有此感悟,朕心甚慰。老君山一日不可無你這等大才,早些回去才是。”他涼着聲,“司星臺是最好的觀星點,你既癡迷星相,去那裏瞧上一夜方顯赤誠。”

他吩咐阮英,“叫人好生侍候着,不瞧出些氣運盛衰來不許下。”

星落心裏冰涼一片,天家一言定生死,四年前碰瓷送她上仙山,四年後就能讓她枯站司星臺,真真是殺人不見血啊!

她勉力維持住面上的鎮定,颔首道是,陛下卻眼睫不擡,起身出了水榭,看方向應是去另一間更衣了。

眼見着皇帝身後一串人都轉過彎不見了,星落才一屁股坐下來,使勁兒揉了揉眼睛,揉下來幾滴淚,惡狠狠地小小聲說:“本姑娘是該每日三省吾身:是不是太客氣了,是不是給他臉了,是不是該動手了!”

青團兒蹲在自家姑娘的身後,幽幽地說道:“跟着姑娘混,三天餓九頓。本以為今晚能吃上瓊漿玉液,誰知道還要跟着您上涼臺吹風看星星……奴婢的命好苦啊。”

星落捂着胸口,生怕自己斷了氣背過去,站起身來,頹然道,“你先去同娘親說一聲,我自己個兒往那涼臺上吹風看星星去——保不齊一時就有個帥氣王公路過,同本姑娘看對了眼……”

她嘴上說着俏皮話,眼睫卻還是耷拉着,青團兒哪裏肯丢下姑娘一個人,正自拉拉扯扯,便有兩個小內官躬着身進來了,一拱手恭敬道:“姑娘請吧。”

既有外人在,星落便又恢複了波瀾不驚的樣子,矜持地一颔首,跟着內官們慢慢地往那司星臺去了。

初春的天氣真奇怪啊,白日裏還是春陽和暖,一入夜,風就變涼了,直往後脖頸裏鑽,偏生自己今日還穿了件薄衫,風吹衫動的,通身冰涼。

好在司星臺并不太遠,往那宮闕的至北之地慢慢行,遠遠瞧見平地而起一座赤土高臺,臺基約有四十丈,沿着天階一級一級旋轉向上,像是沒有盡頭一般,不知走了多久,才到達高臺之上,只見頭頂天幕低垂,仿佛觸手可及,真真是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啊。

眼見着那兩個小內官下去了,星落才放松下來,瞧見那高臺正中有一處地上有太極八卦圖,其上還有觀星的千裏望,她頓覺新鮮,縮着脖子搓着手,去看千裏望。

星星真好看啊,合貞女冠說什麽六星連珠,其實不努力看,是看不出形跡的,可單單瞧着星空,也是極為惬意的——若是能有一床軟被,一筐甜點,一碗冰釀葡萄,那就更好啦。

不知怎的,這樣的星空讓她想起了老君山,在山上的頭幾日,她住不慣,日日夜夜的哭,合貞女冠就在院子裏搭了架子床,陪她在院子裏看星星。

金闕宮又叫十方院,就在最險峻的崖頂,總有薄霧穿梭,令人如置仙境。

又一陣冷風吹過來,星落禁不住冷,阿秋一個小噴嚏打出來,差點沒打出來一個鼻涕泡,她抱着膀子縮在高臺上的小石凳,大發牢騷。

“單知道老君山沒什麽人煙,沒想到皇宮裏也有這樣的荒地……還說遇上個對眼的,做夢吧!”

果是無人回應,星落愈發地委屈,嘟嘟囔囔,“看來是沒人,偷偷溜走應該沒人發現吧?”

她的聲音雖小,可星夜寂靜如井,聽起來卻很清晰,正要擡腳下階梯,便聽身後黑暗裏響起了一聲輕笑。

這一聲輕笑把星落吓了個魂飛魄散,她遲疑地往後退了幾步,摸在袖袋裏的一柄小刀上,蓄勢待發。

“是誰在笑?”

有一人自黑暗裏走出來,星光映在他的眼眉,頓生璀璨。

“此處的星同老君山相較,哪裏更璀璨些?”月光照在他的頭肩,為他勾了一道柔和的銀邊,他見黎星落眼神戒備,這便笑道,“在下親軍衛指揮使辜連星。”

星落不懂這些宮裏的官職,也未曾聽說過辜連星的大名,見他坦誠,這便遲疑道,“我才不同你說話。”

辜連星卻并不在意,往那石桌前坐下,長腿一伸,身姿閑适。

“姑娘入道,理應清心寡欲,怎麽方才還在說什麽找對眼的人。”他秀目微垂,笑意在眼,“還是姑娘,心仍念紅塵?”

大約是星夜璀璨,有些神思放松,再加上白日裏的遭遇,惹得星落一陣逆反,她扭過臉去,不服氣道,“人生來去自由,該入道也好,成親也罷,都是我自己的事,與你何幹?”

辜連星并不着惱,他素來樂天,哪怕天塌下來都是一副開朗的性子,此時見星落氣急,他仍眉眼在笑,“姑娘小時候便有嬌縱的聲名,嫁給誰好呢?”

世人皆講究臉面,身為父親的同僚,面對着同僚之女,竟然如此下她臉面,星落詫異之極,不禁冷笑了幾聲。

辜連星微笑,“姑娘笑什麽?”

星落不服氣,一口氣冷笑了十幾聲,這才冷冷道:“我馬上就要成親了,雖然還不知道他是誰,但能娶到我實在是祖上積了大德,我先替他高興一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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