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常清靜經(中)
雨色由窗外照進來, 清冽濕潤的雨氣在室中氤氲,皇帝迎着窗站着,臉龐白的似雪, 可耳朵尖那一處卻似聚了血,有着醒目的紅。
作繭自縛的感覺突如其來,皇帝忽然有些後悔,午間他反複強調自己是她的師尊,警告她如若對自己起了什麽不該有的心思, 是會遭天譴的。
目下看來, 最先遭天譴的,應該是他——師父怼徒兒動了心思, 那才是最該被唾棄的吧。
皇帝忽得有些悲哀,活了二十一年, 好像從沒有這樣的感覺
他生性便很孤高,甫一落地便為儲君, 旁人不敢接近他, 他也不樂意去接近旁人, 先帝愛重,群臣擁護, 沖齡禦極的他只需做事無需在意任何人——他的心裏只需有江山社稷、黎民百姓那便夠了。
那雙稚若幼鹿的眼睛望着他,令皇帝避無可避, 該說些什麽呢,他束手無策,面對這樣的小賴皮該當如何應對呢?
好在一聲顯著的咕咚聲解救了他,皇帝循聲望去, 小徒弟耷拉着眼角向上看他, 猶豫着開口, “徒兒餓了。師尊。”
皇帝聽了面上一熱,方才那股不自然沖散開去,是啊不管旁的,他是她的師尊,豈能叫她拿捏了去?他嗯了一聲,将方才的事揭過。
“清靜經且放一時,進了膳再抄。”
星落在桌案前趴着睡得很不好,仔細一想,早膳同午膳一口沒進,這會兒胸口便十足煩悶,撐着桌案站起身,眼前便是一黑,接着便通體生寒,一下子跌回椅中。
皇帝心口發緊,見她這幅情狀,疾步過去,俯身看過去,只見她面色煞白,光潔的額上生了一層細密的汗珠,皇帝不敢動她,這便高聲喚阮英:“去宣太醫。”
椅子太硬,皇帝蹙眉,叫幾位宮娥來,将星落擡上了床榻,又見她似乎冷極,又扯了條被子蓋在她的身上。
這般一折騰,星落卻還是緊閉着眼睛,一言不發。
皇帝不知道她這是怎麽了,輕聲喚了一句太甜女冠,見她不應,又喚了一句黎星落,眼前人緊閉雙眸不發一言,倒不是像是昏過去的情狀,皇帝眉頭蹙起,再喚了一聲國師。
星落方才那一下暈眩過去,胸口煩悶幾欲嘔吐,閉着眼睛緩了好一會兒,陛下喚她的名字,聲音一下一下地傳入腦中,由模糊轉清晰,星落緩緩睜開眼睛,語帶疲憊:“師尊,您這般喚我什麽事?”
皇帝見她醒轉,登時便放下心來,手心微涼,竟是一手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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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事,只是想聽聽叫哪一個順口一些。”
領着太醫小跑着進來的阮英乍聽得這一句話,簡直要絕倒:陛下啊陛下,您怎麽連句關心的話都不會說。
星落此時有些手腳發軟,見太醫來了,乖乖地伸出了手,任太醫診治。
太醫姓江,年過不惑,乃是專掌陛下脈案的禦醫,這麽些年來,從未在陛下寝宮見到過姑娘家,今日也算是開了眼了,他認認真真地為星落診了脈,緊蹙的眉頭便舒展開來。
“姑娘,可曾進過午膳?”
聽到這個,星落嗯了一聲,委委屈屈地一擡眼,望住了陛下,“何止午膳,早餐也沒吃,您折騰徒兒一整天,連口吃的都不給,就喝了點兒茶水……”
江太醫眉心一跳,再看天光昏暗,室中只燃着幾盞宮燈,容色清絕的小姑娘窩在被中,下巴颏抵着被子角,方才那一會兒的暈眩勁兒一過,她雙頰便顯出一點紅暈,便是連眉眼間都帶了些紅潤來。
再觀床榻上,被褥淩亂,一側桌案上物事也不規整,其上還堆疊了幾件兒衣裳,哪裏還有平日裏的整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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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太醫心下訝然,暗忖這裏怕是方才經過了一場鏖戰:陛下從未有過經驗,怕是初嘗人事,有些放縱了,聽這小姑娘說話,莫不是從昨夜起直到現在,陛下都在同她癡纏?
想到這裏,江太醫不禁看了陛下一眼。
皇帝的視線帶着審視,也看了江太醫一眼,江太醫連忙将頭低下,只小心翼翼地向着星落道:“臣把脈得知,姑娘素日裏身體應是十分康健,今日氣血稍有不足,才致頭暈目眩,已臣所見,應當是未進膳食的緣故。”
歉疚慢慢地從心底浮出來,皇帝負着手,眼底有郁色凝結。
他午間便往軍機處理政,再回來時已然暮色四合,小徒弟在這裏無人照應,怕是難熬的很。他思忖着,或許禦前應當多一位曉事的宮娥才是。
他看向阮英,阮英弓着腰,道:“奴婢方才一回來,就叫禦膳房備餐,估摸着世間,這會兒便奉上來了。”他又向着星落恭敬道,“奴婢叫人在外頭買了兩大籃泰白象的糖,聽人說,氣血虧時,吃顆糖便會好一些。”
他自作主張了一回,向上觑了一眼陛下,卻見他眼中有贊揚之色,阮英心道這回穩了,忙叫內侍們将糖盒子提了過來。
“這裏頭有糖椰絲、梅子糖、蜜餌餅、還有玫瑰糖八仙果,您先啃着,一時再用膳。”
星落眼睛亮亮,泰白象是帝京最頂級的糖鋪子,每日供不應求,逢着宮裏有需求了,還會歇業好幾天,小時候爹爹和哥哥們常買給她吃,後來上了老君山帶了一些過去,這些時日再回來還沒吃過呢。
她跳下床,往桌案前一坐,将那些漆盒一一打開,撿了樣子漂亮的先放在口中,登時甜蜜由上往下跑,直跑進了心腔子裏去。
皇帝望着她心甜意洽的樣子,不自覺唇角微仰,看了一眼阮英,阮英也看了一眼陛下,那眼神仿佛在說,您瞧,哄姑娘家開心就是這麽簡單。
皇帝心情愉悅,倒也沒追究阮英這得意的一眼,往那膳卓前坐了,江太醫垂着手走過來,見離姑娘的位置遠了一下,這才躬身向着陛下說道:“陛下,①道家有雲:‘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化虛、煉虛入道、乃至三花聚頂、五氣朝元。’您身有真陽,理應徐徐送出,今日驟然傾瀉,恐會對龍體有損益……”
他鬥膽擡頭一觀,但見陛下眼底戾氣驟起,連帶着面色都鐵青了,他吓的跪倒在地,“陛下,臣不僅是為了您,也是為了您的姑娘,來日方長,徐徐圖之才是上策。”
因他這一句話帶着恐慌,直将那桌案前正埋頭啃糖的星落驚得擡起了頭,皇帝何其明銳,一下便感知到星落擡起了頭,心知這太醫說出來的話四六不懂,聽到小徒弟的耳朵裏,實在難堪。
他甚至想一腳踢死江太醫,此時只得微擡手,掩在唇畔清咳了一聲,叫人把江太醫給轟出去。
阮英聽得真真切切地,卻不敢笑,憋着氣過來服侍陛下,卻在近前的那一刻,瞧見陛下的臉頰上多了兩抹可疑的紅。
那一廂姑娘還在啃糖,陛下卻起了身,大踏步往殿前去,滿簾的雨色撲面而來,涼風一吹,陛下再回身時,面色便已回複了一貫的雪玉白淨。
這一會兒功夫過去了,皇帝平日用來批閱奏折的龍案上全是取下來的糖紙,皇帝走近前,屈了指節在桌上敲了一敲。
“別吃了,牙都吃壞了。”他叫她起身進膳,“吃了飯趕緊家去,沒得惹朕生氣。”
星落不情願地擱下手裏剛拿起來的糖,将嘴巴裏的糖用舌頭從左推到右,又從右推到左,那雙頰就一會兒鼓這邊,一會兒鼓那邊,樣子可愛至極。
“這麽說,清靜經不抄了?”她吃了糖心情好極了,見陛下往膳桌去了,便跟在後頭亦步亦趨,“要不,您幫我抄吧。”
皇帝都被氣笑了。
“朕罰你,朕來抄,那是罰誰呢?”他坐下,看宮娥為星落搬來了繡凳,小徒弟就嘴裏嘀嘀咕咕地說着什麽坐下了,“不許嘀咕,莫不是在罵朕?”
這個大帽子一扣,将星落吓了一跳,愕着雙眸看他,“您說什麽呢,您是我師尊,又是天子,我怎麽敢罵您?”
皇帝命人為她布菜,冷眼看她,“修道之人動手不動嘴,若是對朕不滿,來打便是。”
星落更是慌張,百口莫辯。
“您要明白,我若是打得過您,我還罵您幹什麽?”
這話一出,星落楞了,皇帝也愣了。
趁着陛下沒醒過來神,星落趕緊埋頭用飯,許久卻未聽見頭頂有什麽動靜,星落捧着小碗向上看過去,陛下并未曾用膳,只在一旁高坐着,手裏随意拿了一冊書在翻,神情淡漠,似乎并不打算追究她方才脫口而出的真心話,只一心沉浸在那本書裏。
星落動了動眉毛,只覺得自己預料錯了,這便靜靜地用餐,半晌過去了,陛下那廂也是靜默着的,只有偶爾有書冊翻動的聲響,簌簌一過。
雨日的氣息濕潤清新,殿外廊下雨絲連成一線,密密地織成了一張網,星落吃飽了,便有宮娥奉上漱口小盂,又遞上了帕子拭手。
接下來應當幹什麽呢?星落站起身,撓了撓腦袋,先往龍案上抱了裝糖的漆盒,再近了陛下身前,小心翼翼地說:“師尊,我家去啦。”
皇帝嗯了一聲,頭也不擡,視線依舊在書上。
“記得抄清靜經。”
星落哦了一聲,撓了撓鬓邊,“徒兒的心很清淨,對您一點不該有的心思都無,這經就不抄了吧。”言舌
一霎之間,皇帝的心沉入了氣海之間,再也漂浮不動,他執書的手指微動,烏濃的眼睫卻不動,令人窺探不得天顏。
“朕亦是。”
阮英偷偷嘆了一息,過來請姑娘,引着她到了殿外,扶上了禦車。
這車乃是陛下在宮中雨天出行而用,馬兒在前閑适踢水,巨大的黃羅傘蓋覆在其上,前後皆有風簾擋住了風雨侵襲,星落在其中掀了一角,遙遙地看進了殿中。
陛下依舊高坐着,那雙腿長的無處安放似得,執卷的手指青白修長,那顏色如瓊脂玉雕,再向上看了一眼,陛下依舊垂着眼睫,不知晴雨。
星落舒了一口氣,阮英便在外說着:“陛下贈您的道袍,今晚奴婢回派人送至國公府,還請姑娘安心。”
聽星落在裏頭輕輕嗯了一聲,阮英這便命起架,又使幾十護衛随在身後,護送着姑娘去了。
到達仙鶴門前已是雨絲綿密,城門打開,便見着十好幾個人站在門前,星落掀了簾,便見那些人皆是親長,娘親領着兩個哥哥,十幾個家丁在門口候着呢。
見自家女兒坐着雕刻着金龍的禦車而來,容夫人同自家兩個兒子不約而同地對看一眼,都覺得受到了驚吓。
便有宮娥打傘,接引了星落下車,一路扶着送出了仙鶴門。
一出門,容夫人就将女兒塞進了車,好一頓問。
“如何去這麽久,陛下可為難你了?”
話是這麽問,可容夫人心裏總有些忐忑:糖墩兒可是好人家的閨女,決不能不清不楚地叫天子給占了去。
好在女兒搖頭說未曾,認認真真地同她說話:“您可不知道,原來陛下就是女兒在老君山拜的那位師尊,女兒乍一知悉這件事,直吓的魂不附體,後來就覺察出好來了——陛下是女兒的師尊,那往後再刁難女兒,可就說不過去了!”
容夫人也一喜,先不說這其中有什麽故事,只說陛下成了女兒的師尊,再娶為皇後可就不合适了吧?到底是有違人倫了。
這般一想,容夫人就覺得萬事順意起來,如今女兒成了萬乘之尊的徒兒,近來又被封了國師,府裏求親的門檻眼看着就要踏破了吧。
雖說女兒還小,不過十五歲,可慢慢挑慢慢選,總能挑到好的。
這一廂容夫人喜上眉頭,同女兒一道回了家,到得晚間,星落惦記着世仙的事,先讓人去後所找青團兒的哥哥刑铨來,青團兒回來說哥哥出門子去了,約莫一會兒就回來,星落心裏記挂着事兒,橫豎也沒什麽玩的,這便往自家府邸的西小門去,打算在門前的巷子裏站一站,等等刑铨。
安國公府占了一整條街,西小門前的街巷叫做青魚街,因一頭是死巷,便不常有人走動,地上的青石磚都有些破敗,平日裏也只有些游街串巷的走貨郎偶然走錯了,才會來。
巷中植了幾株細葉槐,樹冠蓋住了巷子的天空,多大的雨落下來,都成了零星雨點,青團兒為星落舉着傘,倆人剛出門子,就覺出幾分涼意來,青團兒就回去給姑娘拿披風,星落橫豎無事,便低着頭,邁了門檻,見臺階下青石磚上有綿密的青苔,側旁還躲了一只小雀,星落這便頑皮心起,蹦了起來,跳了一跳,正落在臺階下方的青石磚上。
只是青石磚年久失修,好些都是空的,星落這一蹦起落下,青石轉下立時就迸出了泥水,濺的老高,直濺了星落一身,以及眼前的這一雙靴子上頭。
咦?眼前的一雙靴子?
星落吓的一個激靈,差點沒仰過去,一只青白修長的手卻伸過來,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從雨中拉進了傘下。
星落被籠在傘下驚魂未定,仰臉向上看,只見昏昏的雨色下,來人孤意在眉,清冷在眼,白淨的面龐上沾着幾道污泥,好似明月染了塵一般,顯出別樣的英俊來。
他蹙着眉,拿着星落的手,放在自己面頰上抹了兩下,沒好氣地望住了星落:“擦。”
作者有話說:
(1):引自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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